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七次見到阿梅,相對第一次見面,已有四個月。
我依然記得四個月前第一次見阿梅的情形。阿梅第一次和媽媽一起來的情形。她穿著一件黑色的衛衣,黑色的彈力褲,白色的長筒襪差不多蓋住了整個小腿肚。第一眼見到阿梅,就是感覺太瘦了。她皮膚發青,面色蒼白,雙眼凹陷。155的身高,看起來只有七十斤左右的體重。以我的從業經驗,第一直覺判斷這是神經性進食障礙。至于是神經性厭食癥還是神經性貪食癥還有待進一步了解溝通確定。
神經性進食障礙患者百分之九十都是女性,而且發病多在青春期,這幾年真的接了不少進食障礙的案例,一年比一年多。
阿梅的初次訪談是在44號咖啡館完成的。阿梅表現的很抗拒,這從她的態度可以明顯感覺的出來。從進門到我和她母親相互自我介紹到聊天,她從沒有說過一句話。全程都是她的媽媽一個人在描述阿梅的經歷,阿梅本人呢,完全沒有參與感。看的出來,媽媽很關心阿梅,但是媽媽同時也是個很強勢的人。
阿梅是湖南人,爸爸媽媽一直在廣東做生意,把她留在湖南鄉下和奶奶一起生活。這幾年爸爸媽媽的生意有了起色,在這邊買了房,才接阿梅過來讀高中,阿梅的厭食癥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一年半以前的阿梅體重還有64公斤,來到廣東后,人生地不熟,常被同學開玩笑叫肥妹,媽媽也經常會說女孩子太胖不好看之類的話,她開始節食減肥。最開始效果很好,經過幾周的節食,她的體重減到了55公斤,爸爸媽媽看到還直夸阿梅變漂亮了。
阿梅似乎從減重中的到控制感和優越感,她并沒有滿足于55公斤的體重,她開始變本加厲的節食,有時候媽媽做的飯菜太好吃,她多吃幾口還要去衛生間摳喉嚨吐掉。爸爸媽媽工作忙,并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當阿梅持續快速的瘦下去后,媽媽才覺得事情不正常。但這時候已經沒有什么能阻止她的節食行為了,她甚至在苛刻的節食后仍然堅持每天跳繩,迅速減重最明顯的生理表現就是閉經,然后是內分泌紊亂,接著她開始左小腿麻木,左足下垂,但她不覺得自己有問題,每天依然堅持節食以及瘋狂運動。
在她瘦到35公斤的時候,媽媽帶了她去醫院,神經科醫生認為她是嚴重的營養不良導致腹膜神經麻痹,最后醫生診斷為神經性厭食癥。
聽完媽媽的敘述,我更確定了她們來的目的,就是在結束醫院療程后,阿梅一定還是在偷偷的節食以及運動,這是所有神經厭食癥患者都會有的問題,盡管她們會配合醫生的行為,但是從心里并不認同醫生的觀點。
阿梅前兩次的疏導極為不順暢,我在筆記本記錄寫著:如果第三次阿梅依然拒絕對話,我會終止這單咨詢,把她介紹給其他的咨詢師。尋求心理咨詢的人情緒都極為敏感,遇到某些心理咨詢師她們就愿意開口,有些咨詢師真的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走進她們的心里,所以轉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十六歲的花季少女,是人生中最敏感的時候,所以前兩次咨詢的閉口不談也算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依然對第三次問診抱有一絲絲期待。神經性進食障礙的成因非常復雜,而且非常形成極端情緒,歷史上最著名的案例是體操運動員克里斯蒂,她生于1972年,是一位世界頂尖體操運動員,身高152厘米,在職業頂峰世紀體重是42公斤,但這樣的身材被認為太胖不能成為奧林匹克體操隊代表成員,她開始了厭食癥之路,三年后她死于脾功能衰竭。所以,對于厭食癥患者,如果我不能幫到她,必須及時做出決定,以免危及阿梅的生命。
我再一次復盤阿梅的病例。對于神經性厭食癥患者來說,我們外界所有輸入的信息,她的接收器都會自動轉化成為對她的否定,那么找到接收器的成因,我算是找到了問題的關鍵。那么讓阿梅開口說話,是咨詢的第一步。
第三次咨詢,終于終于,阿梅愿意和我說話了。她情緒有些激動,說她不覺得自己很瘦,她每天照七八次鏡子,只有在瘋狂節食運動后覺得自己的外形還可以,只要一停下來就覺得鏡子里的自己太胖了,又胖又矮又笨拙。
我并沒有把她的焦慮癥和強迫癥行為放在咨詢的第一目標,我開始了引導性詢問問題。比如:她喜歡湖南還是廣東,在湖南鄉下有什么趣事,媽媽是否經常打電話給她,她與父母親的關系如何,升學壓力大不大這些問題。很明顯阿梅有人格障礙,表現為敏感、脆弱、情緒不穩定、依賴性強、對自我要求嚴格、完美主義傾向。所有的厭食癥患者都有這個問題,青春期人格還沒有完全建立,所以會在某一時期沉迷于某種情結,我也并沒有過于強調她的人格障礙,這些人格縫隙只要她自己愿意,隨著時間都可以彌合。
我開始在自己的本子上記錄一些只言片語:長期與父母親分離、母親對阿梅的體重不滿意、忙、零溝通。
在所有的厭食癥患者中,患者家屬對家庭以及家庭凝聚力都會表現出比較低的滿意度,這種家庭里媽媽會把社會大眾觀點作為一個傳遞者的身份,毫不保留不加判斷的傳遞給了女兒。
在第四次咨詢時候,我邀請了阿梅爸爸媽媽一起參加這次咨詢,這是第二步。加強親人間的關懷,這次家庭對話的核心就是讓三個人相互加強了解,阿梅說出了久違的心聲,她覺得媽媽不只愛自己的工作,愛她理想中的女兒,而父親在這個家庭中本應該承擔的責任卻唯唯諾諾的缺失了。
前四次咨詢用了一個月,第五次咨詢間隔改成了一個月。因為阿梅與家人的關系明顯的好轉,她的焦慮癥和一些強迫行為都得到了很好的改善。
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阿梅,看到坐在我對面的阿梅,體重恢復到了九十斤,又有了年輕人應該有的笑容和朝氣。她和我聊起了最近流行的歌曲和動漫片,我推薦她讀一個美國心理學家寫的書《少有人走的路》,臨走我轉身去書柜把我讀過的那套送給了她。
送阿梅下樓,阿梅媽媽就在一樓咖啡館坐著,看到走下樓的我們,阿梅媽媽站了起來向我點頭致意,我也點了下頭,目送阿梅和媽媽挽著手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