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筵講,小姐姐果然處處同瀛王世子兄弟爭鋒。故瀛王完顏從憲是金顯宗完顏允恭之子,即金章宗完顏璟與當今天子完顏珣的親弟,其人“風儀秀峙,性寬厚”,頗受眾人尊敬,已于泰和八年因病而薨,謚曰敦懿。他薨逝時兩名王氏妾室有妊,金章宗親自囑咐大睦親府,若生男“即以付之”。王氏二姬與當今皇后王氏同出一門,后來果然生下懷信與懷義兄弟,金章宗親自賜名并勅封懷信為世子,待其稍長再承襲瀛王。因父母之故,懷信兄弟既為宗室、又屬后族,自幼養尊處優,生性矜傲,且只比小姐姐大了兩歲,哪里受得了小姐姐巧言相激,當下就要發作起來,只顧忌著先生才強自忍耐。承麟在一旁聽著也覺疑惑,今日懷信兄弟倒無大錯,反而是小姐姐一反常態、起頭挑釁。
散了學,小姐姐又笑嘻嘻地要去雪香亭看梅樹長沒長出花苞來,二人氣怒未消,不假思索地跟了出去。承麟與她素來親厚,眼見情形不對,匆匆對身邊侍從烏帶交待了幾句,便也跟了出去。
他一路趕到雪香亭不遠處,果見三人吵作一團,他怕小姐姐吃虧,往東遠遠眺了一眼不見有人來,便要上前拆勸,才跑出幾步,便聽見東面廡廊里有槖槖靴聲伴著匆忙碎步聲傳來,回頭一看,見烏帶引著一名奉御急步而來,邊走邊賠笑道:“……郎君奉命值守,小人只怕驚擾了圣駕……”承麟心中一喜,暗道:“這下好了!”
金朝奉御又名入寢殿小底,由數千禁軍中武藝最精絕的十六人組成,是皇帝貼身禁衛,雖名為七品,實則舉足輕重,歷來常由宗室子弟與公主駙馬擔任。承麟方才匆忙間吩咐烏帶速去找個奉御郎君來,到時候自己便能以驚擾圣駕為由勸走小姐姐。
這頭懷信已怒道:“你算什么東西,竟敢提起我爹爹?!”小姐姐眨眨眼笑道:“我說敦懿瀛王溫文爾雅、人人敬重,難道說錯了?只可惜……”懷義看她一副話里有話的樣子,氣得沖上前怒道:“可惜什么?!”小姐姐退后幾步笑道:“可惜你爹爹的文雅,你一絲都沒學到。不過這也難怪,你原和我一樣,都不曾見過爹爹,又哪里學得像了?”懷信勃然大怒,狠狠啐道:“我呸!南朝懦夫!野人雜種!也配和我爹爹比肩?!”他生而無父本就深以為憾,又倍受寵溺驕矜成習,此時聽小姐姐用她生父侮辱亡父,氣得渾身發抖,再忍不住,一邊罵一邊就要動手。承麟見狀趕忙上前拉住他,小姐姐身旁的流風彩霞也搶上前擋住。
小姐姐聽他罵得不堪,小臉發白,微微顫抖,強自鎮定道:“你說什么南朝……懦夫?”
懷信見她不復之前好整以暇之態,有些得意,待要再罵,忽聽身后有人喚了聲“小瀛王”,他回頭一看,卻是一名奉御。
那奉御上前致禮道:“小瀛王,圣駕就在附近,小人聽此地有爭執聲,特來查看,以備陛下查問。”
懷信忿忿道:“來得正好,你去告訴陛下,這野種侮辱我爹爹!”小姐姐自出生起就被烏林答氏當眼珠子一樣地細密看護著,何曾聽到過這樣粗鄙的辱罵,尖聲道:“什么野……你……你把話說清楚了!”
懷義見驚動了皇帝身邊的禁衛,有些怯了,拉了拉兄長,低聲道:“哥哥,二哥叫我們不能說的。”懷信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又向小姐姐輕蔑地道:“你想要知道,去問你爹娘便是,與我有什么相干?”說罷啐了一聲,轉身便走。
懷義扭頭看見承麟,知他與小姐姐交好,怕他在天子近衛前亂嚼舌根,不由分說死命拉著承麟一同走了。
小姐姐方才聽見自己身世似是極為不堪,一時間心中大亂,不復往日機智,臉色蒼白地怔怔站著。流風柔聲勸慰,她也充耳不聞,只定定地望著懷信兄弟離去的方向。
那奉御見她神情凄惻,一時心中不忍,低聲道:“小姐姐先回去吧。”
小姐姐正出神,聞聲吃了一驚,側首向那人看去,恰是從前隆德殿外那護衛,不由怒火中燒,將滿腔驚疑惶惑、惱火懊喪都移到他身上,咬牙切齒地怒道:“是你!又是你!”
那人頗覺莫名其妙,不卑不亢地道:“小人戍衛在此,才過來查看,并不知道貴人在這里。”
小姐姐方才被罵作野種,此刻聽到“貴人”二字正撞在心事上,頓時勾起多年來不知身世的彷徨困惑、委屈傷心之情,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那人本欲告辭而去,見她小小一個孩子站在冷風里哭得傷心,想起方才瀛王世子罵她的那些話,知道她是個孤兒,心中又生不忍,生硬地安慰道:“貴人莫哭了。”
小姐姐聽他語氣剛硬,更為不悅,拭了拭臉上淚水,扭過小臉氣道:“誰要你管!我每次……你都要來壞我的事!”
那人卻道:“今后不會了,小人要走了。”
小姐姐頗感意外,擦了擦眼睛:“你要去哪里?”
“家兄出領泗州軍,奏請陛下帶我一同前去,過幾日便要離京。”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泗州至此有千里之遙,貴人盡可放心了。”
小姐姐一怔,忽然靈光一閃,連忙轉怒為喜,親熱地笑道:“原來如此。恭喜恭喜,恭喜將軍!”
那人不料她竟這般喜怒無常,又想起自己從前曾領教過她騙人不眨眼的本事,心中關懷之情頓時消散,客套地答了一句“不敢當”后就要告辭離去。
“等一等!”小姐姐忙追了上去,又回頭向流風彩霞神色斬截地道:“你們退后些,不許偷聽。”
那奉御見她行事詭異,警覺地問道:“貴人還有何吩咐?”
小姐姐走近幾步,因身量只到那人腰上,便抬起小臉向他熟練地綻出粲然一笑,近乎諂媚地道:“將軍此去建功立業,鵬程萬里……”
她自幼無父無母,雖處金玉錦繡叢中,卻總在不知不覺間用些語笑去討好別人,有時撒嬌,有時乖巧,有時恭維,有時賠笑,無師自通全憑本能出招。她又生得雪膚花貌,機敏伶俐,加之年幼可愛,總能叫人喜歡,除了追查身世一事外,幾乎是攻無不克,所向披靡。
那人不料她小小年紀竟這樣油滑虛偽,心中頓生反感,只是礙于身份不好發作,低下頭皺眉不語,卻恰好看見她一雙粉嫩的小手緊緊攥著袖口。他想起自己南渡之時被蒙軍追殺,一路上母親雖鎮定不亂,雙手卻也是這樣緊攥著,這才明白這孩子只是面上滑頭,其實心里十分緊張。想到此,他板正地打斷道:“貴人有事,直說無妨。”
小姐姐何曾這樣被人當場拆穿過,登時漲紅了小臉,羞怒交加。她略定了定神,知道機不可失,還是竭力用平和的語調道:“那好吧……是這樣……我從沒見過我爹娘,也不知道他們是誰,這宮里有許多人知道我的身世,卻不都肯告訴我……你是陛下身邊的人,想來也是知道些的,能不能當作行個善,就告訴了我吧,反正你過幾日就要離宮了……我絕不會說出去的,不會給你惹麻煩。”她慣于察言觀色,敏銳地覺出他已然動了惻隱之心,便趁勢哀求道:“求求你……你是出了名的孝子,我如果有爹娘,也會像你這樣孝順的……現在我不明不白地住在宮里,連自己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還被人當面叫成野……你就行行好,告訴我吧,好不好?”她說到后來,觸動真情,眼圈慢慢紅了起來。
那人頓時生憐,不禁蹲下身低聲道:“這么說來,你今日是故意找小瀛王吵架,想激他說出你的身世?”小姐姐點點頭,眼中沁出淚光。
那人神色愈見憐憫:“那你從前闖隆德殿,也是為了追查身世?”小姐姐又點點頭,蓄著的淚水在動作間重重墜下。
那奉御愧疚地道:“原來如此……都是我不好,難怪你這樣生氣。只是……”他面露難色:“怪我平日里極少與人閑談,不曾聽說過你的身世……”
小姐姐黯然“哦”了一聲,一時間心里難受,垂下頭說不出話來。那人十分不忍,怎奈拙于言辭,不知如何安慰,只默默地陪在她身旁。
小姐姐習慣了追查身世時失望,很快緩過神來,吸了吸小鼻子勉強笑道:“那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跑來跑去管閑事么?”
那人松了一口氣,解嘲般笑了笑:“別擔心,或許等你年紀再大一些,陛下就會告訴你的。”他見小姐姐垂眼不語,又鼓勵道:“小瀛王的那些話,不必放在心上。無論你父母是什么人,只要你自己行事端正、無愧于心就是了。就像這些梅花——”他一指小姐姐身后雪香亭邊的梅林,“等過些日子花開了,如玉如雪,清香萬里,它們從何處移來,又有什么要緊。”
語罷,小姐姐若有所思,那人略一拱手,便站起身告辭:“小人還在當值,不能離開太久,要回去了。”
小姐姐點點頭,待他走出幾步,忽然又叫住了他,笑道:“忘了問啦,你叫什么名字?”
那奉御回身微笑道:“小人完顏彝,草字良佐,你喚我陳和尚[2]便是。”
小姐姐有些意外,打量著他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禁軍‘秀才’,我聽趙學士說過的。”她頓了一頓,收起玩笑之色,用少有的認真之態輕聲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在這宮里,陛下和娘娘都叫我寧兒。”
完顏彝頷首道:“好。寧兒便是寧兒,姓什么都一樣。”他鄭重地向小姐姐抱拳為禮:“小人告辭了,祝你早日尋回父母,一家團聚,樂享天倫。”
小姐姐認真地點點頭,露出干干凈凈的一笑:“多謝你啦,也祝你早日建功立業,將來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
-
元好問聽到此,放下筆連連輕拍著桌案,不住地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驛丞與回雪皆是訝然,九娘笑道:“元內翰是認得將軍的吧?”元好問頷首道:“豈止認得,良佐原是我好友。正大年間我被簽軍,多虧了他才逃出一劫。”回雪笑道:“元翁翁也從過軍么?那可比班超啦!”
驛丞看著女兒,不自覺地笑起來,回雪奇道:“爹爹笑什么?”驛丞笑道:“你娘方才說你油嘴滑舌像極了什么人,我瞧就是像這位小姐姐,一般的頑皮淘氣!”回雪咯咯笑道:“才不呢,我有爹娘,怎會像她。”九娘有些神思恍惚,惘然嘆了一聲:“是啊,她若從小父母雙全,或許就是雪兒這般性情……那該多好……”
她轉顧元好問,卻見他滿飲數杯,吁嗟不已,低嘆道:“元某想起故人……夫人見笑了。”九娘微笑道:“沒有的事。我想起故人往事時,也是同先生這般感嘆,只是這些年來,都藏在心里罷了。”
回雪笑吟吟地道:“為何要藏在心里,您早些告訴我和爹爹,豈不好?”驛丞皺了皺眉溫言責道:“你這孩子知道什么,你娘不愿說,自有她的道理。”
元好問苦笑道:“姑娘未經喪亂,不知道這其中的苦楚,生離死別乃是人生至痛,更何況國破家亡。老朽一生歷經兩次離亂,若非為求存史,也不愿多想起這些。”
[1]完顏彝字良佐,女真名陳和尚。
[2]注:即趙秉文,金末文學家、詩人,官至翰林學士、禮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