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雷雨讓備受酷暑炎熱的夏日迎來了清涼時刻,我放下手中的賬本來到窗前,呼吸著濕潤又清涼的空氣。
“這是廚房剛送來的薏仁湯,夫人可要喝一些”,銀雀端著碗上前:“薏仁安神,喝了也能補(bǔ)補(bǔ)精神。”
我端起碗喝了幾口,慢悠悠開口:“今兒應(yīng)該沒什么官司要斷了罷?這大雨天路滑,倒是難得都安穩(wěn)些。”
“王姨娘那邊暫且沒什么動靜,就是桃姨娘今早又請了大夫。”
圣上賜給劉沂的那位貴妾進(jìn)府已有些時日,她與劉沂洞房花燭之時恰好遇上桃姨娘發(fā)動,胎位不正情況兇險,劉沂半只腳都邁進(jìn)房里去了,愣生生又轉(zhuǎn)頭去了桃姨娘處。
這位王姨娘的娘家府上父親妻妾眾多,姊妹也多些,平日里便勾心斗角慣了,因此格外看中家中主君對自己的恩寵。所以新婚夜獨(dú)守空房的消息傳回娘家,使她受了好一通奚落。
王姨娘不會怪劉沂,便將氣統(tǒng)統(tǒng)撒在了桃姨娘身上。每每來我這里請安問好時遇到,都要橫眉冷目針對她一番。
桃姨娘生產(chǎn)時傷了根本,天天喝藥,又不能侍寢,只能眼睜睜瞧著劉沂恩寵王姨娘,還要受她嘲諷,因此長時間病不見好,整個人比生產(chǎn)前憔悴了不少。
王雪瑩雖然嘴皮子厲害,但對我的規(guī)矩還是穩(wěn)當(dāng)?shù)模苍S跟她的生長環(huán)境有些關(guān)系,她的心計相比桃姨娘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要高深太多。索性劉沂都沒什么表示,我也不會上趕著給自己找不痛快,只是二人時不時鬧起來言語聒噪,倒惹得我心煩意亂。
“過會子雨停了,咱們出去走走”,我揉了揉發(fā)脹的眉心,將手中的湯碗放在桌上:“就去莊子上,這段日子忙,好久沒見到赤月了。”
赤月就是那匹湯夫人送給我的紅鬃馬,經(jīng)過調(diào)教如今已然成了我最乖順的坐騎。
銀雀應(yīng)聲出去,不多時卻又匆匆小跑進(jìn)來,慌慌張張關(guān)上門低聲說道:“夫人,金珠死了。”
手中的賬本落在地上,我失語半晌,才抬頭對銀雀說道:“侯爺不在府里,你叫上湘月,咱們先過去瞧瞧。”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縱使我身披蓑衣又有銀雀打著傘,趕到桃姨娘的院子時裙擺也濕了一大片。我此時也顧不得狼狽了,坐在椅子上冷眼瞧著一旁哭哭啼啼的小丫頭,湘月上前皺著眉厲聲道:“好端端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
那小丫頭顫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哭:“昨兒晚上金珠姐姐身子不舒服,我們姨娘便讓她回去歇著,今早我推開門……就瞧見她臉色鐵青,喊了幾聲沒動靜,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沒氣兒了……”
“桃姨娘呢?”我問道。
“回夫人……我們姨娘聽說金主姐姐沒了,傷心過度……就暈過去了,此刻還沒醒過來呢……”
話音剛落,銀雀帶著早晨請來的大夫進(jìn)門,那大夫弓著腰緩緩開口:“回稟夫人,依在下看來,府上這位姑娘突然暴斃,并非身患重病,而是……”
我心下了然,示意銀雀關(guān)上門。大夫繼續(xù)低聲說道:“而是有人下毒。”
“什么?”我皺眉拍桌,一臉不可置信。
“根據(jù)癥狀來看,應(yīng)該是短柄烏頭,也就是民間常說的雪上一枝蒿。”
“這就奇怪了”,湘月疑惑道:“烏頭這種東西毒性不大,且經(jīng)常入藥,很少聽聞有吃了這個死的,怎么會這么巧就讓她遇上了?”
大夫搖搖頭:“古書有云天下有同此一病,而治此則效,治彼則不效,病同而人異也,就是這個道理了。”
“不過”,大夫話鋒一轉(zhuǎn):“這種毒若非劑量很大,不能一時將人毒死,除非得以藥引催化,才會在毒重時暴斃而亡。”
外頭猛然一個響雷,讓我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金珠雖然是府內(nèi)的下人,但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茲事體大,該如何處理讓我一時間毫無頭緒。
我對銀雀使了個眼色,她將一袋碎銀遞給大夫。
“今日的事勞煩你跑一趟,外頭雨大,你且在府上歇息一會兒再說罷。”
大夫出去后,我瞧著神色復(fù)雜的湘月,開口問道:“你怎么看?”
這樣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自我進(jìn)府來還是頭一樁。雖說金珠的身份并不尊貴,但處理起來頗為棘手。若是追查她的死因,必定鬧得人盡皆知,傳出去又會有一場風(fēng)言風(fēng)語;可若是草草了結(jié),又不免給侯府留下了禍端,一時間倒讓我進(jìn)退兩難。
湘月指了指里屋,低聲說道:“回夫人,如今侯爺不在府中,金珠又是那位的貼身丫鬟,今日的事還不曾鬧大,等侯爺回來再定奪罷。”
我攪動著手里的帕子,思索再三說道:“侯爺大清早就去了巡防營,估摸著回來就天黑了,這樣干等下去,不會誤事兒么?”
“那夫人的意思是......”
“吩咐下去,關(guān)閉所有出入口,侯爺回來前一律不許有人出府”,我用手輕輕扣桌面,緩緩道:“加派人手盯著這里和王姨娘的院子,有什么異常速來通報。”
說罷我壓低聲音對著銀雀和湘月:“悄悄安排著,不必叫其他人知道。”
她倆應(yīng)聲出了門,我起身走進(jìn)內(nèi)室。一進(jìn)門就聞得好濃的藥味兒,熏得我頭疼。
來到床前,桃姨娘蒼白著臉急促喘息,額頭上沁出一層密密的汗。
我用帕子捂著嘴輕咳一聲,桃姨娘睜開了眼睛,待看清是我,便用手肘支撐著身子爬了起來哭道:“請夫人替我做主......”
她床邊的小丫頭看她要起身,上前扯著她的胳膊想要拉她起來。我蹙眉看著她粗苯的動作呵斥道:“哪來的丫頭毛手毛腳的,你家姨娘病成這樣,還能拉得起來么?”
話落,我身后的丫頭上前替她墊了枕頭,好讓她能歪在床榻邊。
桃姨娘倚在床邊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聽得我心里更是煩躁,便冷聲道:“倘若哭能將人命換回來,你便是哭三天三夜我也不管。可眼下情況緊急,你若是知道什么,就早些告訴我,也好早些替你的丫鬟討回公道。”
“夫人”,桃姨娘抽噎著伸出手拽著我的衣袖:“金珠的死并非意外,她是被那個毒婦害死的!”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轟隆的雷聲接踵而至,我將輕顫的手縮進(jìn)衣袖,瞇著眼肅聲道:“你繼續(xù)說。”
“昨兒金珠去廚房熬藥,遇到王姨娘身邊的蓮碧,不知怎的便吵了起來,不多時就哭著回來,我問她什么也不肯說,到了晚上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就叫她回去歇一歇,可誰能想到好好一個人,一晚上過去就沒了氣兒......”
桃姨娘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我揉揉發(fā)脹的鬢間,沉聲道:“若你說的屬實,我會叫人查明白的。侯爺今日不在府中,有些事我也不能擅自做主,一切還需他來定奪。倒是你,身子還未痊愈,切不可再悲傷過度了,好好吃藥才是道理。”
“還有”,我瞟了一眼她身邊的小丫頭:“金珠沒了,你身邊倒沒個出息的丫頭,一個個平常怕是憊懶慣了,都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你若是信得過,我便指給你一個人,大本事我不能保證,但比起你院子里這些,還是機(jī)靈多了。”
“但憑夫人做主”,桃姨娘咳嗽幾聲,點著頭說道:“以前我不懂規(guī)矩,難免犯錯沖撞了夫人,夫人海量,還望能不與我計較。”
我擺擺手:“眼下不說這個,你養(yǎng)好病才是正經(jīng)。”
說罷吩咐下人去東南院將三清帶了過來,指著她說道:“這丫頭叫三清,行事頗為穩(wěn)重,當(dāng)下伺候你再合適不過了。”
又回頭對著三清說:“你原先的差事跟人打交道的少,如今到了這里,還需多上些心才是。”
三清聞言應(yīng)聲:“奴婢謹(jǐn)遵夫人教誨。”
我點點頭,打量了一番說道:“即是如此,我便不多打擾你了,好好養(yǎng)病,若有什么問題,差下人來回我。”
出了桃姨娘的院子,雨勢瞧著比剛來時小了一些。剛到屋里不多時,湘月和銀雀就一前一后來回事,湘月還帶回來一個線索,說是王姨娘院子里少了一個下人,正是桃姨娘口中那個跟金珠發(fā)生口角的蓮碧。
我冷笑道:“這一個兩個的還真是膽子大,以為侯府是她自己家的后院兒呢,想玩兒后宮勾心斗角那一套,也得打量打量自己夠不夠格兒。”
也罷,既然此事逐漸水落石出,具體細(xì)節(jié)便也不急在一時了。索性等劉沂回了府再慢慢商量,也叫他瞧一瞧這府里人多的熱鬧。
抿了口熱茶,我望著窗外漸停的雨勢,輕嘆一聲:“我的赤月今日又要空等一場了。”
劉沂在晚膳過后回了府,倒是難得不在那兩位姨娘院子里逗留,徑直來了我這里。
自王雪瑩進(jìn)府,桃姨娘產(chǎn)子,他為數(shù)不多來后院的日子都在兩位姨娘那里,來我這兒更不比之前了,我也樂得清靜,慣不會學(xué)她們想方設(shè)法留人的手段,倒顯得我自甘下賤。
劉沂落了座,皺起眉瞧我:“這事兒你是怎么打算的?”
“畢竟人命關(guān)天,我覺著還是再查一查蓮碧的下落,將事情弄清楚再做打算。”我緩緩道。
“今日的事可傳出府外了么?”劉沂沉聲問。
我搖頭:“那位給桃姨娘瞧了病的李大夫,此刻還在前院兒里住著呢。”
“甚好”,劉沂附和著:“那就有勞夫人繼續(xù)查清此事了。若是需要前院人手,盡管吩咐人來要,只是一點,桃娘體弱,切不可太過折騰。”
“那是自然”,我淺笑:“金珠沒了,桃姨娘那邊的丫頭們又毛躁,我便做主將三清給了她,那丫頭穩(wěn)重得體,也算有個好去處。”
劉沂聞言拉住我的手輕撫幾下,這久違的接觸多少使我有些不適,面上卻依然端莊,微笑著目送他遠(yuǎn)去后,我的臉都有些僵了。
銀雀貼心地替我捏肩,我揉揉酸脹的眼眶,輕聲道:“古有隔岸觀火,今兒也算叫我體會了一把,只是這火燒起來若不及時撲滅,怕是要引火燒身的。”
“白天王姨娘院兒里還派人來打聽消息呢,叫阿九擋回去了”,銀雀嗤笑:“那位平日里仗著侯爺多去了幾趟,狂的不知道天高地厚,有時也太過了些。”
我嗯了一聲,正色道:“這事兒還是有些詭異,也說不上哪里不對,不過這幾日尤其防著她那邊,蓮碧沒找到之前,我是不會見她的。”
話音剛落,門外便吵了起來,有個聲音高聲喊道:“夫人,蓮碧找到了!”
我忙得站起身,在銀雀開門前突而反應(yīng)過來,厲聲說道:“且慢!”
銀雀回頭一臉不解,我沖她使了個眼色,順勢吹滅了屋內(nèi)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