北涼與達塔人在多年前因為領地的歸屬爆發過一場規模不小的沖突,那時的我還小,躺在阿嬤懷里聽她聲情并茂講著她年輕時候的故事。
“達塔人最快的騎兵已經翻過了胭脂山,我站在帳篷前,看著他們甩動手里的馬鞭,經過戈壁灘時驚起一陣漫天的黃土。”阿嬤皺著眉頭,拳頭不自覺的捏緊了:“當然我們守在前面的勇士也不是吃素的,你阿爾瓦叔叔嚎叫著迎了上去,砍下了他們百夫長的頭。”
我坐起身來,看著不遠處正將羊群趕進柵欄的阿爾瓦叔叔說道:“他那么厲害,怎么如今會留在這里放羊呢?”
阿嬤嘆了口氣,摸著我的頭發說:“阿爾瓦是這草原上最兇猛的鷹,長生天會保佑他的。”
年幼的我并不能理解阿嬤的答非所問,在阿嬤低沉好聽的哼唱聲中沉沉睡去。不知何時,睜眼便已經身處這高墻之中。
湘月低聲在我耳邊囑咐:“夫人,奴婢已經將酒水換成茶水了,過會子要是舉杯,夫人放心喝下便是。”
我沖她點了點頭,眼睛一瞥又瞧見了這腰上的荷包,便忍不住向斜前方瞟了一眼,嚴玉此時正在和夫人于薈言說話,不知說了什么,惹得于薈言一臉嗔怪,輕輕推了推他的胳膊。
方才匆忙間丟了荷包,轉頭被他撿了去,瞧他那副樣子可能打算多說幾句玩笑話,如若不是身后劉沂向他行禮,這荷包必定不會歸還得如此痛快。
細細想來,這幾日我與他會面的次數倒有些多,從他將我帶進這中原到我嫁給劉沂兩年多的時間里,攏共也不過三四面,卻在短短這幾日里就見了三四回,屬實有些不尋常。
還未多想這里頭的門道,迎接古瑯王的宴會便已開始,我隨著眾人舉起酒杯,坐在圣上右下側的古瑯王站起身,按著草原人的禮數將手指伸進酒杯沾取酒水,而后上敬天下入地,再一口飲下。
由于離得遠,我有些看不清這古瑯王的模樣,只隱約瞧見他一臉濃密的胡子,剛喝下的酒水撒在其中,迎著光影一閃一閃。
你來我往的客套后,眾人已是幾杯酒下肚,我感激地看了眼湘月,趁著此時宮人表演,輕聲吩咐她:“你去外頭瞧瞧,要是方便的話我出去醒醒酒。”
湘月應聲而去,劉沂轉過頭打量我:“你若是不舒服,就讓宮人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不必考慮我。”
我點點頭,順勢起了身,迎著湘月走了出去。
殿外不遠就有回廊,我倚著欄桿緩緩坐了下來,膝蓋處寒浸浸的,我將手中的暖爐貼近,輕輕揉著。
湘月側身低頭問我可有不舒服,我笑了笑說道:“老毛病,剛進門的時候因為不懂規矩被老夫人罰跪祠堂,那里頭陰冷,我這雙騎慣了馬的腿,倒是不太習慣跪蒲團。”
難得看到湘月臉上有種尷尬而怔然的神色,當初我剛進宣平侯府,老夫人半點都瞧不上我這個從草原來的“野丫頭”,明里暗里借著湘月的手給我立了不少規矩,她如今瞧著我云淡風輕說出這些,怕是也會想起我剛入府被她刁難的事情來。
一陣寒風穿過,我用帕子掩著嘴清咳幾聲,身后傳來宮人焦急的喊聲:“宣平侯夫人,圣上有請。”
我毫無防備地打了個寒顫,湘月急忙扶我起身,匆匆趕進殿內。
座位前劉沂站起身正在向圣上解釋:“內子不勝酒力,怕殿前失儀,故而外出醒酒,望陛下恕罪。”
圣上擺擺手,一旁的太監上前喊到:“宣平侯夫人到。”
我整了整衣裙,緩緩從一側走向殿前,福身請安。
“這就是北涼的烏音公主”,圣上抬起胳膊,指著我向古瑯王說道:“北涼和古瑯同屬北方,如今共襄盛舉,可謂天下大同了。”
我微微側身,這才看清楚眼前古瑯王的長相,他細長的雙眼也正上下打量著我。
“像,確實像”,他驀然笑了起來,沖著圣上抱拳:“多謝圣上。”
我被他這突兀的行為弄的一頭霧水,由于之前不在殿內,倒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究竟發生過什么。
古瑯王看我一臉疑惑,便沖我說道:“烏音公主怕是還不知道,你的姐姐烏雅公主已經嫁到我古瑯了。”
話音未落,我感覺腦袋中轟隆一聲,心口像被箭矢穿過一般,我的姐姐?我那笑起來眼睛像月牙兒彎彎的姐姐,從小給我梳頭,帶我撫摸新出生小羊羔的姐姐,在我來中原之前就已經嫁人的姐姐?
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微張著嘴緩緩問道:“是乞炎恩和?”
古瑯王點頭:“不錯。”
“可我姐姐已經嫁人了!”我上前一步,盯著他的臉。
古瑯王仰著頭笑了起來:“烏音公主是在中原待久了吧,咱們草原上的規矩,你忘了?”
我搖搖欲墜地伸出手捂著心口,不可置信地喃喃說道:“不可能,為什么我阿爸沒有傳來一點消息……”
直到肩上傳來一陣溫熱,我才反應過來,轉頭看到嚴玉站在身后:“父皇,兒臣看這宣平侯夫人怕是之前醉了還未清醒,還是早些讓她回去坐著,以免擾了圣駕。”
劉沂也快步走上前來,適時扶住我說道:“內人唐突,還望圣上恕罪。”
圣上不置可否,只是平靜地示意劉沂將我帶了下去,而后宮宴重新開始,殿內又恢復了之前的熱鬧,方才的事情如同沒發生過一樣。
我抬起頭環顧著周圍,身旁的劉沂壓低聲音說道:“你今日的確有些失儀了。”
我轉過身看著他,半晌后冷冷開口:“所以,今天這宮宴上,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么?”
“青蘿”,他安撫似的拍拍我的手:“事情確實突然,等回府再說。”
我突然想起來時的馬車上他也如此時一樣,難怪突然問我那樣的話,原來是有如今這一出。
我抽出手嘆了口氣,覺得這宮宴上的絲竹聲無比聒噪。
我已經不大記得自己是如何捱過這宴會,坐在回府的馬車上,接過湘月手里的熱茶時,我的手還在輕微顫抖。
劉沂咳嗽幾聲,我轉過臉看他:“侯爺,北涼到底怎么了?”
“青蘿,事出突然,我也并非有意要瞞你”,他嘆了口氣:“半年前,達塔額爾敦部落的首領阿如汗一統達塔幾個部落,稱號古瑯。往南遷徙途中,阿如汗的一小隊騎兵進入了北涼的草原,雙方爆發了沖突,阿如汗的弟弟阿斯亞被殺死了。”
我不由自主捏緊了他的衣袖問:“后來呢?”
“后來,阿如汗帶兵殺入了北涼王……也就是你父親的營地,你父親為了避免北涼覆滅,同意跟古瑯結盟,而烏雅公主作為友好的象征,被你父親嫁給了阿如汗。”
“可是,我姐姐……”
劉沂打斷我:“你姐姐的夫君昂格爾也在古瑯跟北涼的那場沖突中不幸去世,所以……”
一陣又一陣抵擋不住的寒意爬上我的后背,我已是滿手冷汗,呆愣半晌,又聽劉沂說:“古瑯王勢力不比之前孱弱,又拉攏了北涼,如今急于覲見,圣上心中怕是也要忌憚幾分。”
我緩緩開口:“什么時候的事?”
“一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