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開學那天的陽光,鋒利得像新拆封的刀片,從高大的玻璃窗斜劈進來,把嶄新的教室切割成明晃晃的方塊。粉筆灰在光柱里無聲地懸浮、舞蹈,空氣里彌漫著書本油墨、廉價涂料和少年人汗腺分泌出的、那種特有的、混合著躁動與期待的生澀氣味。周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九月里依舊喧囂的蟬鳴,吵得人腦仁嗡嗡作響。
他有些煩躁地擰著眉頭,百無聊賴地轉著手里一根快被汗水濡濕的簽字筆。筆桿上廉價的塑料花紋硌著指腹,眼前攤開的物理課本上,那些公式和電路圖像一群頑固的、拒絕被馴服的螞蟻,密密麻麻地爬著。他試著集中精神,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門口——班主任正站在那兒,洪亮的聲音在喧囂的背景音里奮力搏斗,介紹著一個個剛分班進來的新面孔。
“……徐萱。”
一個名字,像一滴水珠落入滾燙的油鍋,在周巖耳邊“啪”地輕響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抬起頭。
門口的光線過于強烈,勾勒出一個逆光的、纖薄的剪影。那身影似乎遲疑了半秒,才邁步走進這片被日光切割得棱角分明的空間。她的腳步很輕,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近乎飄忽的遲疑,仿佛怕驚擾了空氣里懸浮的塵埃。周巖的目光追隨著她,看著她走向靠墻邊的一個空位。
就在她落座前,她側過臉,似乎想看一眼窗外那棵被蟬鳴統治的老槐樹。那一瞬間,角度微妙地改變了。刺目的陽光不再完全遮擋她的輪廓,而是溫柔地、精準地,描摹在她耳廓后方的發際邊緣。幾縷被汗水微微濡濕的、細幼柔軟的碎發,服帖地貼在那里。陽光穿透那些纖毫畢現的絨毛,暈染出一圈朦朧而耀眼的金邊。那金邊脆弱又明亮,像某種初生羽翼的邊緣,帶著一種不自知的、驚心動魄的潔凈感。
周巖轉筆的動作驀地停了。筆尖懸停在物理課本上復雜的電路圖上方,一滴墨珠悄然滲出,在紙頁上泅開一個微小的、深藍色的點。那個金邊的影像,像一枚無形的楔子,帶著陽光的溫度和絨毛的觸感,猝不及防地釘進了他視網膜的深處。
窗外,蟬鳴依舊聲嘶力竭,淹沒著整個初秋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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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時光像一條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緩慢流淌的河。周巖和徐萱,像兩顆原本各自運行的星球,被某種無形的引力牽引著,軌跡漸漸靠近。他坐在她斜后方,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越過前面同學的肩膀,落在她低垂的后頸上。那里有時會有一縷碎發滑落,隨著她寫字的動作微微晃動。
他注意到她習慣用左手托腮,指尖無意識地繞著垂在耳邊的發絲;注意到她思考難題時會輕輕咬住下唇,留下一道淺淺的齒痕;注意到她課間趴在桌上小憩時,陽光會把她耳廓照得近乎透明,那圈細小的絨毛再次清晰可見。這些細微的觀察,成了他枯燥習題冊頁邊空白處隱秘的涂鴉。有時他會畫下她發梢的弧度,有時只是無意義地反復勾勒那個“萱”字的草書輪廓。
交流始于一次再普通不過的物理習題。徐萱皺著眉,盯著卷子上的一道力學分析圖,筆尖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周巖幾乎能看到她頭頂無形的困惑在盤旋。鬼使神差地,他拿起自己的草稿本,撕下一頁,在上面飛快地寫了解題步驟,趁老師轉身寫板書的間隙,輕輕碰了碰她的椅背。
徐萱嚇了一跳,飛快地回頭,眼睛里帶著一絲被驚擾的茫然。周巖把紙條遞過去,眼神有些閃躲。她接過,展開,眉頭先是蹙緊,隨即緩緩舒展開,最后嘴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沖他無聲地點了點頭,用口型說了句“謝謝”。那一點笑意,像投入周巖心湖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紙條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橋梁。題目討論,借閱筆記,偶爾夾帶一句關于食堂新菜色難吃的抱怨,或者窗外那只總在下午兩點準時出現的胖麻雀。文字在紙頁間跳躍,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笨拙的真誠。周巖的抽屜里,漸漸積累起一小疊邊緣磨損的紙條,每一張他都仔細撫平,夾在厚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里。
某個晚自習結束的夜晚,教室早已空無一人,只留下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周巖值日,慢吞吞地掃著地。徐萱也還沒走,似乎在整理書包。空氣里只有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他掃到她座位旁邊,看到地上掉了一本攤開的筆記。他彎腰撿起,是她的語文筆記本,扉頁上用清秀的字跡寫著“徐萱”,旁邊還用鋼筆畫了一朵小小的、有點歪扭的萱草花。
“你的。”他把筆記本遞過去。
“啊,謝謝。”徐萱接過,指尖不經意地擦過他的手指,帶著微涼的夜的氣息。兩人都頓了一下。
“還不走?”周巖問,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里顯得有些突兀。
“嗯,馬上。”徐萱低著頭,把筆記本塞進書包,“你呢?”
“掃完就走。”
沉默再次蔓延,卻不顯得尷尬。周巖繼續掃地,徐萱拉上書包拉鏈,卻沒有立刻離開。她站在桌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角。
“那個……”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上次那道三角函數題,你后來弄懂輔助線怎么畫了嗎?”
“嗯?”周巖停下動作,抬頭看她。月光勾勒著她側臉的輪廓,柔和而朦朧。“哦,懂了。其實關鍵在……”
他放下掃帚,順手拿起講臺上的一支粉筆,在光滑的黑板上畫起來。白色的線條在深色的板面上延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徐萱走到他身邊,專注地看著。他們離得很近,近得周巖能聞到她校服上淡淡的洗衣粉清香,混雜著一點墨水和紙張的味道。他一邊講解,一邊忍不住用余光看她。她的眼睛很亮,映著月光和粉筆灰的反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
“……所以,這條線畫出來,角度關系就清楚了。”他講完,放下粉筆,手指上沾了一層白灰。
“原來是這樣!”徐萱恍然大悟,臉上露出真切的欣喜,“我卡了好久,一直找不到切入點。你真厲害!”
她的贊嘆毫不掩飾,直直地撞進周巖耳朵里。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指上的粉筆灰,感覺臉頰有點發燙。“沒…沒什么,碰巧想到了。”
徐萱看著他微紅的耳根,忽然輕輕笑了出來。那笑聲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在寂靜的教室里卻格外清晰。周巖更窘迫了,下意識地摸了摸后腦勺。
“你…笑什么?”
“沒什么,”徐萱搖搖頭,嘴角的笑意卻沒收住,“就覺得…周巖同學,你好像有點容易害羞?”
“誰、誰害羞了?”周巖梗著脖子反駁,聲音卻不自覺地拔高了一點。
“嗯嗯,沒害羞。”徐萱笑著點頭,語氣帶著點促狹,“就是耳朵紅了而已。”
“那是…那是熱的!”周巖感覺臉上的溫度更高了,他一把抓起掃帚,“趕緊走,我要鎖門了!”
徐萱背起書包,笑著走向門口,走到門口時又停下,回頭看他:“明天見,容易‘熱’的周巖同學。”
門被輕輕帶上,教室里只剩下周巖一個人。他站在原地,手里還握著掃帚柄,黑板上那道白色的輔助線在月光下異常清晰。他抬起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粉筆的澀感和剛才那一下短暫觸碰帶來的微涼。空氣里似乎還飄著她身上那股干凈的、混合著紙墨的氣息。晚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初秋的涼意,卻吹不散他臉上和心里那團莫名升騰的燥熱。
窗外,城市的燈火在遠處無聲閃爍。十七歲的夜晚,寂靜而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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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暑假的悶熱閣樓,蟬鳴織成黏稠的網,籠罩著被烈日炙烤的小城。周巖和徐萱的關系,如同這攀升的氣溫,在眼神交匯、指尖輕觸與漫長的電話粥里悄然升溫,抵達了一個滾燙的臨界點。
徐萱的秘密基地在舊居民樓的頂層閣樓,堆滿舊書、畫具和童年的回憶。唯一的老舊風扇嘎吱作響,徒勞地攪動著凝滯的、蒸籠般的空氣。
那日下午,閣樓悶熱異常。徐萱穿著發白的棉布裙,盤腿坐在涼席上看畫冊。周巖坐在一旁,翻著《科幻世界》,汗水滴落書頁。空氣里混雜著舊紙、灰塵和年輕汗水的微咸氣息,風扇的嗡鳴是單調的背景音。
“好熱啊……”徐萱放下畫冊,擦擦鼻尖的汗,慵懶地抱怨著,拿起卡通塑料扇輕輕扇動。風拂動她汗濕的劉海。
周巖的目光從書頁移到她扇扇子的手上。纖細的手腕,白皙皮膚下淡青的血管隱約可見。扇起的微風,吹動她頸側一縷被汗黏住的發絲。他喉嚨發干,含糊地應了一聲,也拿起蒲扇用力扇起來。風大了,吹動她的裙擺和鬢發。
兩人沉默下來,只剩風扇嗡鳴和扇子噗噗的聲響。空氣粘稠,每一次呼吸都灼熱。周巖心跳如擂鼓,手心汗濕,偷偷看向徐萱。
她的目光也迎了上來,在悶熱的空氣中猝然相撞。她的眼睛水亮,映著老虎窗透進的光柱。嘴唇微動,卻無聲。扇扇子的動作都停了。
時間仿佛凝固。周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模糊的市聲、徐萱急促的呼吸。汗水沿著他的脊背滑下。
他放下蒲扇,發出一聲輕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伸出手指,輕輕觸碰她黏在頸側的那縷濕發。
徐萱身體微微一僵,睫毛輕顫。她沒有躲開,只是靜靜看著他,眼神里交織著緊張、茫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
指尖感受到發絲的微涼與汗水的粘膩。周巖心跳狂亂。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縷濕發從她頸側撥開,動作輕柔而虔誠。手指不經意擦過她頸側的肌膚,細膩、溫熱,帶著生命的搏動。
發絲撥開,露出她小巧的、幾乎透明的耳朵,汗濕的絨毛清晰可見。指尖仿佛被蠱惑,順著耳廓的弧度,極輕地描摹了一下。
徐萱猛地吸了口氣,肩膀微縮,閉上了眼睛,睫毛在眼下投下顫動的陰影,像一只屏息等待的蝶。
閣樓里老舊風扇的“嘎吱”聲似乎被放大又淹沒。空氣灼熱窒息,汗水浸濕衣衫緊貼皮膚。周巖的手帶著汗濕的觸感,在她背脊上探索,隔著棉裙感受著她的溫熱與脊骨的形狀。涼席的紋理印在皮膚上。
悶熱如濕透的毯子沉沉覆蓋。汗水不斷涌出,滑過緊貼的肌膚,在涼席上洇開深色的印記。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年輕氣息——汗水的咸澀、肌膚的熱度。風扇嗡鳴、急促的喘息、壓抑的低吟、皮膚摩擦的黏膩聲響……交織成隱秘午后的滾燙交響。
徐萱的右手無意識地抬起,蜷起手指,牙齒輕輕咬住了食指的第二個指關節——這個動作,后來成為了周巖記憶中她極度緊張時的無聲信號。
周巖側過身,手臂環著徐萱的腰。她的身體溫熱柔軟,帶著潮紅與汗濕。他低下頭,目光落在她的鬢角。幾縷濕發緊貼皮膚,勾勒出耳朵的輪廓。他伸出手指,極輕地撥開黏在鬢角的一縷濕發。
就在撥開的瞬間,一個小小的、淺藍色的塑料蝴蝶發卡,從她散亂的發絲間滑落,無聲地掉在深色涼席上,像一只停歇的蝶。
周巖的目光被吸引。他小心地撿起那只小蝴蝶。塑料翅膀在昏暗中泛著微弱的藍光,邊緣已有磨損,指尖能感受到塑料的涼意和沾染的、屬于她的微溫汗水。
徐萱微微側過頭,看著他手里的發卡。臉頰紅暈未褪,眼神迷蒙如水霧。她安靜地看著。
周巖拿起發卡,手指穿過她汗濕微熱的發絲,帶著笨拙的溫柔,輕輕將它別回她耳后。塑料翅膀微微顫動了一下,停駐在她汗濕的鬢邊。
他重新躺下,手臂將她更緊地攬向自己。徐萱溫順地靠近,將臉埋在他的頸窩,灼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皮膚上。兩人靜靜依偎,聽著彼此漸漸平復的心跳和窗外喧囂的蟬鳴。
閣樓熱氣依舊蒸騰,風扇徒勞轉動。汗水在緊貼的肌膚間漸漸冷卻,留下粘膩。空氣中彌漫著情欲退潮后特有的濃烈私密氣息。那只淺藍色的塑料蝴蝶安靜地棲息在徐萱汗濕的鬢角,翅膀泛著微光,像一個微小卻清晰的印記,烙在了這個漫長悶熱的夏日午后。
高考結束后的夏天,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松弛和隱隱的不安。志愿表像命運的宣判書,將周巖和徐萱拋向了地圖的兩端。周巖留在了南方這座濕熱多雨的省會城市,徐萱則北上,去了那座以厚重歷史和凜冽寒風著稱的北方大城。
距離像一條冰冷的河,在他們之間無聲地流淌開來。起初,思念是滾燙的、粘稠的蜜糖。每天雷打不動的電話粥,從熄燈后宿舍走廊的角落煲到深夜,手機發燙,臉頰也發燙。微信對話框里塞滿了瑣碎的日常:南方的驟雨淋濕了周巖的球鞋,他在圖書館后門狼狽的照片;徐萱發來北方初雪覆蓋的灰磚老樓,細小的雪花在路燈的光暈里飛舞。周巖的手機相冊里,專門建了一個名為“萱”的文件夾,里面全是徐萱發來的照片——在堆滿積雪的臺階上比剪刀手,在食堂舉著一串紅得發亮的糖葫蘆,在自習室戴著毛茸茸的耳罩皺著眉做題……每一張,他都反復地看,仿佛能穿透冰冷的屏幕,觸摸到照片里那個鮮活的人。
然而,時間這雙無情的手,終究開始打磨這份滾燙的思念。不同的時區(周巖習慣晚睡,徐萱的宿舍卻早早熄燈),不同的課程壓力(周巖的工科實驗報告堆積如山,徐萱的文史典籍啃得昏天黑地),不同的社交圈子(周巖加入了籃球社,訓練和比賽占據了不少時間;徐萱加入了辯論隊,常常需要熬夜備賽)……生活的齒輪各自瘋狂轉動,交集的點被越擠越少。電話的時間被不斷壓縮,從一小時,到半小時,再到匆匆幾句“在忙”、“要熄燈了”、“明天再說吧”。微信對話框里,滿屏的綠色氣泡(周巖發的)常常要等很久,才能等來一個簡短的白色回復。
猜疑,這株在距離和沉默的土壤里極易滋生的毒草,悄然探出了頭。周巖看到徐萱朋友圈里一張深夜聚餐的照片,角落里一只明顯屬于男生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她笑得眉眼彎彎。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熄滅。他發消息問:“聚會到這么晚?”等了許久,回復才來:“嗯,辯論隊慶功。”輕描淡寫,沒有解釋那只手。周巖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打了一行字“那個搭你椅背的是誰?”,又刪掉。再打“玩得開心嗎?”,又覺得虛偽。最終,只發過去一個干巴巴的“哦”。
徐萱也并非全無察覺。周巖的籃球隊訓練照片里,總有個笑容爽朗、扎著高馬尾的女生遞水遞毛巾,眼神熱切。她打電話過去,周巖的聲音帶著運動后的疲憊和喘息:“剛訓練完,累死了。”她試探著問:“照片里那個女生,好像總在你們隊?”周巖頓了一下,語氣有些不耐煩:“你說小雅?經理而已,負責后勤的,你別瞎想。”“瞎想”兩個字,像小針一樣刺了徐萱一下。
爭吵開始像南方的梅雨,斷斷續續,淅淅瀝瀝,卻總能將人弄得一身粘膩的濕冷。起因往往微不足道——一條回復晚了的信息,一個被遺忘的紀念日,或者僅僅是電話里語氣的一點點不對。但每一次,那些積壓的思念、不安、被冷落的委屈,都如同找到了泄洪的閘門,洶涌而出,在冰冷的電波里激烈碰撞。
“周巖,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
“徐萱,你能不能別這么敏感?我在圖書館趕報告,手機靜音沒看到不行嗎?”
“敏感?是!我敏感!那你去找那個不敏感的小雅經理啊!我看她對你挺上心的!”
“徐萱!你胡說什么!我們只是隊友!”
“隊友?隊友會半夜十二點給你發‘加油’的表情包?周巖,你當我傻嗎?”
聲音越來越高,情緒越來越失控。那些曾經在耳邊呢喃過的溫言軟語,此刻變成了淬毒的利箭,隔著千山萬水,精準地射向對方心里最柔軟、最沒有防備的地方。每一次爭吵都以一方的沉默或掛斷告終,留下冰冷的忙音和一片狼藉的心緒。然后,是幾天的冷戰。微信對話框沉寂得像一片廢墟。思念在沉默中瘋狂滋長,混雜著憤怒、委屈和深深的無助,啃噬著兩個人的神經。
最終,總是周巖先敗下陣來。他熬不過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會發一條長長的、帶著歉意的信息,笨拙地解釋,笨拙地求和。或者,在某個被思念啃噬得無法入眠的深夜,他會撥通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電話接通,兩邊都是長久的沉默,只有聽筒里傳來的、對方壓抑著的、細微的呼吸聲。
“……喂?”徐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顯然是哭過。
“萱萱……”周巖的聲音也啞得厲害,“別生氣了,好不好?”
然后,是更長時間的沉默。接著,電話那頭傳來徐萱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這哭聲像一把鈍刀,反復割著周巖的心。
“周巖……我……我好想你……”她哽咽著,終于說出了這句壓在心底的話。
“我也想你,特別想。”周巖閉上眼睛,喉頭發緊,“我們不吵了,好不好?”
和好總是伴隨著淚水、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但那條冰冷的河,依然橫亙在那里。下一次的爭吵,或許就在下一次的“在忙”和“明天再說”里,悄然埋下了種子。分分合合,成了他們大學前兩年異地戀的主旋律。每一次爭吵后的和好,似乎都讓那條河變得更寬、更深,水流更加湍急冰冷。疲憊,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兩顆曾經無比貼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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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那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北方的寒風像裹著小刀子,刮過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尖利的哨音。徐萱裹緊了厚厚的羽絨服,圍巾拉高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神卻比這北方的冬天還要沉寂。她和周巖,剛剛經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冷戰。導火索依舊是那些老生常談的猜忌和溝通不暢,但這一次,戰火蔓延得更廣,燃燒得更久。疲憊感像厚重的積雪,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連續幾晚,徐萱都失眠。躺在宿舍狹窄的上鋪,聽著暖氣片里水流單調的咕嚕聲,黑暗中睜著眼睛,腦海里反復回放著和周巖每一次的爭吵、冷戰、和好,再爭吵……像一個永遠走不出去的怪圈。那個總給周巖遞水、笑容明媚的“小雅”經理,還有周巖電話里越來越頻繁的敷衍語氣,都成了她腦中揮之不去的陰影。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虛感攫住了她。她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一片荒原上,四周只有呼嘯的風,而周巖,那個曾經溫暖她的存在,正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又是一個深夜。宿舍里一片寂靜,只有室友均勻的呼吸聲。徐萱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個熟悉的號碼,指尖冰涼。屏幕的微光映著她蒼白的臉,眼底是濃重的青黑。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按下了撥號鍵。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一下,又一下。
電話接通得很快。周巖的聲音帶著剛被吵醒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萱萱?這么晚了,怎么了?”背景很安靜,顯然是在宿舍。
徐萱握著手機,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窗外路燈昏黃的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墻上投下一條狹長的、顫抖的光帶。她看著那條光帶,嘴唇翕動了幾下,終于,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句子,艱難地、一字一頓地從她齒縫里擠了出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
“周巖……我好像……不愛你了。”
電話那頭瞬間陷入了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時間仿佛凝固。徐萱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聽到窗外寒風刮過窗欞的嗚咽。那幾秒鐘的沉默,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然后,她聽到了周巖驟然變得粗重、急促的呼吸聲,像瀕臨窒息的野獸。
“……你說什么?”他的聲音緊繃著,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徐萱,你再說一遍!”
“我好像不愛你了。”徐萱重復道,聲音空洞,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指尖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說完,她沒有等周巖的任何回應,甚至沒有勇氣去聽他那邊的崩潰,猛地按下了掛斷鍵。
冰冷的忙音瞬間充斥了聽筒,也充斥了她整個空茫的世界。手機從她汗濕冰涼的掌心滑落,“咚”地一聲掉在床鋪上。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蜷縮進冰冷的被子里,用被子死死捂住嘴,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終于沖破了喉嚨,在死寂的深夜里悶悶地回蕩。眼淚洶涌而出,滾燙地灼燒著臉頰,卻無法溫暖心底那片徹骨的冰寒。
她不知道的是,電話那頭,南方的宿舍里,周巖像一尊瞬間被抽空了靈魂的石像,僵直地坐在黑暗的床鋪上。手機屏幕還亮著,顯示著通話結束的界面。那句冰冷的話,如同淬毒的冰錐,反復地、狠狠地扎進他的耳膜,扎進他的心臟。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絲毫無法抵消心口那滅頂般的鈍痛和窒息感。
“不愛了?”
這三個字在他腦海里瘋狂盤旋、放大,帶著毀滅性的回響。他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動作大得驚醒了鄰床的室友。
“巖哥?大半夜的干嘛呢?”
周巖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室友一眼。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困獸,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沖到書桌前,一把抓起桌上的錢包和身份證。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驅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疼痛——去見她!立刻!馬上!他要去問個清楚!他不信!他不信七年的感情,那些刻骨銘心的點滴,那個閣樓里汗濕的擁抱,那些分分合合卻始終放不下的牽絆,就這樣被她一句輕飄飄的“不愛了”徹底抹殺!
他撞開宿舍門,沖進寒風凜冽的走廊,連外套都忘了拿。走廊盡頭值班室的燈還亮著,宿管阿姨被他急促的腳步聲驚動,探出頭:“同學?這么晚了去哪?”
“回家!急事!”周巖頭也不回地吼了一句,身影已經消失在樓梯拐角。他沖出宿舍樓,深夜的校園寂靜無人,只有路燈投下昏黃的光圈。寒風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只穿著單薄T恤的身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胸腔里燃燒著一團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他沖到校門口,攔下了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
“師傅,火車站!快!”他拉開車門鉆進去,聲音嘶啞急促。
司機被他狼狽的樣子和通紅的眼睛嚇了一跳,沒多問,一腳油門,車子朝著火車站疾馳而去。車窗外的城市夜景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斑。周巖靠在冰冷的車窗上,急促地喘著氣,手心全是冷汗。他顫抖著掏出手機,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點開購票APP,手指因為極度的情緒波動而抖得厲害,幾次點錯。深夜里北上的車次寥寥無幾,最早的一班是凌晨三點多的綠皮普快,硬座。
“硬座就硬座!”他毫不猶豫地點擊購買,付款。看著屏幕上“購票成功”的字樣,他死死攥緊了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十五個小時……他要站十五個小時,去那個冰天雪地的北方,去親口問她,去親眼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綠皮火車像一頭疲憊的老牛,在深夜的鐵軌上發出沉重而緩慢的轟鳴。車廂里燈光昏暗,空氣渾濁,混雜著泡面、汗水和劣質煙草的味道。硬座車廂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打盹的,低聲交談的,看手機的。周巖沒有座位,只能擠在車廂連接處逼仄的過道里,身體隨著列車的晃動而搖晃。腳下是冰冷堅硬的鐵板,每一次顛簸都撞擊著他的腳踝。
寒冷和疲憊如同跗骨之蛆,一點點侵蝕著他。單薄的T恤根本無法抵御深夜的寒氣,他只能抱著雙臂,牙齒控制不住地微微打顫。站立的姿勢讓雙腿很快變得僵硬酸痛,但他不敢坐下,怕一旦坐下,就會被無邊的困倦和心口的劇痛徹底淹沒。他靠著冰冷的車廂壁,眼睛死死盯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濃墨般的夜色。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影子——頭發凌亂,眼睛布滿血絲,臉色蒼白得嚇人。
時間在車輪單調的“哐當”聲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手機早已沒電關機,他失去了時間的坐標,也失去了和外界唯一的聯系。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這節搖晃的車廂,冰冷的鐵壁,還有胸腔里那顆被反復撕扯、凌遲的心。
“不愛了?”
“我好像不愛你了。”
徐萱那冰冷空洞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回放,如同魔咒。他痛苦地閉上眼,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閃過無數畫面:高二開學那天陽光里的金邊絨毛,閣樓里汗濕鬢角的蝴蝶發卡,她咬著指關節看悲劇電影時微紅的眼眶,電話里她帶著哭腔說“周巖我好想你”……這些鮮活的、溫暖的記憶碎片,此刻卻像一把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他的心臟,再用力攪動。他猛地睜開眼,大口喘著氣,額頭上滲出冰冷的虛汗。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他做錯了什么?是上次爭吵他語氣太重?還是他忽略了她的哪條信息?是那個該死的“小雅”讓她誤會了?還是……她身邊真的有了別人?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出來,瘋狂噬咬著他的理智。他猛地用后腦勺撞了一下冰冷的車廂壁,試圖用疼痛驅散這可怕的臆測,卻只換來一陣眩暈。
十五個小時的站立,像一場沒有盡頭的酷刑。身體早已麻木,只剩下心臟還在機械地、沉重地跳動著,每一次跳動都帶來尖銳的痛楚。當列車終于拖著沉重的身軀,在漫天飛舞的、細密的雪粒子中,喘息著駛入那座北方大城的火車站時,天色是鉛灰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周巖幾乎是踉蹌著被人流裹挾著擠出車廂。刺骨的寒風夾雜著雪粒撲面而來,像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在臉上、脖子上。他凍得渾身一激靈,牙齒格格作響。雙腿僵硬得不聽使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隨著人流麻木地走出出站口,站在火車站前空曠而寒冷的廣場上。雪粒打在臉上,迅速融化,帶來冰冷的刺痛。他茫然四顧,這座陌生的城市籠罩在灰蒙蒙的雪霧里,高樓大廈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去哪里找她?他不知道徐萱此刻在哪里。宿舍?圖書館?還是……他不敢想。他像個迷路的孩子,站在異鄉冰冷的雪地里,巨大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幾乎將他擊垮。他哆嗦著掏出早已沒電關機的手機,徒勞地按著開機鍵,屏幕一片漆黑。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廣場對面。馬路對面,一條栽種著高大梧桐樹的道路延伸向遠方。光禿禿的梧桐枝椏上積著薄薄一層雪。路上的行人不多,都裹得嚴嚴實實,步履匆匆。
然后,他的呼吸猛地停滯了。
他看到了徐萱。
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長款羽絨服,圍著一條淺灰色的羊絨圍巾,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但周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正和一個男生并肩走著。那男生個子很高,穿著深色的羽絨服,微微側著頭,似乎在跟她說著什么。
周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像被釘在了原地,無法動彈,只能隔著飄飛的雪粒子,隔著寬闊而冰冷的馬路,死死地盯著那邊。
他看到那個男生伸出手,動作極其自然地,牽起了徐萱插在羽絨服口袋里的手。
徐萱沒有躲閃。她甚至微微側過臉,抬眼看著那個男生。雖然看不清表情,但那個微微抬頭的角度,帶著一種周巖無比熟悉的、曾經只屬于他的專注。
那一刻,周巖感覺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呼嘯的寒風,車站廣播的余音,來往車輛的引擎聲……所有的一切都退得很遠很遠。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悶響,像一面被絕望重錘敲打的破鼓。他眼前的一切景象開始扭曲、旋轉,灰蒙蒙的天空,飄飛的雪,光禿的梧桐枝椏,還有馬路對面那兩個牽著手的、模糊的身影……所有色彩都褪去,只剩下刺目的、絕望的灰白。
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牽著手,肩并著肩,沿著那條落滿薄雪的梧桐道,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路的拐角處,消失在漫天灰白的雪幕里。
周巖依舊僵立在原地。寒風卷著雪粒子,無情地抽打在他單薄的T恤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冷意。四肢百骸,從指尖到心臟,都是一種被徹底凍僵、然后又被狠狠碾碎的麻木。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融化的雪水,還是別的什么。那只曾經在閣樓里溫柔地撿起蝴蝶發卡的手,此刻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最終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陣遲來的、尖銳的刺痛。
那痛,卻遠不及心口那片被徹底剜去的空洞,來得冰冷和絕望。雪,無聲地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他像一尊被遺忘在風雪中的、失去靈魂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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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的氣息混雜著離別的傷感,像一層看不見的薄霧,籠罩著整個校園。散伙飯定在學校后門那家生意火爆的川菜館。包廂里人聲鼎沸,啤酒瓶碰撞的脆響、劃拳的吆喝、帶著醉意的歌聲和離愁別緒的傾訴交織在一起,空氣里彌漫著油煙、酒精和青春即將散場的復雜味道。
周巖坐在角落,面前擺著幾瓶空了的啤酒瓶。他酒量一般,幾瓶下肚,臉上已泛起明顯的紅暈,眼神也有些發直,但腦子卻異常清醒,清醒地感受著心底那片冰冷的麻木。室友老K勾著他的肩膀,大著舌頭勸他:“老周!別他媽蔫著了!喝!喝痛快了,明天……嗝……明天一覺醒來,天南地北,管他媽的!”另一個室友把一杯滿溢的啤酒重重頓在他面前:“就是!巖哥,為了……為了咱們四年的革命友誼!干了!”
周巖沒說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沒什么溫度的笑。他端起那杯渾濁的液體,仰頭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燒感,卻絲毫無法澆滅心底的寒意。胃里翻江倒海。他放下杯子,推開身邊聒噪的人群,啞著嗓子說了句:“出去透口氣。”
推開油膩厚重的包廂門,外面走廊的空氣稍微清爽些,但依舊充斥著各種菜肴的混合氣味。他腳步有些虛浮地穿過嘈雜的大堂,推開餐館厚重的玻璃門。
一股帶著濃郁水汽的、凜冽的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他一個激靈,酒意散了幾分。外面,不知何時已是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水泥地上、停在路邊的車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濺起一片迷蒙的水霧。路燈的光在雨幕中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喧囂的雨聲和無邊的水簾。
周巖靠在餐館門口濕漉漉的墻壁上,點燃了一支煙。猩紅的火點在昏暗中明滅。他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涌入肺腑,帶來短暫的麻痹感。他看著眼前傾瀉而下的雨瀑,腦子里一片空白。畢業了。結束了。他和徐萱,也早該結束了。那個雪天火車站廣場上看到的畫面,像一道丑陋的傷疤,橫亙在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他強迫自己不去想,用酒精和這喧囂的雨聲試圖填滿那片空洞。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闖入了他的視線,從餐館側面那條狹窄、堆滿雜物的后巷沖了出來,直直奔向餐館門口。
周巖夾著煙的手指猛地一抖,煙灰簌簌落下。
是徐萱。
她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米色的薄風衣被雨水徹底浸透,變成深褐色,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輪廓。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不斷往下淌著水。臉上沒有任何妝容,只有雨水縱橫交錯,眼睛紅腫得厲害,不知哭了多久。她站在餐館門口刺目的燈光下,暴雨毫不留情地沖刷著她單薄的身體,狼狽得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瑟瑟發抖的雛鳥。
她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目光焦急地在門口聚集躲雨的人群中搜尋。下一秒,她的視線猛地定格在角落里的周巖身上。
那眼神,像瀕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充滿了絕望的、不顧一切的渴求。
周巖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驟然停止了跳動。他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掐滅了手中的煙蒂。
徐萱也看到了他。沒有絲毫猶豫,她撥開擋在身前躲雨的幾個人,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踉蹌著,卻又無比堅定地朝他沖了過來。高跟鞋踩在濕滑的地面上,發出急促而慌亂的“噠噠”聲。
“周巖!”
她沖到他面前,距離近得周巖能聞到她身上濃重的雨水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酒氣。她仰著臉,雨水順著她的下巴不斷滴落,眼睛死死地盯著他,那目光滾燙得幾乎要將人灼穿,里面翻涌著痛苦、悔恨和一種近乎崩潰的孤注一擲。
“周巖……”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被巨大的雨聲切割得破碎不堪,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喧囂的力量,重重砸在周巖心上,“這次……這次換我來求你!”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話音未落,仿佛所有的支撐都在這一刻崩塌,她身體猛地一晃,直直地向前栽倒。
周巖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他猛地伸出手臂,在她即將摔倒的瞬間,一把將她冰冷、濕透的身體緊緊撈進了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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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巖在校外租住的這間小屋,在畢業季的尾聲里,彌漫著一種人去樓空的寂寥。打包了一半的紙箱堆在墻角,敞著口,露出里面胡亂塞著的書籍和雜物。空氣里飄蕩著灰塵和舊時光的味道。窗外的雨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嘩啦啦地沖刷著玻璃,水痕在路燈映照下扭曲流淌。
周巖扶著渾身濕透、意識有些昏沉的徐萱進了門。她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冰冷的水汽透過單薄的衣物滲進來。他半扶半抱地將她安置在房間中央那張唯一的、鋪著簡單床單的折疊床上。
“坐著別動。”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平靜。他轉身去翻找自己的行李箱,從里面扯出幾件干凈的T恤和一條運動長褲,又翻出一條還算干燥的大浴巾。
他把衣服和浴巾一股腦塞進徐萱冰涼的手里:“去衛生間,把濕衣服換了。”語氣不容置疑。
徐萱低著頭,濕發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她順從地接過衣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摸索著走進了狹小的衛生間。門輕輕關上,里面很快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和水珠滴落在地板上的輕響。
周巖站在房間中央,聽著那聲音,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走到窗邊,點燃了一支煙。猩紅的火點在黑暗中明滅不定。窗外迷蒙的雨幕和屋內冰冷的空氣交織在一起,將他緊緊包裹。他需要這尼古丁的麻痹,來對抗心底那片混亂的驚濤駭浪。
過了好一會兒,衛生間的門開了。徐萱走了出來。她穿著周巖寬大的灰色T恤和深色運動褲,褲腳挽了好幾道,還是拖在地上。不合身的衣服讓她顯得更加瘦小單薄。頭發用浴巾胡亂擦過,不再滴水,但依舊濕漉漉地貼在頸側。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血色,只有那雙紅腫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兩潭深不見底的、破碎的湖水,直直地看向周巖。
周巖掐滅了煙,轉身看著她。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沉默地對峙著。空氣里只剩下窗外連綿的雨聲,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坐吧。”周巖指了指床邊唯一那把椅子,自己則靠在了堆著雜物的書桌邊緣。
徐萱依言坐下,雙手緊緊攥著浴巾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垂著眼,盯著自己光腳踩在冰冷地板上的腳趾,似乎在積蓄勇氣。房間里一時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
“他……”徐萱終于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他家里……給他安排了出國。手續……都辦好了。下個月就走。”她艱難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
周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深得像寒潭。那個雪天梧桐道上的身影,瞬間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問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徐萱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無助和痛苦,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我……我不知道……周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她的聲音哽咽起來,帶著濃重的哭腔,“我跟他在一起……我以為……我以為能忘掉你……我以為那樣就不會那么痛了……可是……”
她的情緒徹底崩潰了。壓抑了太久的委屈、悔恨、迷茫和無處宣泄的痛苦,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她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里泄露出來,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凄楚。
“可是沒用!一點都沒用!我看到下雪會想起你站票去BJ……我看到別人打籃球會想起你……我看到紅糖姜茶會想起你……我連……我連咬手指都會想起你那個該死的《徐萱生活指南》!”她猛地放下手,淚流滿面地看向周巖,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控訴,“周巖!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么辦?我忘不掉你!我走到哪里都帶著你的影子!我快瘋了!你告訴我啊!”
她像個迷路的孩子,在絕望的深淵里發出最后的哭喊。
周巖的心被這凄厲的哭喊狠狠揪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她痛苦崩潰的樣子,看著她身上穿著自己寬大的衣服,看著那張布滿淚痕、蒼白脆弱的臉……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心疼、憤怒、無奈和深重疲憊的情緒猛地沖上頭頂,瞬間沖垮了他強行維持的堤壩。
“怎么辦?”周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嘶啞和尖銳,在狹小的房間里炸開,“徐萱!你他媽現在跑來問我怎么辦?!”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她,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胸膛劇烈起伏著:“當初在電話里說‘不愛了’的人是你!和別的男人在雪地里牽手的人是你!現在他拍拍屁股要走了,把你一個人丟下了,你才想起我了?!才想起忘不掉我了?!”
積壓了太久的憤怒、委屈和被背叛的痛楚,如同壓抑的火山,在這一刻猛烈地噴發出來。他指著徐萱,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你把我當什么了?徐萱!我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備胎嗎?是你走投無路時的退路嗎?!”
徐萱被他突然爆發的怒火震懾住了,哭聲戛然而止,睜大了淚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臉上血色盡褪。
“我……”她張了張嘴,想辯解,聲音卻卡在喉嚨里。
“我站了十五個小時的綠皮車!像個傻逼一樣沖到你學校!就為了聽你一句‘不愛了’!為了親眼看看你是怎么跟別人牽著手走路的!”周巖的聲音越來越大,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淋淋的痛楚,“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徐萱?像有人拿著刀,把你這里,”他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一片一片地剜下來!剜得干干凈凈!”
他喘著粗氣,房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瓢潑的雨聲。憤怒的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燒,幾乎要將兩人都焚毀。
徐萱像是被徹底擊垮了,身體軟了下去,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淚水無聲地、洶涌地流淌著。巨大的痛苦和負罪感幾乎將她淹沒。她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辯解的資格。她傷他太深了。
就在這時,也許是周巖逼近時動作太大,也許是剛才收拾東西時的疏忽。靠墻的那個半舊的簡易布衣柜,門沒有關嚴實。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脆響,在兩人激烈的對峙和窗外的雨聲間隙里,突兀地響起。
周巖和徐萱同時被這聲音吸引,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只見衣柜下方的縫隙里,一個小小的、淺藍色的物件滾落出來,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那是一只塑料的蝴蝶發卡。翅膀是簡單的淺藍色,邊緣已經有了明顯的磨損痕跡,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陳舊而脆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周巖所有的憤怒咆哮都卡在了喉嚨里。他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只小小的蝴蝶,瞳孔猛地收縮。一股洶涌的、帶著強烈酸澀的洪流,毫無預兆地沖垮了憤怒的堤壩,瞬間淹沒了他。他的呼吸停滯了。
那是十七歲的夏天,在悶熱閣樓的涼席上,從她汗濕的鬢角滑落的那一枚。他后來小心地收了起來,像收藏一個易碎的夢。它跟著他輾轉了四年,從高中教室的抽屜,到大學宿舍的行李箱,最后藏進了這個簡陋衣柜的角落,藏進了記憶最深處落滿灰塵的匣子。
他以為自己忘了。可它就在那里。原來一直都在。
徐萱也看到了那只發卡。她紅腫的眼睛瞬間睜得更大了,空洞的瞳孔里驟然涌起劇烈的震動和難以置信。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當然記得。那個悶熱得讓人窒息的午后,汗水粘膩的交纏,他笨拙而溫柔地將它從涼席上撿起,別回她汗濕的鬢邊……那些被刻意塵封的、滾燙而鮮活的記憶,伴隨著這只褪色的蝴蝶,如同沖破閘門的洪水,兇猛地席卷而來,瞬間將她吞沒。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傾盆的暴雨,還在不知疲倦地沖刷著整個世界,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直接敲打在兩人的心臟上。
周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動作僵硬得像個生銹的機器。他的手指有些顫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輕輕地、輕輕地,撿起了地上那只褪色的、邊緣磨損的淺藍色蝴蝶發卡。

周申萬里
>塵世喧囂,潮汐不定,且自珍重。 > >多少顆心,曾向著“富足”與“自由”的彼岸揚帆?然而,那迷霧重重的航道,湮沒了多少無聲的桅桿!舵手們或許至終都深信,彼岸的微光,終將穿透迷霧,抵達心之所向的港灣。 > >人生所逐,所求幾何?無非這二物,熠熠生輝。然,終得圓滿者,又有幾人? > >思慮紛繁,何若?不如傾注心力,厚待自身。心之所向的生活,非獨力可及,亦系于途中偶遇的清風、細雨,以及擦肩或同行的身影。 > >也曾倦怠于工坊的齒輪間,齒牙相磨,暗影浮動。一念起:辟一方小店,開合隨心。門扉輕啟,便以赤誠熨帖每一道目光;倦意襲來,閉戶落栓,只任指尖在流光的河面輕點,劃開片刻的漣漪,亦是安然。 > >天地如輪,萬物循軌。生活予眾生以公義,此刻的失落,或不過是前路已燃盡了所有饋贈的火種。你我不過光陰長卷上一枚微小的印記,嵌入或抹去,于宏大的流轉,不過須臾微塵。 > >當心湖泛起漣漪,不如點一盞琥珀色的甜漿,煨暖掌心;或調弄煙火,烹一碟滋味次之、卻盛滿眼目的清歡。再邀光影于方寸之間起舞,佐以杯盞盤碟。此刻——世界與我,兩不相干! > >倦了,便沉入幽深的錦衾。 > >今夜的星辰會記住你放下的重量。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