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他就聽聞江南“尚宋陽文”和貴州的“蘇劉白陳”八大家族一說,卻是頭一次聽說尚這個姓曾是大陸上最高貴的姓氏。
據稱尚家始于一千多年前英雄大盟年代拉開序幕時期的尚浩(字若水,約公元300年-?),此人和炎羽、陳南被尊稱為“三幻神”,乃是中原大地上最了不起的傳奇人物。千年飛逝,王朝興亡交替好多回,橫跨整個大陸的帝國早已灰飛煙滅,如今漢早已滅亡,他們的神話也早被人們遺忘。青山城的那位三少爺,之所以被視為即將終結一切的滅世災星,正是因為他集史上最牛逼的三位大神之名于一身。
“我尚家祖上當年輝煌時,吊打天下江湖高手,”尚不柔難得有雅興透露自己的先祖,說到這他眼中泛起崇敬與渴望的目光:“他是一位修士....”
狗彪大吃一驚:“修士!那是什么?”
“據說是修煉了特殊功法,能調動天地力量....好像叫什么文氣靈氣還是吊氣來著,可惜他們的神功早已失傳....”尚不柔慨嘆道:“像那樣的人物,即便放眼整個聯邦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是這片大陸上真正的強者!”
尚不柔先前也學過一些理學的基礎知識,在修煉時忽然有所感悟,覺著武道之中也有一些跟理學相通的地方。
他施展了一套名為《尚丹要術》的功夫——與其說是神功,不如說就是簡單幾個招式。
“這叫什么‘嘆為觀止’....一點都不好看。還有這個‘強手裂顱’也太野蠻了吧....”
“武功要好看有個屁用!”尚不柔說:“就我所見過的武學,都不過是花架子,我尚家的武術講究的是一擊必殺。”
“一擊必殺?”狗彪嘀咕道:“這個好像在哪聽說過,是什么很厲害的招式嗎?”
“確切地說并沒有什么固定的招式,尚家武學講究見招拆招。”說著他對狗彪說:“打我。我說認真的,用力打我。”
狗彪將信將疑,揮拳打過去,尚不柔輕輕一下打在狗彪手臂上,竟將拳頭撥到一邊,輕松化解了攻擊。
“咦....好像是很厲害。”狗彪回味著過程說:“你好像沒有擋也沒有躲,一下就....”
“用攻擊來替代防守,”尚不柔眉飛色舞道:“這本就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打法,我這段時間閑暇思索,又將其改進了一番,便想到了注重先手制人的理念。武學中常講到人體要害,意思就是我們人有一些部位是很脆弱的,譬如拿拳頭去打關節,關節自然會很痛。”
“這個我知道呀。”
“尚家拳術的精髓就是打要害,可是我沒有機會去學后半部分最為重要的如何打要害——所以最近我換了個思路想,忽然發現這所謂的發力,其實是一種杠桿原理。”
“這個我知道,學堂上學過。”狗彪高興地說:“力矩是力與方向的乘積。”
“你得教我這個!”尚不柔死死拉住狗彪的手說:“不但發力如此,人的站樁也跟這個有關....”
狗彪又看他演示一番,恍然大悟:“你說的這個底盤應該就是重心,也可以用力矩計算的,不過很復雜,要拆解....還有教書先生們說其實真正的運動是不斷變化的,要用大學的函數算法才能算對,而這個我沒學過,得去看書。”
“管他那么多呢,你先教我一些。”
尚不柔似乎對鉆研武學有極大的興趣,尤其是涉及到其中原理的部分,可說狂熱癡迷。他很快就學會了狗彪教的所有力學知識,又讓狗彪弄來《蔡氏運動定律》的書自學,常常畫滿一整地的圖紙和算式。
后來他又不知從何處結識了幾位流落災民區的“大師”,從他們身上學了一堆玄學思想回來。他總喜歡區別“剛與柔”,剛代表純粹的攻擊力量,而柔象征防守與生存。在他看來,柔的極境就是剛,以絕對的攻擊來化解敵人的攻擊。
“我為什么取字‘不柔’?絕不走防守的路線,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與其去想著自己生存,不如先碾碎對手的生存余地,在被打倒之前就先打倒對手。”
雖然狗彪對他見招拆招有信心,但仍有擔心:“那萬一別人打到你呢?假如別人叫來幫手從背后打你呢?”
“那我至少可以換掉一個。”
“如果四五個人一起打你呢?”
“你這....”尚不柔搖頭說:“若真是那樣,防守也沒用啊,真正同等水平下,一對二就很難取勝了。與其抱頭挨打,還不如多打別人幾下,說不定能換掉一個。”
“好像也有道理,”狗彪總感覺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處,卻又說不出個明白理來,只能說這樣的道理大概并不適合他。尚不柔先前就說過《尚丹要術》的精髓“就是干,不要慫”,“勇往直前,退一步算我輸”這樣的話,可自己生性膽小,最缺的就是勇氣——小霸王為了調教他也算是用盡各種方法,然而并沒有什么卵用,但凡見到刀棒還是一如既往心慌,稍微一害怕就手抖,一受辱就咬牙發顫,根本就沒有心思思考。
十月下旬一天,小霸王藏身的草棚外黑袍子云集,狗彪以為是殺人血債終于到了清算時候,裝作看熱鬧的樣子混進門,卻見訪客好不面熟,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探訪陽夏夕、給狗彪帶來開除之禍的蔡文冰大人。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法理大于人情,御史大人特地跑來大抵是想表達這個意思——但他仍是尚不柔不出三代的血親,地上一堆禮品便是證明。
尚不柔滿不在乎地說:“尚家?早在我父親拋棄我母親娶蘇家女人的那年就跟我無關了。我也不勞你們操心,自會活得很好。若然有朝一日混江湖犯了朝廷法度,拿去法辦便是,不用顧忌什么情面,全是我咎由自取。尚家早有古訓,「天道有輪回,蒼天饒過誰」。”
狗彪此前便常聽人說起這句話,可從尚不柔口中說出來卻覺得這句話有著巨大的魔力,令人完全無法反駁——據說原話是千年前尚家老祖所說,而今尚家破滅,未嘗不是五年前尚墨坤破滅秦家的一種“報應”與“輪回”。
值得一提的是,宋福利在其駁斥“前世因果”、宣揚“現世報”的法理論著《玄本是理》中引用了這句話,剖析深究一番,引申為日后巡警們常掛在嘴邊的“人終將為他行走于世間的一言一行付出代價”。
或許是抱著“逝者安息”的想法,蔡文又講了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往事。尚墨坤大人本是開國元勛那一批“三零后”,年紀比秦家大小姐大了整整十歲,兩人本不認識,是兩家老一輩人提出“世家聯姻”,兩個人才被強行“撮合”到一起。據說秦家大小姐還與一個叫“阿七”的人私奔過一次,后來被捉回來的,打得半死,“肚子里的孩兒也被打掉”——其中行兇的便有狗彪那位后來病死狗村的大姑(秦基的奶娘)。
“當時那個場面,你母親那個慘,一干婦人圍著那個拍手叫好,”御史大人唏噓回憶說:“我那時年幼,見此一幕可謂童年陰影,至今難忘。”
他又說:“你的父母自始至終是并不相愛的,并不是你父親一個人的錯,至少不能全怪他。只能說的確是天道有輪回....”
尚不柔搖頭說:“可他拋棄我母親立馬再娶,我母親卻如此孤老終生。”
“這是世道,雖說聯邦新律規定男女平等,又設了離婚章程,其實還是有差別的。”
尚不柔停頓了片刻,又問:“你有幫我打聽那個阿七么?”
“這個我還真不好去問....”蔡文冰眼神一閃一閃,神色也連續好幾番變幻,拍著尚不柔肩膀說:“往事隨風,咱們就不要糾結長輩們的這些過往了。哥,你絕對是尚家血脈,這是毋庸置疑的,你和你爹相貌有多像看不出么?”
“我可沒想那么多,這些關我屁事,不過是順帶問一句罷了。”尚不柔擠出冷漠的臉孔:“宋福利那句解釋說的好,人都終將為他行走于世間的一言一行付出代價,我走自己的路,后果自負。”
御史大人板起臉,沉思片刻,點頭說:“雖然還是希望你能走正道,不過你即有這覺悟,做甚么想必也不是旁人勸得動的。”
尚不柔一笑置之,轉而指著狗彪說:“說到走正道,我家這位彪兒是應該去念書的,可惜被你指使文大人逐出了校園。”
對方也認出了狗彪,很是吃驚,詢問一番后勃然大怒:“文載功竟如此會錯本官的意!”
尚不柔說:“我也覺著你不至于是這樣的人。”
“唔....”狗彪心里感慨萬千,卻又說不出口——想不到他這半年遭的難,竟只是因為一句簡簡單單的“會錯意”。
待到蔡家大少爺離去,尚不柔寬慰他說:“的確是會錯意,我這位表弟其實人很純正善良,就是有些死板死犟,這樣的性格并不好,真正打起交道來沒幾個人喜歡他。”
尚不柔寫了一封給文大人的親筆信,教他進城去尋知縣大人謀求復學一事,又拍胸口擔保說:“就算蔡文不出面,文老兒定也會賣我這份薄面,你便放心去吧。”
狗彪尋到知縣衙門,聽狗彪說清來由,文大人勃然大怒:“本來阿水是與我說好的,本官這正尋思去城外尋你,想不到你竟與那小畜生稱兄道弟,那還有甚么讀書的品德!滾,休想本官幫你去學堂說半個字!”
知縣大人說到做到,當場喚來衙役將他押出城,扔在早被查封的尚家莊園長墻邊,這就很尷尬了。
恰在此時,一騎白衣從綠城方向飛奔而至,并未走官道,在靜寂的茫茫曠野上劃出一道塵土飛揚的灰線。
狗彪呆呆注目那位騎士,眼見他隔著十數丈掠過自己,驅馬朝城門疾馳而去。
這人有些眼熟。
當然眼熟,待騎士忽然勒馬折返、緩緩朝狗彪行來之際,他已經想起來這張面孔——這白衣武士見過好多次了,如何不認得?對方卻是跳下馬,先伸出手來握手:“狗小友,妖婦一案之后,別來無恙?”
狗彪苦著臉說:“不說倒罷,這一說怕是會連綿不絕,不過我不會抱怨秦先生的。”
“抱怨?”秦基一愣:“這可是從何談起?”
狗彪便將李立雅那篇文給他帶來的一系列苦果、包括結識陽夏夕和被開除出學堂等事情如實講了一遍,末了不免強調說:“李先生的故事講得不對,我并沒有學什么雙修,也不會什么無極拈花指。”
秦基聽得哈哈大笑起來:“你這樣子過得也不壞嘛。秦某有個合情不合理的建議,宣稱一旦傳出去就像覆水難收,最好還是不要否認的為好。只是一個建議,信與不信你自己去琢磨,順便再多說一句,聯邦律法對于虛假宣稱罪的定義僅限于惡意侵犯他人法益的情況,其實就連超圣也沒說過宣稱必須要為真。”
至于被學堂開除一事,秦基并沒什么反應,淡淡搖頭說:“甚么‘她家勢大’,無非是希望爾等好好念書,的確是文載功會錯了意....哎——蔡文自己也會錯了意。你這不羈的話事大佬本就無心念學,如今世紀交替人才輩出,正是英雄豪杰大展身手的好時機,那學堂有啥好留戀的,闖蕩江湖不更有出息么?”
“江湖....”狗彪眼神一片迷惘,片刻后低頭望著腳尖,支支吾吾說:“我我....您是說江湖幫派嗎....”
“超圣曾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即頗諳話事之道,這臨荒城里并沒幾個狠角色,掌控全城也不難。在那之前....”秦基露出招牌的迷之微笑,似是贊賞或鼓舞地朝他點頭致意說:“先回城里去謀個生計吧,人終究是要吃飯的。”
說罷秦基策馬揚鞭離去,狗彪一臉迷惘地望著來時路,片刻振奮握拳自言自語道:“謀生便謀生....”
如今新世紀新氣象,城里的店鋪也都是新作派新講究,就連酒樓飯館里接待客人的小二那都得衣衫得體五官端正;但凡有點字號的老店,進門要遞交新時代的拜帖——說是什么簡歷,而他初中尚未念完,并沒有那什么“文憑”。
且不說錢莊驛站,平日里見著點頭哈腰笑態可掬賣鞋賣衣的柜員,竟也是個個知書達理,反觀狗彪一不會講話二不會記賬,一手字都寫得歪歪扭扭,呆不出一個時辰就被人家笑嘻嘻請出店門“另謀高就”。
咳,這秦愛錯說得輕松,工作哪有那么好找?沒過幾天狗彪便蓬頭垢面露宿街頭了。這天晚上,他尋了一戶院子門前睡下,迷迷糊糊間忽然被一個姑娘叫醒。
擦著眼睛一瞧,這姑娘不是別人,正是當初中學堂的校花莎莎。
相較一年多前,她的膚色白皙了許多,打扮得可說花枝招展不為過,臉蛋也更圓潤、少了幾分青澀;高挑的身材如今更加前凸后翹,衣袖揮舞間陣陣梔子花香迎面撲來。狗彪鼻子一陣抽動,頓時睡意全無,結合自身際遇,能在此時此景向他伸出援手,可比天仙無疑了。
莎莎并未去綠城念高中,而是在城里工作,這兒是她租的一所房子。說到自己的遭遇時狗彪慚愧不已:“如今我棄了學,而龍兄肯定會考上高中、再去念大學、成為國家棟梁....”
莎莎似乎好像忘了這個人,嘴唇抿了幾下,想說什么又吞了回去,摸著他蓬亂頭發有些憐惜地嘆道:“富貴由天,由不得人的....”
說罷她便向房東要了一間房,先且替他墊付了房租,說是第二天便幫他去尋一份工作。完了她翻箱倒柜給他弄出被褥用具,又尋到房東老頭借了一套舊衣服,讓他好生洗了個澡換上。兩人一聊到半夜,大有他鄉遇故知兩眼淚汪汪的氣氛。
狗彪本只想騙吃騙喝,沒想過真去謀生什么的,聊著聊著漸漸覺著就這樣安頓一番也不錯,反正他自己也沒什么安排。
第二天莎莎果然帶他去火車站,那工頭似乎與她熟識,一頓閑聊下來便應允了她的請求,讓狗彪做搬運工,包吃但不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