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到了黑石頭。
它站在不遠處的土堆旁靜靜盯著我,柔順而靈巧的尾巴一甩一甩。
撫摸著它順滑的背,我翻身而上拉緊韁繩,耳邊的寒風呼嘯而過,眼瞧著又離湖邊越來越近,我大驚失色,連忙拉住繩子向后使勁。
黑石頭載著我一同掉進了冰冷的湖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間包圍住全身,我伸開雙臂奮力向上游去,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
我努力掙扎,用著十二分的力氣終于睜開雙眼,卻是一片黑黢黢的景象。
等逐漸適應眼前的黑暗,我才如夢初醒,自己依舊躺在獵場營地帳篷里,外頭天已微亮,偶爾有巡衛匆匆而過的腳步,踩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沙沙聲。
抬了抬有些僵硬的胳膊,卻又不小心碰到帷帳,下頭的銀雀突然驚醒,揉著眼睛起身問我:“夫人你醒了?可是要喝茶嗎?”
感嘆自己的魯莽,我無奈道:“你先扶我起來罷。”
銀雀的手接觸到我的時候,突而倒抽一口涼氣驚呼:“夫人的身子怎么如此的涼?”
“可能是炭盆里的火滅了”,我指著帳篷中央說:“怪道我睡著覺的冷,怕是被凍醒了。”
銀雀點了燈忙活一陣,從外頭進來時說道:“夫人,下雨了。”
比起草原上多見的狂風驟雨,這里的春雨總是有種欲說還休的泫然欲泣之感,淅淅瀝瀝中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橫飛,平白叫人生出些煩躁來。
我腦子里突然浮起一句中原的古詩:沉沉春晝斜飛雨,寂寂閑門亂點苔。
可如今我這曾經的“寂寂閑門”,短短幾月過去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我懨懨開口道:“昨兒瑜妃娘娘的帖子上說的是幾時?”
“未時三刻”,銀雀替我披上外衣回道:“這會子才不到辰時,還早著呢。”
“罷了”,我整理著衣服作勢下地:“打了水來洗漱罷,外頭下雨這帳篷里就更悶了,我記著來時帶著傘的,雨天正好人少,咱們吃過飯出去逛逛。”
果真如我所料,外面只有寥寥無幾的巡衛。有了昨日在河邊的教訓,我今日換了方向,朝著不遠處的山腳走去。
一路上,雨點打在傘面上發出柔柔的響動,像手指輕輕翻過書頁的聲音。
我轉頭看著與平日相比過分話少的銀雀疑惑道:“你往常恨不得說半籮筐的話,今日怎么如此的怪,悄不作聲像換了個人兒似的。”
銀雀揉揉眼睛,悶悶開口:“奴婢嘴笨,怕說錯話惹得夫人不高興,實在是不知道說什么。”
我拍拍她的腦袋和顏悅色道:“你這丫頭,昨兒那事我都沒怎么著呢,你這是替我委屈上了?”
“奴婢就是覺得侯爺過分了”,銀雀吸吸鼻子憤憤不平道:“有桃姨娘還不夠,又扯出來個宋柳氏,夫人這些年在府里辛苦操持,也不見他……”
“打住”,我捏著她的手:“再說下去可就大逆不道了。”
瞧著銀雀仍舊氣呼呼的,我嘆了口氣,緩緩開口:“他與柳蝶本就是老相識,如若不是我從中橫插一腳,你今日口中的夫人,應該就是她了。”
“可如今夫人才是奴婢的主子,是宣平侯府的夫人。她一個早已婚嫁的婦人又是哪里來的膽子將自己的貼身東西私相授受,傳出去還不遭人唾棄。”
是了,我無奈苦笑,銀雀都能琢磨明白的事兒,劉沂竟是絲毫不在乎,就堂而皇之將那只熟悉的蝴蝶簪帶了回來。
寒風夾雜著細雨,吹得我的心一點一點涼了下去。
“還有那個三清,竟敢幫著侯爺欺瞞夫人,說的好聽是來保護夫人安全,在奴婢看來就是個叛徒罷了。”
我神色一凜,捏緊手里的帕子:“她的身份來歷可能并不像侯爺說的那么簡單,不過好歹是侯爺送來的人,這段日子你也不必過分為難她。”
“不過”,我寬慰她道:“以后打發她做些粗使活兒便罷了,對她的行為你也多留意著。”
用過午膳后,雨竟漸漸停了。我指揮人將帳篷里所有的簾子都打開通風,里面的溫度驟然變低,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那馬球場子里怕是更冷些,夫人還是穿厚些罷,最好披風也穿上。”銀雀說道。
“那就帶著罷”,我將手放在炭盆上方烘烤著:“等到了那里再看,萬一別人都未穿就咱們穿了,倒惹人笑話。”
我去的并不算晚,瑜妃還未到場,多半人卻已經到了。一一問候過后,我終于坐在座位上緩了口氣。
抿了一口熱茶,我暗暗搓著冰涼的雙手。背上突然被披上衣服,我轉頭一看,三清低眉站在一邊。
我疑惑道:“怎么是你?銀雀呢?”
“夫人才打發銀雀姐姐去取玉璇璣,奴婢怕夫人著涼……”
我拍拍腦袋失笑:“瞧我這記性。”
正說著話,便聽太監高聲傳道:“瑜妃娘娘到——”
眾人起身,便看見身著深綠色暗花云錦宮裝的瑜妃緩步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臨王妃于薈言一行人。
我自是一眼看見跟在于薈言身后的柳蝶,下意識轉頭瞧了瞧身后三清的神色,后者神色如常,一臉鎮定。
這樣的大場面,就算放在銀雀身上,也不會像她現在這般沉穩,她剛剛成為丫鬟,竟能表現得如此得體,實在不像劉沂所說幾個月前還是個永州難民。
我帶著疑問轉回身,瑜妃落座,大手一揮宣布活動開始。我的手如今還帶著傷,自是不會參加過會子的馬球賽,不過瑜妃作為如今圣上的寵妃,又逢她千秋之日,我便不得不來。
原是打算著略坐一會兒,我就稱病提前離席,不料還未等銀雀回來,瑜妃就沖著我說道:“宣平侯夫人的手可好些了么?”
“勞煩娘娘記掛,已無大礙了”。
瑜妃點點頭,繼續笑道:“聽聞你來中原之前,馬上功夫了得,本宮還想著今日能與眾人一覽風采,誰知能發生那樣突然的事,真是太可惜了。”
“誰說不是呢”,瑜妃身旁的于薈言也笑道:“都說北涼是馬背上的民族,想必打這小小馬球更是不在話下,我本想著和她組隊博個頭彩替娘娘祝壽呢,實在是天不遂人愿。”
于薈言這番話將調子抬得極高,明里暗里都存著逼我上場的意思,我正愁怎么婉拒,恰好此時銀雀送了玉璇璣來,我立刻起身帶著她走到瑜妃前面行禮。
“今日娘娘千秋,不能親自上場替娘娘爭彩,實在愧對。特地奉上這上等胭脂玉做的玉璇璣,恭祝娘娘千秋永仰,百世流芳。”
我當初來中原時,所帶之物里就兩塊上等胭脂玉原石,一塊直接獻給了當今圣上,余下的一塊雖然小了些,這些年卻也沒用多少。
這塊玉璇璣本是打算送給侯府老夫人恭賀她花甲之壽,不料她溘然長逝,禮物也未送出去。
如今拿來“借花獻佛”倒是再合適不過了,果然瑜妃瞧見這個臉上一片驚喜之色。胭脂玉本就難得,這上等胭脂玉更是世間少有,如此重禮之下,她再隨著于薈言難為我也說不過去,于是借機道:“難為你如此有心意,既是傷著,那斷不能再冒險了。日子還長,以后有的是機會。”
我回到座位上裹緊披風,心想瑜妃這關好在是過去了,但愿接下來能相安無事,只盼明日啟程回府,遠離是非。
太陽從云層里鉆了出來,天氣總算暖和了些。場子上的比賽正如火如荼,底下有些私交甚好的也三三兩兩坐在了一處寒暄。
我正想著要不要趁無人注意借機離開,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妹妹手上的傷可還要緊?”
隨著環佩叮當之聲漸近,一位身著軟煙色暗紋錦衫的女子滿臉笑意迎上來。
我摸不準該如何行禮,便順勢抬手叫她上座,只略微福身笑道:“還好,勞煩夫人記掛。”
“嗨呀”,她如夢初醒般拍著我的手臂大笑:“瞧我這記性,怕是妹妹還不認的我呢,我夫君是鎮南將軍湯居倍。”
“原來是張姐姐”,我上前挽著她的手臂拉她坐下:“怪妹妹眼拙,以前只在來往書信里淺窺姐姐風姿,不想今日初見倒沒認得出來,還望姐姐別怪罪。”
這位將軍夫人于我倒真是不算陌生,湯居倍曾跟劉沂一同共事,雖然之前從未見過面,但自我從北涼來到大邕嫁給劉沂后,時常借著年節彼此書信問候,一連多年未曾中斷。
我將新沏的茶擺在她面前:“將軍府遠在滄云,姐姐一路怕是舟車勞頓,辛苦萬分。”
“你快坐下罷”,她拉著我:“你我之間客套什么,這會子又沒什么人,咱們只管說說話。”
“聽聞你府里那個妾室快生產了?”她低聲問道。
我苦笑一聲,無奈點了點頭。
她用手帕捂著嘴驚呼:“可了不得,正室還未有所出,她怎么敢的。”
“侯爺都不在意,我一介外族,怎敢有所置喙。”我緩緩道。
“那這次的事故......”
我拍拍她的手:“那倒與她無關,她不過是個孤女,沒那么大的勢力做這些。”
她眼里滿是惋惜,搖著頭嘆氣:“你孤身一人離家萬里,日日關在這深宅大院里不說,侯爺如此不知憐香惜玉,也是叫人心疼,實在是不容易。”
我心里本就因為蝴蝶簪發緊,如今聽她一說,更是發酸,低下頭深嘆:“人生亦有命罷了。”
“要我說,也是你心腸有些太過軟弱了”,她正色道:“做不了侯爺的主,對付區區一個沒來頭的妾室還不容易么?該立規矩立規矩,叫她明白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婢。”
“姐姐知道的,我沒心思做這些個”,我揉著太陽穴苦笑:“自老夫人駕鶴,侯爺朝中事務繁忙,偌大的侯府全靠我一人撐著,整日忙的腳不沾地,誰有空去管她做什么,倒惹得一身不痛快。”
她嘆了口氣,伸手替我理著鬢間的頭發:“也罷,再怎么鬧不過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姨娘,只要安分些也就罷了。”
說罷突然拍著腿起身,看著我笑道:“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