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姐的事很快傳遍了全鎮,她抱著狗彪大哭一場,完了又尋到那棵曾帶走父親生命的大樹下。
“活著不好嗎?”狗彪還是同樣的勸法,這段時間讀了報,也學會了一些新詞新句:“說不定明天就會好起來呢?”
果不其然,沒兩天臨荒城來了一位衣著光鮮體面的生意人,說是要將蓮姐接到城里去“做生意”,還答應給狗彪留下一袋子白米。
靠著這一袋白米飯,狗彪熬過了九四年冬天的頭一個月。蓮姐的小木屋終究被鎮民拆走,他的窩也終究抵御不了寒冬,但凡北風一來,整個身子埋在稀松的茅草和破布里也存不住溫熱,只覺骨子里一夜一夜地刺痛。至于填肚子,他牙口倒是好,什么都吃得下,地里刨的紅薯玉米,麥子野菜野果,有時還摸進籠子里偷兩個雞蛋,餓起來一概下肚。只是有一回餓昏了咬人家馬腿,被馬給踢暈,醒了后又挨一頓揍,差點給打死。
龍日天又來了一回,提了半張麻布被子,扯開線頭能瞧見團團發黃的棉絮,這可真救命。這是進城時遇到了蓮姐,對方托過來的。緩了燃眉之急,狗彪也就好奇打探她的情況,據說是肚子已經大得跟球似的。
“咦....不是說去了城里斷不會挨餓嗎?怎么也會大肚子呢?”
龍日天沒有回答這樣的問題,轉而勸了一句:“待天氣暖和了你還是去尋她看上一回罷。”
快到臘月時,各村組織起獵人隊伍進山尋獵,狗彪也尋到狗村隊伍想混點野味烤肉什么的,不幸遇上了狗狽又撕打了一番,吃了一嘴的灰不說,門牙也掉了一顆。
“彪兄不介意的話,跟著我們混吧。”龍日天向他伸出了友善的援手。
這一番進山讓狗彪大大長了見識,日后被稱作“龍家諸天”的每一位龍某天,都是機智如斯手段了得,若是放到故事書里,這進山尋獵的每一段都足以花上千字萬字的篇幅來大書特書。當然,這里只說龍日天,他除了知識淵博,想不到對機關陷阱兵法也是樣樣精通,一路下來怕是出了兩百五十五種計謀,令龍村收獲猛增。
不僅如此,龍日天還集聚勇氣、決斷、眼界和大度等優秀領導素質于一身——那天狗村一群人兩手空空在荒原上瞎轉悠時,撞見龍村獵人隊伍正喜洋洋剝皮烤肉,眼紅之下不由得紛紛心生惡念打劫,最終卻反被龍日天指揮的隊伍打了個落花流水;后來龍村又遭遇了兩百五十五種無端的陰謀詭計,全都千鈞一發之際被龍日天化解。
狗彪不禁慨嘆:“龍兄為何能如此優秀!”
“大抵是這荒野與我龍某人有緣吧....”龍日天謙虛地說:“我已經想好了,將來取字的話,就叫荒天好了,龍荒天,知道這是什么寓意嗎?從這荒野里走出去的天師....天師聽過么?那位張宏大師說....”
狗彪只隱約知道人長到一定年紀都要取字,不過這事離他遠著呢,他也就聽龍日天講講,像他這樣的窮小子不餓死就是萬福了。
時間轉瞬到了一七九五年的春天,來自南疆的暖風開始翻過群山吹向湘中內陸,狗彪手腳上的凍瘡都開始結痂蛻皮,無憂無慮的愜意日子就要多起來了。
他想到了臨荒城里的蓮姐,便向龍日天打探進城的事。
“噢,走路是不行的,七八十里路程,得騎馬或是坐車。”龍日天想了想,又說:“彪兄對女生是沒有見解的,我且給你說一說。”
狗彪并不知這事為何會扯到對女生的見解,但龍日天見多識廣淵博如斯,便也耐心聽講。
“蓮姐的美在于瘦....就拿鎮上的那些大屁股姑娘來說,身段固然豐碩,但臉蛋兒五大三粗,膀子結實得跟水牛一樣,合著晚上睡一鋪要壓死人。所以她么....至少是清秀的,先前我也是覺著有幾分好看的....但是——但是人是會長見識的,臨荒城有多大知道么?甚么村花、鎮花,到了城里不過爾爾....總之,彪兄你要記住了,杏仁鎮算個屁,臨荒城才是真正長見識的地方!可惜咱們斷了學,不然去到那中學堂,就她那樣的壓根就算不得甚么,只有被稱作‘校花’的才是真正耐看!”——九五年早春,不過八歲的龍日天用一張薄紙卷起許多草葉碎屑,一圈一圈滾成長條狀,用火石點燃含在嘴中,深吸一口,吐出一個飄散的煙圈,如此高明地評論。
“唔....原來如此....是這樣的道理....”狗彪其實并沒有悟到什么道理,但他對龍日天深信無疑。他甚至覺得這樣了不起的人一定要搞好關系,而不是敵對,也不知狗狽他們腦袋是哪根筋壞了,非要一條路走到黑,時不時來惹下一下龍日天吃個虧,到最后說不定把命搭上。
世間競斗,還當真有把命搭上的事。
九五年二月的一天,一干狗村孩童到鎮上玩,狗彪躲避不及,又被狗狽逮到。這回他被一群孩童死死按在蘑菇下,撅著屁股供狗狽玩什么“千年殺”的游戲。但見狗狽繞到他背后雙手合十地蹲下,忽然就痛苦地捂著眼睛彈跳起來,“瞎了瞎了”地叫喚。
隨后狗狽被送到了鎮上的醫館,據說是被草刺瞎了眼。可狗狽卻一口咬定是只人模人樣的兔子精朝他吹了一支毒箭,被大家當成瘋子,沒多久就真的發起瘋來,爬到大蘑菇跟前咬了一通,當場給毒死了。
“他真傻,”狗彪嘆道,“要是蘑菇沒有毒,豈不早就被人吃掉了。”
“要是每個人都會做這樣明智的選擇,世上就不會有英雄人物,故事里就不會有主角了。”龍日天如此評論狗村帶頭大哥的死,“這便是命。”
狗彪心有余悸地打探:“是龍兄下的毒手嗎?你讀書多,定是學到了什么江湖老魔的秘法神通....”
龍日天哭笑不得地說:“我哪有那種本事!很顯然是他自尋死路,你瞧,你都知道,這蘑菇要是沒有毒,豈不早就被人吃啦?”
“可吹毒箭的兔子精....”
“甚么兔精!你有親見么?”素來喜好講神鬼怪談的龍日天竟一本正經地勸誡道:“彪兄,你已不是三歲小孩了!”
狗彪不服氣地說:“那便是龍神顯靈罷——難道龍神也是假的嗎?”
“唔....你這....”龍日天避而不談這一原則問題,改口說:“龍神是龍村的守護靈,你又不是姓龍,又怎會庇佑你呢?”
狗彪這就答不上來了,但他仍覺著確是有什么仙神顯靈庇佑了自己。
誠如龍日天所言,而今萬事講究科學原理,迷信一套的事,也就那位時常游歷各地見識豐富的畢嬸知曉得多點了。
畢嬸這兩年鮮有露面,就連鎮上也見不到,據說是去臨荒城闖蕩,見了真正的世面,有人說是甚么“下海”,“賺了大錢”。好不容易見著一次,卻是發現她竟隱隱變了個人,感覺年輕了一大半,真像是修了甚么神功仙法。
畢嬸笑嘻嘻地說:“咳,什么神功仙法,這是女人的梳妝打扮。”
聽狗彪問起大蘑菇、龍神和兔子精之類事,她便支著下巴勉強講了一段兔村的守護神“兔百菇”的傳說——那的確是一只種蘑菇的兔妖,也的確是會一招令人瞎了眼的神通術法。
“唔....原來并不是龍神,而是兔神呀....”狗彪嘀咕著,也很快想清了原理:
杏仁地區是以杏仁鎮為中心十二座山頭環繞而成的特殊地形,大蘑菇處在最中央位置,其實并不是龍村專屬,說是屬于兔村也說得過去。
但他還要求證另一件事:兔村的守護靈有沒有青睞狗村小子的可能。
“唔....這個么....想要天生好命,首先得需要一個理由。且問你,你有什么令上天垂青與你的特別之處么?”
“七歲劫....父母鎮守天宮,你說過的....”
“你這都進八歲了....”
“為什么一定要是七歲?”狗彪并沒有絲毫失望,反而更加興致勃勃:“或許并不是七歲劫,而是九歲劫。我的父母也可能在天宮被一些事情耽擱了,還要遲一些時候才能與我相認!”
“你能這樣想那就好忽——好解釋了。”畢嬸這便也提起精神,語重心長地教導起來:“要成為一個蓋世無雙的大英雄,光靠身世是不夠的。這兩年我也讀一些修仙的文,以為重要的是沖突。”
狗彪這會還沒念到初中,看過的課外書無非是超圣選集,并沒有讀過其他小說,也不知道“沖突”是啥意思。
“真正的少年英雄,定是從小就招惹壞人,處處蒙受欺負,這樣才能彰顯奮發圖強的勵志樣子....最好是身負血海深仇那種,若是連父親也被邪惡頭目綁走那就完美了....”
“不是說我父母鎮守天門....”
“我這只是一種象征的說法,要學會舉一反三....哎,這些你現在就不懂了。”畢嬸悠悠說著,話鋒一轉,點題道:
“總之,我的意思是英雄人物向來都有一個邪惡的對手,你且想想你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人?一生之大敵,有沒有?”
說到一生之大敵,狗彪對這種感覺并不陌生,曾幾何時,狗狽便一度占據了這個位置,每每被其欺負,那都是恨不得當場召喚龍神(如今變成了兔神)一口將其咬死。
可狗狽已經死了....現在么....好像也沒覺得誰是什么特別可惡的壞人。
這就很不妙了,是要做不成蓋世英雄的。
這一日,狗彪坐在土坡上向一干小孩吹噓自己如何在荒暴來的那一夜夢到兔神、如何被狗狽奪去“至尊腦”的證書以及召喚兔神消滅狗狽一事時,恰巧被龍日天撞見,對方忍不住打趣道:
“想不到彪兄平日里在我面前唯唯諾諾,竟是也有這樣有趣的一面。”
龍日天向來算是他的好友,這話原本也并不傷人,但這些天狗彪反思人生下來心態已有微妙變化,正愁尋不到對手,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一下子茅舍頓開,揪住龍日天的領口揮手便是一耳光:
“你便是那個邪惡頭目罷!”
龍日天本不比狗彪瘦弱太多,莫名其妙挨了打自然要還手,但狗村人多勢眾,一窩蜂涌上,終于打了一回勝仗。
到下午時分,鎮上浩浩蕩蕩來了十多個高大威猛的少年,手中都提著菜刀鐵鍬長棍之類,為首的龍嘯天狗彪多有耳聞,至于后面的“逆天哥”“戰天哥”“滅天哥”“遮天哥”“封天哥”等等則是聽龍日天一個個叫出了名號。
狗彪乖乖地跪下,給自己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扇得啪啪響聲絡繹不絕,口中一口一句“我是孫子”“各位爺饒了我”。這一幕被不少狗村孩童看在眼里,為了挽回威風,待到龍家諸天離去,狗彪爬起來對著消失的背影惡狠狠罵道:“給爺記著罷!”
許多狗村孩童徹底失去了對龍日天的斗志,差不多是明白了先前狗彪所明白的道理:
這樣了不起的人一定要搞好關系,而不是敵對。
狗彪自然也沒忘記這個道理,只是如今一心想做英雄,不得不與龍日天抗爭到底。誠如畢嬸所言,這便是“宿命”,言下之意,只有結下血海深仇,有了沖突,才有日后翻身復仇的無上榮光。
“宿命個球!”這天他向龍日天遞上誓不兩立的戰書時,后者哭笑不得地說:“是你自己沒半點本事亂逞能,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你....死要面子?”
“唔....龍兄不與我決一死戰嗎?”
“天下多大?出了這個鎮,咱們那叫老鄉知道不....”龍日天又掏出煙絲卷起來點著,高明地說:“這叫氣量,真正的英雄應當放眼天下,你這蛋大點事兒計較個屁!”
這很出乎意料,卻又完全不出乎意料——龍日天總是如此優秀,無論是才華、學識都遠超一般的鄉下兒童,就連心性也是如此優秀。
到初夏時節蓮姐的尸體被抬回來的時候,狗彪與龍日天算是正式恢復了往昔的友誼。那小姐姐遺容猙獰得很,說是死于“難產”,嚇得他連做了幾夜的噩夢。鎮長為此與臨荒城的官差爭執不下,衙門的說法是死者終究要落葉歸根,而鎮長認為福先生一家并不屬于哪個村或是杏仁鎮,千古以來老祖宗指定的埋骨之地講究風水,怎能隨意安葬外人?
最后也不知是誰的提議,就在大蘑菇的另一側挖了個坑,刨幾鏟子土給草草埋了。
“這樣不對。”龍日天如此說。
狗彪也覺著不對,而今春日暖陽,和風熙熙,本當是曬曬太陽睡大覺的愜意日子,卻是一抽鼻子就能隱約聞到土坡另一側飄來的腐臭味——他的鼻子似乎天生比其他人靈敏,這常常被作為狗妖轉世的輔證。
但龍日天說的并不是這個。
古語有云萬般兼下品唯有讀書高,今超圣有言“科技改變世界,教育鑄就未來”,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在龍日天看來,福先生一家能淪落到這樣的田地,是一種悲哀,不止是他狗彪抑或是龍鎮鎮民,“我說的是這個環境,這個世界,這個時代。”
一如既往地,他仍不明白龍日天為何如此優秀,如此優秀的龍日天再一次決定作出優秀的舉動:
寫信給朝廷,說明發生在這里的一切。
這遠非狗彪或是任何鄉下孩童所能想到的。
然而就是如此優秀的龍日天,還是失了算,又一次失了算。
一七九五年盛夏,陽春柳老爺與九格格搬到綠城打理超圣舊宅,就讀于綠城高級中學堂的一位范姓少年將東部各府縣餓死人的情況告知格格,說是一些甚么“官商勾結”“投機倒把”“哄抬糧價”“盜賣賑災糧”之類的事。
“該死,是我先想到的——”龍日天緊握拳頭,氣憤之中更多是悔恨:“我早該動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