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日,我又踏足了桃姨娘的院子。
不同于之前的藥味彌漫,此時的屋內更有一種翻新泥土的腐爛味道,我用手帕掩著鼻子,不自在地輕咳幾聲。
三清上前輕輕搖著床上之人的肩膀:“姨娘,夫人來了。”
桃姨娘聞聲從被褥里轉過身來,干瘦的臉頰毫無血色,襯的兩只眼睛更為浮腫,卻在看見我時又睜大了一些:“夫人……”
我輕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桃姨娘的眼睛里流出幾滴淚來:“罷了,都是后話。只希望夫人能不計前嫌,厚待我的……”
我打斷她:“你且好好養病,孩子百日抓周,抓的可是筆墨紙硯,將來會有一番作為的,你難道不想看看么?”
“不中用了”,桃姨娘扯起嘴角弱弱道:“我的身子,撐不住了。”
古人云“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也許自她那日利用金珠將蓮碧推進湖里,又喪心病狂地趁半夜潛入金珠房間殺人滅口之時,就注定不得善終了。
我看著她形容枯槁的模樣嘆了口氣,搖搖頭示意三清將床簾放了下來。
仁義已盡,我不愿多呆,扶著銀雀匆匆走出院子。身后的風吹的我涼津津的,正如那年桃姨娘初進府時一樣寒冷。
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母憑子貴”的時候,在臨近中秋時過了世。
她早已無家可歸,因此棺木埋在了城西那處荒山上。料理后事時劉沂忙著替圣上整頓整個京城的巡防,很少回來。桃姨娘出殯時,派出去傳事的下人回來告訴我劉沂叫我按規矩辦,他不得空。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當年他從江州回來,也是這般淡然的模樣安排我桃姨娘進門的事宜。平靜如常,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那些對她的寵愛從未有過。
可憐這個一心仰仗他過活的女人,進府時弱柳扶風我見猶憐,如今香消玉殞,于他只不過一陣微風。
那晚我破天荒喝了些中原的酒,入喉辛辣,嗆得我不停咳嗽。
湘月皺著眉拿走了酒壺:“夫人再喝下去,明兒怕是起不來的。”
我苦笑:“起不來正好歇一歇,怕個什么。”
“夫人忘了?”湘月遞上熱茶來:“明兒約了宮里頭的人要來府里做中秋宴的衣服的。”
我揉揉太陽穴:“也罷,那就撤下去,叫銀雀來。”
抬起頭望向天上,月亮漸圓,素白的月色籠罩著大地,襯出些不合時宜的悲涼來。
進宮這日我端坐在凳子上,任憑銀雀替我穿上參加宴會的新衣服。
層層疊疊的宮裝勒得我有些上不來氣,我拍拍她的手:“緊了,別太使勁。”
銀雀應聲松開幾分,打趣道:“夫人早膳可是用多了,怎的量得好好的衣服突然就小了似的。”
我捏了捏她的臉:“你這嘴該用針縫起來才好。”
“夫人”,外頭傳來聲音:“侯爺問夫人收拾好了么,馬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我站起身,銀雀推開門說道:“夫人好了,走罷。”
馬車搖搖晃晃,劉沂閉著眼睛假寐,我輕輕撩起簾子一角向外瞧,外頭集市依舊熱鬧,更多了不少賣花燈的。
正瞧得起勁,冷不防聽見劉沂開口:“今年的宮宴人數眾多,過會子到了宮里,若你感覺不自在,可以回廂房休息,不必理會,宮宴時再出來就好。”
我點點頭:“多謝侯爺掛心。”
舉行宴會的承暉殿里的確稱得上人聲鼎沸,四周充斥著請安問好的聲音,聒噪又讓人心煩。
得了劉沂的“許可”我帶著銀雀悄不作聲從側門的小道溜了出去,中原的皇宮很大,總會有沒人的地方。
半盞茶的功夫,我便找到了一處絕佳的休憩之地,是一座花壇后的涼亭。花壇周圍是茂密的槐樹,尋常宮道從樹前穿過,如果不是特地轉身朝后來,一般人很難看得見這座亭子。
未時已過,太陽也不晃眼,我聽著頭頂傳來的鳥叫,忍不住打著瞌睡。
進宮之日總是起得很早,縱使出發時已是午后,但零零碎碎的準備也是要耗費不少精力。
我倚在柱子旁,將手帕蓋在臉上休憩。迷迷糊糊時總覺得臉上怪癢的,拿手一抓,冷不防握住一截樹枝,嚇得我直起身子“哎呦”一聲。
睜眼一瞧嚴玉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叉腰沖著我怪笑。
“你怎么總是這樣唐突?”我嘆了口氣,皺著眉起身向四周望了望:“這里是皇宮,可不是王爺家的后花園。”
嚴玉坐在凳子上:“公主找的這地方夠隱蔽,沒人路過的。”
我冷哼道:“你不是人?”
“好好好”,嚴玉指著我笑道:“牙尖嘴利的,這時候又不講規矩了?”
我自知失言,卻又不想承認,硬著頭皮說道:“王爺的所作所為早已沒有規矩,那我何必再講什么規矩。”
嚴玉大笑幾聲,拿過茶壺喝了幾口,忽而低聲道:“你收到回信了么?”
我點頭:“我阿姐說達塔人最近不太安分,眼瞧著冬季到了,怕是不過幾日就要南下的。”
“古瑯王手底下那些部落,離大邕最近的應該是烏勒部,很有可能從落日山竄出,進而襲擾定州百姓。”嚴玉凝神沉思。
“消息替你打聽到了,王爺請回罷”,我抿起嘴唇正色直言:“我念著王爺于我有恩,若是能做到的可幫上一幫。只是有一點……”
嚴玉搶先開口:“我知道,你放心。”
短短一句話倒突然叫我語塞,見多了他不正經的樣子,偶爾嚴肅起來竟覺得不習慣了。
我習慣性地摸著手腕上那串錦雀鳥手鏈,嚴玉本來起身告辭,瞧見我的動作又說道:“看來這個禮物算是送到你心口上了,雖說過程一波三折,但好在如今一切順利。”
“多謝”,我沖他點頭。
這手鏈是姐姐的貼身首飾,原本應該在離開逐風嶺那日就送到我手上的,但過程中不知哪里出了差錯,以至于嚴玉膽大包天溜進侯府找我對峙時才發現。
他想借著我與姐姐的聯系幫他打探古瑯的動向,因此尋來這串錦雀鏈作為敲門磚。如今的大邕雖說國力強于周圍小國,但朝堂之上波譎云詭,太子之位空懸,引得幾番勢力暗中爭斗。
古瑯稱王與北涼結親后,大邕在草原的權勢受到了威脅,這也就能解釋原本默默無聞的宣平侯府在這段時日為何突然間變的熱鬧起來,無論是年節絡繹不絕的拜訪,還是春獵差點喪命的我,都在預示著侯府已經處在殘忍又危險的風暴之中,不得逃脫。
嚴玉應該也是存了奪嫡的心思,細想之下,恐怕當初在宮里相遇也不算巧合,更別提之后的每一次會面了。
我記得當初在侯府祠堂罰跪時,老夫人叫我抄過《女誡》,那里頭規定女子“禮義居潔,耳無涂聽,目無邪視”,如今看來這幾條我竟全都沒有做到,甚至背道而馳。
可這樣針對女子的規矩就是對的么?
憑什么劉沂一房房往府中納妾,而我就要深居簡出,就連跟外男說句話都不合“規矩”呢?
這中原的規矩,可真是令人費解。
但我是外族人,是草原上長大的北涼人。這狗屁不通的規矩,我本就不在乎,自桃姨娘王姨娘一個個進府,我也不想再在乎了。
微風襲來,杯中的茶已經涼透。
回到承暉殿,大部分賓客已經落座,劉沂正在隔著過道與隔壁的昀王寒暄,見我過來便沖他說道:“這是內子劉齊氏。”
我低下頭行禮,就聽見昀王的婦人笑道:“時常聽長興提起這位夫人,今日才算一睹真容,快過來叫我瞧瞧。”
昀王的年紀跟老宣平侯是一輩,這些年一直在封地徽州,劉沂年幼時身體羸弱,正巧嫁去昀王府做續弦的表妹來信提起當地武學昌盛,老侯爺就送他去了徽州的霧靈山學功夫。
劉沂的童年算是在昀王府度過的,他的表姑也就是如今的昀王妃,正一臉笑意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我的兒,身子骨這樣單薄,平日里可有好好用膳?”
“多謝王妃關懷”,我有些拘謹地澀笑:“吃的都好,只是不上臉。”
昀王妃將我的手跟劉沂的疊在一起,嗔怪似的打趣:“我還以為是長興這個木頭腦筋不懂心疼人呢,放著這樣一位妙人兒在府里,就只知道讀死書。”
雖說成婚多年,但這樣在大庭廣眾下雙手交握卻還是頭一回,我感覺得到臉頰的滾燙,心也嘭嘭直跳。
劉沂也就順水推舟握著我的手回到了座位上,我借著拿茶杯順勢抽出手,躁動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方才去了哪里逛?”劉沂面色倒是如常,低聲慢悠悠問我。
我敷衍道:“不過是繞著后花園走了走,前頭人多,遇上了還得客套半晌。”
劉沂點了點頭,我便也很有默契地偏過頭去,二人只默默喝著各自的茶,不再言語。
幾近酉時,殿內逐漸人聲鼎沸,我動了動僵硬的脖子,剛要吩咐銀雀淘澄塊冷水帕子來,就聽得身側傳來略微熟悉的聲音:“給侯爺夫人問安。”
我正眼瞧去,原來是臨王妃于薈言帶著柳蝶一行人,那柳蝶一襲緋色羅衫,頭上依舊別著支蝴蝶簪,雖在低身行禮,那眼神卻像藤蔓般繞在劉沂身上,嘴角還帶著一抹嬌羞的笑意。
我扶著銀雀的手站起身來,“不合時宜”地咳嗽幾聲:“給王妃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