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重慶回來不久老何就調到我們室工作了,還坐在了我對面。他搬過來厚厚一沓《青年文摘》、《參政消息》等雜志。老何念叨說一開始單位給訂,后來說是福利取消了。我也習慣了,就自己訂。沒事翻翻,小酌兩杯,消磨時間嘛。我說您是享受。古人下酒用詩,您用報,不遑多讓。像我每天路上都得跑三四個鐘頭,有時間也是想著法子多睡會兒。他說都是從這個時候過來的。想當年在密云……說到“密云”時老何眼中閃過一縷復雜的情緒,也沒有再說下去。他還帶過來一個古色古香的小木盒,像是文房四寶。我說何哥您也練字?老何搖頭。他小心翼翼的把木盒收了起來,沒有言語。
他來室里是養老的,工作一般不會落到他頭上。但他自己靜極思動了也會和我們一起去工地轉轉,權當散心。一天下午我從工地開車送他回家。他住陶然亭附近,是一套大四居。我說何哥您守著這么大院子,退休之后收租金就夠了。我想起中午吃飯時有人打趣的話,又說白居易七老八十了還找美人紅袖添香,蘇軾白發蒼蒼了還收了個王朝云淺斟低唱,這人就不能活的太憋屈,要對自己好一點兒。他聽這話呵呵笑了。此時夕陽正濃,霞光把云層渲染的如同從紅色的染缸中剛洗滌出的布匹,也恰如老何那張紅潤健康的臉。街上霓虹已起,人群川流不息。俗世的繁華悄悄似流水。
立秋不久,老何的父親去世了。待他料理完后事,我們又請他喝頓酒。酒店正對著北京的護城河。雖然已立秋,可天還是很熱,岸邊遛彎的人絡繹不絕。河水倒映著明月,路燈和霓虹,映照水面上漂浮的樹葉。老何喝幾杯就出來了,我也跟了出來。他絕非一兩杯就如星河般搖搖欲墜的量。我跟著他來到酒店門外,來到護城河邊。
河水起秋風已是蕭蕭猶如過往,河水流靜默已是瑟瑟猶如記憶。我們望著護城河,望著從眼前紛紛走過的人,望著月亮慢慢墜落,有些被時光遺忘的錯覺。甚至現在想來我都不確定我和他是否真的喝過那場酒。生命的荒誕讓歲月和場景輪回般重演,而我們只能無可奈何的接受。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老何輕嘆。這個“你”或許不是指“我”,而是指我們眼前的這條河。還有什么比把心事交給一條河流更為穩妥的呢?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把目光沉入河底,隨風飄散。
1976年中秋,午后的陽光還算溫煦,在一輛由北京城區開往密云的公交車上稀稀散散的坐了十來個人,其中有六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們一上車就宛若山中不安分的鳥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售票員是個身材發福的年輕女子。她先是皺眉。她皺起眉頭時臉上的肉會拉緊,形成一道深溝,宛若寫大字時下筆太重或著墨太濃一般,頗為滑稽。她后來忍不住又咳了幾聲。六人中有一身材纖細的女子,生著烏黑的秀發和一張瓜子臉,透露幾許傲氣,最是活躍。她叫歐陽湘君,他們都叫她歐陽。坐在她身邊的是個一頭短發、臉龐圓潤的女生,叫安倩茹。歐陽白了一眼那個售票員,仍若無其事的與安倩茹有說有笑。安倩茹偷偷沖她使了個眼色。她翹起嘴不屑的說沒事,咱們說咱們的。
坐在她們身后的是兩個男生,一個戴著眼鏡,身材有些矮小,叫李康;一個個子很高,有些消瘦,叫顧青峰。李康用胳膊捅了捅顧青峰低聲說美吧。顧青峰早就被歐陽翹起的嘴角降服了。他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低聲說咋了我就是喜歡。這話也不知怎么就被歐陽聽了去。她扭過頭笑著說你喜歡啥?哦沒什么!顧青峰臉一紅,頓時沒有了剛才的勇氣。歐陽見他的囧樣“噗嗤”笑了出來,顧青峰更是心神一蕩。待歐陽轉過身去,李康才俯在顧青峰耳邊輕輕吐出了兩個字:無恥!顧青峰正襟危坐,緩緩的豎起了兩根手指。李康嘴角立刻浮出得意的笑容。
這時一陣鼾聲響起,竟然壓過了歐陽的笑。歐陽無奈的嘆氣說韓宇軒這你也能睡著?安倩茹也把目光聚集在了正靠窗酣睡的男生身上。陽光透過車玻璃打在他臉上,隨著汽車的顛簸如公路兩側的山巒般起伏飄忽。韓宇軒自然不會注意這些,事實上他上車不久就與周公會和了。人生也實在是沒有什么比睡覺更能讓他興奮的了。坐在韓宇軒后面的年輕人也戴著眼鏡,臉龐有棱有角如山間巖石,濃眉橫生如巖石間野草。他正捧著一本書宛若置身深宅書房,很是愜意的翻看。
書呆子!歐陽哼了聲。看你說的?人家愛看書咋就成書呆子。安倩茹很是不悅。我說安倩茹,怎么著護短啊?歐陽笑盈盈的說。安倩茹臉上瞬間飛來一朵晚霞,嗔怒說什么護短?我是實話實說。何岸本來也不是書呆子。歐陽嘻嘻笑了笑,卻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她扭過身沖李康說聽說山里面有狼,你見過嗎?李康見有美女在面前吐氣如蘭頓時神清氣爽,沉聲說那是當然!我告訴你們可千萬不要亂往山里跑,萬一被野狼叼走了那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見歐陽竟露出害怕的神色,顧青峰忙說歐陽你別聽他瞎說。哪有那么邪乎!
忽然汽車猛的一顛,車廂里一陣搖晃。歐陽花容失色大叫一聲。但叫的更烈的不是她,而是酣睡的韓宇軒。地震了!韓宇軒驚慌錯亂的猛然站起往外沖。那時唐山大地震剛過去不久,人們正如驚弓之鳥。但他旋即發現幾十只眼睛都齊刷刷的盯著自己,尤其是那售票員的眼神更是充滿鄙視,他頓時頗為羞赧的笑了笑,就又靠在窗戶上,大抵繼續赴他的周公之約了。
人生的列車如果一直平穩行駛下去,就算有些顛簸也是正常的,甚至是幸福的。只是這般的命運或許太過單調,孕育不出奇異的夢。夢的好壞,誰也無法預測,或許這就是明天最值得期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