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開封后,宮人們隨皇帝入駐汴京皇宮。這里的北宋舊宮城曾在貞元年間遭遇大火,燒延殆盡。海陵王于正隆年間數度命左丞相張浩、參知政事敬嗣暉等人悉心營建,“凡一殿之成,費累巨萬”。六年后,宮殿終于全部建成,“丹楹刻桷,雕墻峻宇,壁泥以金,柱石以玉,華麗之極,不可勝記”。
在這座恢宏的宮室里,宮人們很快適應并安頓下來,流風則依舊被呼來喚去地打雜,直到一個冬日,掌事女官忽然把她叫去。
“很是妥當?!彼緦m令滿意地點點頭,“這規矩做派一看就是細心調教出來的?!苯又?,又告訴流風,因為她儀態舉止都很有法度,便選她去伺候一個貴人,并絮絮叮囑了她許多規矩和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慎行慎言,“無論聽到什么,都要記住你只有耳朵,沒有嘴巴”。
隨后,司宮令領著流風穿過重重宮墻,向大內中心而去。流風眼見路邊宮苑越來越宏麗精致,才恍然發覺自己竟已到了純和殿外。這是皇帝完顏珣日常起居之所,也是流風這樣的小宮人無法踏足的禁地。司宮令腳步不停,流風也無暇細看,跟著她又從純和殿西側取道,過雪香亭、玉清殿、福寧殿,穿過苑門向西行,眼前赫然立著一塊巨大的太湖石。這本是北宋徽宗著朱勔由江南千里迢迢運到汴梁的玉京獨秀太平巖,另有一塊名曰敷錫神運萬歲峰的太湖石立在苑門東側,與之左右遙遙相應。司宮令與流風繞過太湖石之后,向西南側一轉,行了數丈便在一處院落前停下腳步低聲道:“到了,就是這里?!?p> 流風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出,亦步亦趨地跟在司宮令身后,進了門穿過院中濃重的松柏蔭影,又過了一道門進到房內,目光所及便是一色鮮整光潤的水磨青石地,其上遍鋪錦茵,隨后便聽司宮令笑道:“夫人,您過過眼,看看可還使得?”
流風心中一慌,雙腿一軟,便直直地跪了下去,低伏著頭。只聽上方有個中年女子的聲音禮貌地道:“尚宮這樣客氣,你挑選的人,自然是好的?!庇謱α黠L道:“起來吧?!绷黠L有些害怕,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卻愕然地發現,眼前的中年女子竟然是離開中都那天懷抱著小女孩的宮人。
那中年宮人見流風呆呆地直視自己,也不生氣,笑道:“好干凈的孩子,年紀也正好,尚宮真是有心了?!彼緦m令笑道:“陛下的旨意,我哪敢不盡心,夫人和小姐姐滿意就好?!闭f罷,又客氣往來了幾句,便告辭出去。中年宮人則向流風頷首道:“我是這里的主事,姓烏林答。你先跟我來見過小姐姐,再作安頓。”
流風聽到這里,終于明白了自己要伺候的貴人就是那嬌美異常的小女孩。
“小姐姐,這是新來的宮人小九,以后就跟彩霞一起伺候您。”流風急忙跪下叩頭行禮,隨即聽到一個清嫩嬌柔的童音軟軟地笑道:“快起來?!绷黠L依言站起來抬頭一看,果不其然,正是當日烏林答嬤嬤懷中玉雪可愛的小女孩。此刻她端坐在一張大書案前,露出一個小腦袋笑盈盈地看著自己,身邊另有一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小宮人侍立在側,書案上攤著一卷書。
“小九,你過來一起玩。”小女孩撲閃著靈澈的大眼睛巧笑倩兮,“你和彩霞一起當學生,我做夫子,咱們來玩筵講?!绷黠L也不知什么是筵講,立刻順從地走到另一個小宮女彩霞身邊,才站定,便聽她用稚嫩的童音模仿著老夫子的語調,故作正經地道:“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小姐姐!”烏林答氏急忙打斷她,愛憐地責備道,“小女兒家張嘴就是殺人害人,這還了得?這是什么歪書,快別念了?!?p> 那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樂不可支地道:“嬤嬤,這不是殺人,是殺身成仁?!?p> “你還說!”烏林答氏有些急了,“清清靜靜的女孩子家,不可以說這樣的字?!彼贿呎f一邊把桌上的書收起來,背過手藏在身后?!耙院蟛荒茉僮x這樣的書了?!?p> 小女孩見烏林答氏動了真氣,忙收起玩笑,拉著她的衣袖撒嬌道:“嬤嬤別生氣。”
烏林答氏聽她軟語告饒,不知怎的,眼眶突然一紅,微帶哽咽地道:“方才是老奴無禮,冒犯主上,理該責罰?!彼娦∨⑦B聲安慰,搖頭道:“小姐姐若不罰我,將來宮人們有樣學樣,欺您年幼,都無禮冒犯您,這還了得。您不必操心,老奴自去尚宮局領罰。”說罷,她似有意無意地看了兩個小宮女一眼,流風連忙低下頭畢恭畢敬地站好。
烏林答氏又將小女孩抱在懷中,關切地道:“只是小姐姐,您聽老奴一句勸,這書是好,卻該是郎君們讀的。您是女孩兒,第一要務就是‘貞靜’二字,若實在喜歡讀書,就讀讀《列女傳》、《女則》、《女誡》,豈不好么?”
小女孩眨了眨眼,笑吟吟地點點頭,烏林答氏卻仍不放心,又道:“小姐姐,漢人的書會叫人移了性情,女孩兒讀書多了,心思便多了,再靜不下來……”她說到后面,眼中慢慢泛起淚光,語聲也低了下來。“您就聽嬤嬤一句勸,好不好?……”
小女孩點點頭,乖巧地滿口答應了。隨后,她轉了轉亮晶晶的眼珠,又笑嘻嘻地道:“彩霞,小九,咱們再來玩。還是玩筵講,這回咱們講《列女傳》,我做夫子,你們倆做學生?!?p> 烏林答氏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最終搖搖頭,無奈地去了。
到了晚間,小姐姐不待烏林答氏催促便早早地盥沐安置,流風與彩霞正要退下,她卻忽然嬌聲喚道:“嬤嬤!”烏林答氏愛憐地應了一聲,只聽她又軟語道:“嬤嬤,今天讓小九值夜,好不好?”烏林答氏微微蹙眉道:“她今天才來呢,哪里就能值夜了?現在天氣冷,晚上若一個不當心把你凍著了,可不是頑的?!?p> 小姐姐撒嬌道:“這許多熏籠,哪里會冷。好嬤嬤,你就讓她陪我玩吧?!?p> 烏林答氏忍俊不禁:“可算是說實話了,是還想著玩呢,白天黑夜玩不夠的?!彼炖镫m這樣說,心下早就軟了,便依著她讓流風在里間值夜,千叮萬囑了許多讓她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之類的話,再另外安排了大宮女在外間設臥值守。
流風第一次單獨伺候貴人,心中難免忐忑,不知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主人要跟她玩什么。待烏林答氏與其他宮人退出后,流風關上隔門,果然聽到小姐姐壓低了聲音笑道:“快,把燈拿過來?!绷黠L依照吩咐把燈盞拿到她身前,卻聽她又道:“把燈拿到床上,再把帷帳放下來?!绷黠L大驚失色,又不敢違抗,囁嚅道:“小姐姐……這帷帳易燃,火燭……很是危險?!?p> 小姐姐靈動的眼珠骨碌碌轉了幾轉,笑道:“你也來,替我看著燈,別叫它燒著了??焐蟻恚 绷黠L無奈,只得依言脫了鞋爬上床,將燈盞小心翼翼地放下床尾的鈿柜上,再輕輕放下帷帳。
小姐姐笑嘻嘻地看著她,變戲法似地往衾褥下面翻出一本書來,伸出一根白玉般粉嫩可愛的小手指豎在唇上,比劃了一個“噓”。
流風瞠目結舌,心里開始有些同情烏林答氏,這個小主人比她所見過的最淘氣的宮女還要精怪,斗起心眼來嬤嬤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小姐姐不再說話,就著一盞燭火神情專注地地看起書來,不多時,便讀完了大半本。她揉揉眼睛,低聲笑道:“不讀了,眼睛疼,可要是再加一盞燈就會叫嬤嬤發現了?!彼f到這里,抬頭看著流風,皺起可愛的小臉張牙舞爪地嚇唬道:“不準告訴嬤嬤!”
流風趕忙點頭如啄米,表示自己絕對忠實。
到了第二日,小姐姐就寢前仍是要流風值夜,雖然不太合規矩,但烏林答氏想著她貪新鮮,前一夜也沒出什么亂子,便也寵著依著她。
門一關,小姐姐照舊偷偷地讀了一會兒書,然后抬起頭,笑問道:“小九,你認得字么?”流風低聲道:“奴婢只學過一點?!毙∨⑾肓讼胄Φ溃骸澳銕臀冶J孛孛埽野芽吹臅探o你,好不好?”流風忙道不敢,想了想,又戰戰兢兢地問:“小姐姐,以后……都是奴婢值夜么?”小姐姐笑嘻嘻地道:“然也。你不愿意么?”流風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是新來的……”
小姐姐眨眨眼,促狹地笑:“彩霞?”流風登時呆若木雞,沒想到這小姐姐竟這樣聰靈,一語道破她的心思,只得硬著頭皮囁嚅道:“彩霞姐姐……”
“她很好,就是不會騙人?!毙〗憬阈Φ?,“萬一嬤嬤問起,她就慌了??赡悴灰粯樱銜臀业??!闭f罷,她亮晶晶的雙眸盯著流風,露出了小狐般狡黠的笑。
流風心里哀叫一聲:“我完了!”
過了幾日年關將近,皇帝完顏珣賞賜了許多珠玉錦帛、文房書籍與年節時令之物給小姐姐,烏林答氏便與小姐姐的乳母劉氏一起領著宮人們造冊登記一一收放,又張羅著布置節禮,一時間無暇看顧小姐姐。小姐姐趁機看書,還溜出去聽經筵。到了晚間安置的時候,她便不再急著偷偷看書,而是把流風叫到自己床上一齊躺著,笑吟吟地和流風聊起了天。
“過了年,我就五歲啦?!毙〗憬阈Φ溃澳隳兀磕愣啻罅??”
“七歲,過了年便八歲了?!?p> 小姐姐“哦”了一聲,羨慕地道:“真好,我也想快些長大,嬤嬤說要等我再大一些才許我除夕守歲。小九,你守過歲么?”
流風點點頭:“守過的。”說著便將從前與養母鄭氏一同守歲的情景簡單地說了。
小姐姐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想了一想又問:“你既有師傅,為何又來伺候我了?你師傅呢?”
流風老老實實地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她有些混亂地描述了一下當日胡沙虎之亂時鄭氏帶她逃命,又拋下她自己逃走了的事,末了,有些沮喪地道:“后來我也問過其他尚宮,卻沒有一個人回答我,師傅也再沒來領我。再后來,就被派到這里來伺候您了。”
小姐姐聽了,認真地盯著流風看了一會兒,有些詫異地道:“你當真不知道?鄭尚宮……定是死了。”
流風一個翻身坐起,大驚失色:“什么?!不可能!”
小姐姐很是同情,也坐起來緩緩地輕聲道:“你細想想,為何你問她去向時人人不答?她若無事,旁人自然告訴你;她若變節投敵,你問起時,旁人便會嘲罵幾句?,F下這個情形,只能是她不肯屈服,被逆賊殺了?!?p> 流風一時間懵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小姐姐以為她傷心所致,又小心翼翼地勸道:“小九,鄭尚宮雖不在了,可她待你是真心的好,為了你不惜性命,有這樣的師傅,你已比許多宮人幸運得多了?!?p> 流風腦袋里像是被塞了一團亂麻,茫無頭緒,又怔怔地道:“不惜性命?”
“是呀!”小姐姐柔聲道,“她推開你時說的那番話,是說給追兵聽的,好叫他們放過了你……”
小姐姐后來說了什么,流風已聽不到了,只覺得心里空落落又沉甸甸地痛。因為鄭氏不茍言笑又生性嚴苛,流風對她的害怕遠遠多過依戀,那日生死關頭她又絕情地推開自己,心中對此亦有些怨懟,沒想到,這背后竟然藏著這樣天高地厚的舐犢之情。想起從前她精細入微的管教,想起那日危急關頭她那一聲急切的“小囡快跑”,流風忽然間痛徹心扉地明白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哎呀,你別哭呀?!毙〗憬阌行┗帕松?,“許是我猜錯了呢。我又沒親眼見著,都是瞎猜的,明日我去問嬤嬤好么……”流風捂著嘴不敢放聲,哭得肝腸寸斷,說不出話來。小姐姐勸了一會兒勸不過來,忽然不知怎的怔住了,然后眼圈一紅,小嘴一扁,兩顆大大的眼淚墮了下來。
“小姐姐……”流風也慌了,若叫人發現自己把主上惹哭了可不得了,“您怎么了……奴婢不哭了?!彼鷣y地擦拭著臉上的淚水。
“不關你的事?!毙〗憬阄宋”亲?,“是我自家傷心。小九,你還有過鄭尚宮,我卻從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彼f到這里,又有兩顆大大的淚珠直墮下來。
流風愣了愣,這才發覺確實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小姐姐的身份,司宮令只說是貴人,宮人們按照稱呼貴戚女的規矩喚她小姐姐,可她系出何氏,父母何人,竟從來沒有人提起過?!澳鷨栠^烏林答嬤嬤么?”
“我問過,問過許多次?!毙〗憬阌帽蛔游孀∧?,抽泣著輕聲道,“可嬤嬤從來不告訴我,我問得急了她就哭,說我爹娘都死了,可是小九,哪怕是死了,我也要知道他們是誰呀?!?p> 流風亦覺得奇怪,此事大不合常理,想了一想,又提議道:“那您問問其他人呢?”
“能問的都問遍了,每個人都說不知道。”小姐姐傷心地搖搖頭,“我還問過陛下呢。剛到汴京的時候,陛下來看了我幾次,我便趁機問他。”
“陛下……怎么說?”流風不料她竟這樣大膽。
“他什么也沒說,然后滿屋子的人齊刷刷跪了一地,好像大禍臨頭似的?!毙〗憬沲酒饍蓷l纖秀的眉毛,“再后來,陛下把我抱起來,叫我什么也別怕,安心住在這里,又問我想要什么。我說我想聽筵講,他一口準了,又賜了我好多書。”她似是陷入沉思:“陛下都不肯告訴我,旁人是決計不敢說的了,問誰都沒有用。不過,我還是要查。”
流風又是驚呆:“您……您要怎么查?”
“除夕。”小姐姐胸有成竹,似是醞釀籌劃已久,“除夕夜,陛下會在宮中設宴,所有宗親都要來?!彼娏黠L仍是一頭霧水,眨眨眼狡黠地道:“我是在先帝時出生的,按嬤嬤的說法,一生下來便住在宮里,陛下又待我很好。所以我想,我爹娘應該也在九姓[1]之中,那么我的身世,宗親之中總有人知道。”
流風有些明白了,不敢置信地道:“可是……您要怎么問他們?”
小姐姐靈澈的雙眸精光閃爍,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自然不能去問了。計策我已想好了,小九,你可得幫我!”說著便湊到流風耳邊,悄悄地把計劃說給她聽。
流風聽罷,心里再次哀嚎了一聲:“我完了!”
[1]金朝制度,除皇族外,另有徒單、唐括、蒲察、努懶、仆散、紇石烈、烏林答、烏古論八姓為貴族,與完顏氏世代聯姻,娶后尚主皆從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