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零零年四月廿六日，此前犯下誘拐童男、勾結賊匪、詐騙良商等諸多惡行的新世紀第一惡婦，來自遙遠異域的蠻族女子、“雙修妖婦”一案主犯畢由姬，被綠城府火速提審，又翻出了數(shù)年前伙同杏仁鎮(zhèn)鎮(zhèn)長之子毒殺親夫、拐騙鄉(xiāng)村少女進城“下海”等陳年舊案，劣跡之多本性之惡令人發(fā)指，以致負責主審的同知德順大人（字兮猛，1755-？，歷任懷化府衙差「清」、苗寨典史「清」、鳳凰知縣「清」、良田知縣，綠城府同知）驚駭過度當堂暈倒，給報社抓了一個“我驚兮猛”的談資，顏面大失。

　　畢由姬的結局當然是罪不容誅，判處絞刑。

　　各大報社一時間各顯神通。《江南時報》一名采風采訪到了早年以“雷法”名滿江南、后被超圣數(shù)度驅(qū)逐的張宏大師——如今變成了上師，上師提出的“天師”一說瞬間傳遍全國。據(jù)張宏稱，詭術妖婦“法力無邊”，修為已達到傳說中名為“天師”的天人合一極致之境，一身本領了不得，絕非區(qū)區(qū)凡人刀劍槍炮能對付的，呼吁朝廷定要萬分小心。

　　采風懷疑地問：“那秦愛錯為何能抓到她呢？您能確切形容‘天師’是什么樣的力量嗎？”

　　上師便將修道之人簡略分為“高手”“大師”“上師”“天師”四個等級，天師一出手恐怖如斯，乃是人類精神意志所能達到的極限巔峰、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可怖存在，放眼整個聯(lián)邦也是鳳毛麟角的角色，是“修真界”真正的強者。

　　他又說先前東疆的異象便是妖婦與另一位“天師”惡戰(zhàn)引發(fā)的，此戰(zhàn)令妖婦元氣大傷，這才讓秦愛錯撿了便宜。

　　“風聞秦先生曾被紅月教主等人評價為‘衡量戰(zhàn)斗力的基本單位’，您對秦先生的戰(zhàn)斗力如何評價呢？”

　　“除了刀術登峰造極，整體實力的確不過爾爾。”上師再次以說出那句耳熟能詳?shù)脑u價：“莫說天師，即便老夫也能隔空一指戳死他。”

　　而紅月教主在《聯(lián)邦日報》上發(fā)文宣稱對此前東疆發(fā)生的異象負責，說是與他人毫無關系，而是他終于領悟了傳說中盤古開天辟地那一招，名為“開天斬”，可一刀斬殺仙神。

　　名為“散修陸仁乙”的作者則在報刊上發(fā)文稱，畢由姬或為傳說中恐怖如斯的“煉氣士”，不敵秦愛錯那是因為被“修真界不成文規(guī)定”壓制了靈力，不能對凡人出手；此人還稱，“煉氣”乃是一種超乎人類理解與認知、縹緲虛無的境界，其意志能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文中還鄭重糾正了“鳳毛麟角”、“修真界真正強者”等說法，說是“煉氣”又分為前期、中期、后期以及后期大圓滿四步，張宏所謂的“高手”、“大師”、“上師”和“天師”，不過是煉氣前期的四個小階段，而“天師”不過區(qū)區(qū)煉氣初期巔峰，泛泛之輩罷了——“煉氣后期老魔”這樣恐怖如斯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強者，放眼聯(lián)邦也鳳毛麟角；文末作者再次批判一番張宏，認為其不曾見識真正的星辰大海，螻蟻論天，實乃恬不知恥。

　　《名媛秘事》采風官終日在臨荒中學堂守著，此人巨有耐心，每每一下課就拿著筆記本上前采訪，安平等人起先矜持不肯說，經(jīng)他這一番無休止的糾纏都陸陸續(xù)續(xù)開了口。

　　新世紀的第一個春末，李立雅的系列專題報道迅速發(fā)酵，引發(fā)軒然大波，而下一個正在到來的、名為“電氣化”的新時代，早已被人淡忘。“雙修”已經(jīng)成為大街小巷熱議的話題，《名媛秘事》發(fā)行量連翻數(shù)番，一度超越三大時報。

　　“散修陸仁丙”在《江南時報》上發(fā)了一則尋人啟事，說是其胞弟陸仁丁近日在江城一帶失去聯(lián)系，而其失蹤前幾天被人目擊頻繁與一醫(yī)生接觸，極可能正是此前名動一時的“連環(huán)殺手”。另外，作者還斥責無良報社鋪天蓋地報道“妖婦”這種桃色花邊新聞，延誤了拯救其弟的時機；同時他呼吁朝廷抓緊尋人破案，不然他就要打破“修真界不成文規(guī)定”親自捉拿兇手。

　　李立雅并不關心什么失聯(lián)人士的死活，他將狗彪列為重點關鍵人物，纏著他一定要弄清“如何與妖婦鏖戰(zhàn)一天”“令其叫破喉嚨”“雙修四十八式隱藏的第四十九式”這樣莫名其妙的內(nèi)容。狗彪哪里答得出什么四十八式，然而越是含糊其辭，李立雅越是認為他“大智若愚”“裝瘋賣傻”，死纏爛打，各種手段用盡，終于開出了“你如果愿意如實回答，我可以安排你見她最后一面”這樣的條件。

　　狗彪對畢由姬這樣危險的惡賊算不上舍不得，不過的確還是有些想念，畢竟她并沒有真的殺了自己，也沒有像摧殘安平等人那樣對待過他。

　　他靈機一動，佯裝答應說：“好吧，李先生若帶我去見她，我便講一講。”

　　李立雅便要求他先回答“第四十九式究竟存不存在”這個問題。

　　“四十八式么....”狗彪裝模作樣地摸著下巴說：“我是一個都沒有學過的，不過大師姐教我練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絕世功法，江湖人稱無極拈花手。”

　　“某給....擰....發(fā)....手？”李立雅并非江南人士，努力拼出這句粵州方言，眼光一亮，舔著嘴唇若有所思。

　　狗彪便將捏沙袋的訓練過程講了一遍，又捏住對方一只手指試了一遍，當然并沒有毀天滅地的威能——這是因為他功力太淺，得要練很多年。他模仿大師姐講課時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高深莫測地說：“絕世秘籍這種事不能說得太細....苦練力道只是基礎，真正用起來還得看每個人的命門弱點，只有身經(jīng)百戰(zhàn)才能真正掌握它的玄妙。”

　　李立雅咬著被狗彪狠狠捏過的手指，忽然間恍然大悟，滿臉緋紅渾身顫抖，從額間到脖頸雪白如玉的肌膚上竟憑空冒出汗珠滴滴。

　　“咦，李先生您冷嗎？”

　　他竟如女子一般羞答答地扭了兩下，輕輕喘著氣掐著蘭花指，用嬌滴滴的語氣說：“討厭....真是猴賽雷啦....”

　　待到過了新年，李立雅如約帶他來到綠城府大牢，狗彪一路上腦子里滿是原先的畢嬸形象——下了大牢，想必也不能再化妝打扮，再穿上囚服，也就是原先的衣衫襤褸村婦模樣了。

　　直到進到囚室前，他都萬萬想不到會是如此觸目驚心：她的面容雖然淤傷累累，一頭秀發(fā)如今蓬亂成團還夾雜著稻草泥灰，那也仍是美艷的輪廓；原先那件紗衣已成了好幾片，與囚服稻草纏在一起，全是青黑的血漬；差點夾死狗彪的兩條大長腿被捕時就被秦基打斷，不僅沒有得到治療，如今在地上拖著，囚褲上的血痂一層蓋一層，隱隱發(fā)出陣陣惡臭。她見狗彪到來，喉嚨發(fā)出幾下低沉的嘶叫，雙手摳著地板爬到他面前，在地上拖出兩行淡淡的血與灰的印痕。

　　他忽覺酸楚，蹲下去扶著她：“怎么會這樣....”

　　李立雅也在一旁丟了魂般喃喃驚嘆：“真沒想到....這些人....真殘忍....禽獸不如....”

　　畢由姬卻是露出淡淡的笑容，摸著狗彪的臉，吃力地說：“不哭....世上的所有離別，終會有重逢日....而且人終有一死，咱們說過的....”

　　狗彪嘴唇蠕動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么，抱著她索性放聲大哭起來。此時此刻，他寧愿她是一個“妖婦”，能使出什么最后的手段，就像故事里常見的那樣，忽然脫身而出，若干年后再次與他相遇。

　　“嘿嘿嘿....就算法力通天又能如何？人自己的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有什么樣的作為才會有什么樣的結局，法力通天也會有法力通天的結局。還記得我當初教你的第一句嗎？”

　　“你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噢——不要拿母親起誓....咦，你不會是我....”

　　她苦笑道：“想哪去了呢？我是說最初那一句，傳奇永....哎，算了，死之前還有人來看我，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狗彪本想繼續(xù)再陪她說幾句，但幾個兇神惡煞的獄卒進來，說是要給她打理一番，第二日就要上路了。

　　李立雅不知為何就與他們爭執(zhí)起來，說他們?yōu)E用私刑虐待囚犯有損朝廷顏面云云，還亮明自己報社采風的身份，揚言要在報上如實闡明畢由姬的遭遇，被推搡著趕出了大牢。

　　他氣憤不過，在門口咬牙跺腳，拉著狗彪說：“走，咱們?nèi)フ仪鼗　?p>　　狗彪隨他在城中左拐右拐，來到一間簡樸的客棧。他一小老百姓哪敢上樓見那樣的牛逼人物，便在樓下茶桌前候著。

　　不待片刻，他便見樓上傳來李立雅憤怒的爭執(zhí)聲，循聲望去，透過鏤花紙窗依稀可見一個似曾相識的白衣身影。說是爭執(zhí)，倒不如說是李立雅一個人的發(fā)泄，他的身影映在門窗上竟纖細婀娜，這一幕讓他想起早年看過的皮影戲，小鳥依人的少女時不時舉起小拳頭捶著情郎的胸膛，正是這般模樣。

　　后來大概兩人都動了真火，李立雅甩門而出，氣沖沖說：“想不到你也是個懦夫！這個動不得那個動不得，今天連區(qū)區(qū)衙役都動不得，明日別人欺負我那也是動不得！”

　　狗彪見那人追出來，連忙低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只聽得一個似曾相識的熟悉聲音說：“這天下法治非秦某一人能斷，你教秦某能如何？以暴制暴再去殺那些衙役？天災當前，朝廷竭盡人力，你只道殺光兇暴衙役，那世家私兵嬌慣縱橫又可曾見？鄉(xiāng)紳家丁欺凌鄉(xiāng)里又可曾見？”

　　“哼，別拉著我，我不管，不舒服，要走了。”

　　那低沉而堅定的聲音又說：“你謂善求善，她騙走江南糧款百萬，單這兩個月臨荒綠城兩地災民暴動十四次，累積死傷七千九百，再有餓死病死者三萬余，可為善？你謂竊國竊鉤，可問過這連年枉死的萬萬災民百姓？”

　　李立雅似乎是卡住了沒有回答。

　　那聲音接著再說道：“她畢由姬惡行累累，有今日如此凄慘收場，你見，謂之冥冥天意；那衙役所作暴行，來日方長，你不見報就謂之不公？超圣有言天道恒健，你慫恿秦某替天行道，只因你不見，只為讓你一見，這可謂公？”

　　“我....”李立雅支吾著埋怨道：“那也是因為你當初抓捕時打斷她的腿....你....你敢說這與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嗎？不是你開了這樣的頭，別人或許會收斂點。”

　　“所以秦某但若也有身敗名裂那一天，必是坦然以對怨不得別人。”他頓了片刻，大概是見李立雅真要走，以挽留的口氣說：“秦某明天會走一趟刑場，保她最后一程死得體面，如何？”

　　“哼，你愛怎么怎么，我才不想再搭理你了。”說到這里李立雅沖樓下喊了一聲：“彪兒，咱們走！”

　　“噢。”狗彪慌忙起身。不知為何，此刻素來木訥的他竟是覺著樓上有刀子般鋒利的目光在注視自己，這種本能的預感令他絕不抬頭，耷拉著腦袋小跑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