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姑母韓國公主的長子,自小出入宮廷,與她相識于總角。韓國公主并非她的親祖母明德皇后所出,只是祖父側妃之女,可這絲毫也不妨礙他長成為同輩人中最英武豪邁的少年郎。
廣樂園中射柳,常武殿里擊球,她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被他利落健勁的身影所吸引。他不同于祖父的深沉和父親的溫厚,也不同于大哥的陰柔和二哥的儒雅,他提韁催馬開弓搭箭的身影,是祖父一直追念并極力勉勵宗室子弟恢復的,那屬于女真先祖們的果敢與陽剛。
彼時的她,已出落成嫻淑貞靜的娉婷少女,身為明德、孝懿兩代皇后正室嫡出,身份尊貴卻謙恭孝敬、端和勤儉,賢名美譽響徹京師,是父母兄弟的驕傲,閨閣女兒的楷模。所有關于他的情愫,她都深深藏在心底,尋常相見時,只禮貌地欠身,客客氣氣地道一句“表兄好”,然后收到他同樣端端正正的一句“四公主好”——她告訴自己這便已足夠。
不知足又能如何?她一直都知道,貴戚子弟的婚事向來是拱衛聯姻,宗室公主的歸宿多半是下降功臣,他和她的婚姻都擔負著家族賦予的使命,從不容許情愛從中作梗。
風暴來得那樣快。他一家受到逆王牽連,頓時從炙手可熱變成岌岌可危,她還沒從擔憂中緩過勁來,便被二哥完顏璟叫到了承華殿。
“四妹,你不要怨朕,”二哥愧疚地道,用最沉痛的語氣說著最意外的喜訊,“朕要將你……許嫁仆散安貞。”
“朕有朕的苦衷。”二哥將她的震驚理解為不愿,遂細心向她解釋,“爹爹薨逝后,翁翁命我繼承大統,叔伯們以為我乳臭未干,一個個覬覦大寶,意圖謀反。這次不止鄭王,連長樂姑母都幫著逆賊出謀劃策,著實叫朕膽寒。逆王一共就兩個親妹子,罪人長樂及駙馬已經伏誅,另一個……現在還殺不得。”
看著二哥溫雅俊秀的面容變得陰鷙可怖,她頓時從意外之喜的云端跌落下來。“仆散揆畢竟不曾參與謀反,若就這樣殺了,朕豈不成了猜刻之君;落職賦閑,也非長久之計,眼下天德軍無人,仆散揆是最合適的人選。逆王想把嫡女許配給他的長子,這倒是提醒朕了。”說到這里,他走近握住她雙肩,無奈地道:“昭齊,朕就你這一個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除了你,朕還能相信誰呢?”
“你嫁過去,既是安撫,也是警告,”二哥繼續條分縷析,“從此不會再有人敢拉攏他們來對付朕,他家兒女由你教養,也不會來動搖社稷。還有,如果他不知好歹、心生怨懟,或者與什么人過從甚密,你定要及時告訴朕……”
于是,華庭花落,御苑水流,權謀在脂描粉繪之后變成圣明天子不計前嫌的殊榮恩寵。揄翟翚雉、綬佩鈿釵,合巹交杯、紅燭錦帳,她在悲喜交織中成為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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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遠隔閡皆在預料之中,她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的冷淡,并不因此感到怨恨。二哥在嫁妹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斷絕掉他的前程,她知道自己無力為他遮擋朝堂上的風刀霜劍,便竭盡所能地為他打理府中這一片小天地;她也明白自己終究是帶著異心和任務嫁他的,本就不值得他傾心吐膽地赤誠相待;只要能這樣長久地陪伴他,盡可能地保護他,這便已然足夠。
重陽宮宴上,他坐如針氈的樣子讓她心疼不已,沒想到竟從此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他向來不擅言辭,更不會海誓山盟地私言蜜語,情到深處也不過低喚一聲“昭齊”,再無別話。她也是一樣不慣表達,扇枕溫衾地侍奉婆母,盡心竭力地教養孩子,井井有條、溫暖和睦的濟國公府便是她愛他的方式。
漫漫九載,她與他互相攙扶著在無盡的黑暗中風雨同舟,從冰釋前嫌到相濡以沫,她用柔情在一片狼藉的貧瘠泥濘中澆灌出美麗堅韌的九華菊、梅花酒,悠悠清芬支撐著他腳下艱難的前路。
丁憂畢,他在九年賦閑后終于被放了外任。臨行前,他不舍地攬緊她,柔聲低喚:“昭齊”,她依偎在他寬厚結實的懷抱里,一聲聲靜靜地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感知到他每一下心跳里都躍動著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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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未想到過,他的第一封家書竟會是內侍送來的。“長主不若自己送到御前,”那內侍帶著諂媚又陰沉的假笑,“這樣既全了陛下的禮義,也成就了長主的忠心,豈不兩全?”
“陛下這是何意?”她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怒質問二哥,“九年了,他安分守己,從未起過異心,陛下為何還是苦苦不肯放過?又將置我于何地?!”
“置你于何地?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二哥怫然斥道,“雍姬都知道‘人盡夫也,父一而已’的道理,你身為公主,卻心向著一個外臣,對得起爹爹和翁翁的教導么?!”
“這如何一樣?”她氣結,極力抗辯,“雍糾是要殺祭仲,可阿海對陛下一片忠心……”
“忠心?”二哥忽地笑了,“四妹這是怎么了,盡說孩子話。海陵王對熙宗皇帝不忠心么?翁翁對海陵王不恭順么?鄭王當初對朕何嘗不是百般奉承?‘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這個道理你都不懂么?”
她極是屈憤:“既如此,陛下不如……”她本想說“不如免了他的官職”,卻突然想到他的不甘。
他一直渴望著建功立業,與父祖們一樣馳騁沙場,那六年的尚衣郎生涯是他最屈辱黑暗的夢魘,三年丁憂他時常苦悶英雄無用武之地,如果二哥真的如她所請,免去他好不容易熬到的官職,他會高興么?他會甘心做一個碌碌無為的閑散駙馬,與她平淡相守,庸庸終老么?
念及此,她強自咽下意氣之語,面無表情地跪在二哥腳下,雙手呈上他的家書:“既如此,陛下不如親自拆看,當知臣所言非虛!”
幾日后,御前近侍才迤迤然送回那書信,她顫著手從破損的火漆封口中取出信紙,看到他遒勁的字跡工工整整地打頭寫著“昭齊吾妻如晤”時,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涌。
此后的三四年里,他的每一封情深意長的家書,都由二哥先拆看,她無法想象他得知真相后的屈辱和憤怒,只能在回信中滿滿地附上關懷與思念,妄圖以此來平復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泰和七年,因為公爹的故去,他終于被一道圣旨調回京師。
安葬完公爹后他再度攬她入懷,雙臂緊緊環住她,低語道:“昭齊,我如今只有你了!”她心中的愧疚和慌張幾乎無所遁形,在麻衣孝服的遮掩之下深深戰栗。
二哥崩逝后,她總算松了一口氣,不必再提心吊膽地害怕又要做傷害他的事。他有心要補償分隔千里的數年時光,待她愈發溫柔,瓊章見了便笑她:“都是我那兩盆菊花送得好,姐姐怎么謝我?”
“都這么大了,說話還是沒個規矩。”她愛憐地嗔道;他聽見了,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側首對小妹玩笑道:“我和你姐姐就謝你一個駙馬吧!”
沒過多久,瓊章出了事,她急得六神無主,他緊緊攬住她,溫熱的大手緩緩撫著她的背脊沉聲道:“別怕,萬事有我。”
寧兒出世后,他陪她一同進宮探望,回來后,期期艾艾地拉著她低道:“要不……先不喝那藥了吧……咱們再生一個小丫頭,好不好?”她一怔,他隨即疼惜地攬她入懷,笑道:“罷了罷了,太傷身子了,咱們多疼疼寧兒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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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寧元年,胡沙虎弒君作亂,挾大哥登基,大金不滿百年的歷史上又添一筆兵禍。他躊躇滿志的領兵為將,卻是她新噩夢的開始,大哥竟比二哥有過之而無不及,命她時刻監視他的交際與動向。
她明白,在胡沙虎和術虎高琪的陰影里,大哥已無法相信任何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將,她的辯解在大哥眼里只是欲蓋彌彰。因此,她只能繼續服從,祈盼著大哥能從一次次平常無異的結果中放過對他的猜忌。
她亦明白,這一切被他得知后的結果是什么,最壞的結果自然是他沖冠一怒,那最好的結果呢?她不敢奢想。
然而,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她不知道他從何得知、所知幾何,但她清楚他已知道了自己對他的背叛。他是那樣剛烈豪邁的男子,做不來那套宗室中慣用的假戲虛文,憤怒和悲涼早被他明明白白地寫在不再凝視她的雙眼里、不再攬住她的臂彎里和不再為她敞開的懷抱里。
福慧勸過她:“長主不如就服個軟,向都尉認個錯吧。”她無奈地擺擺手:“哪有這樣簡單。”他萬一鬧將開來,被大哥得知呢?哪怕勉強按捺住氣性,也免不了會在面君時露出端倪。與其令他置身險境,不如由她來承受他的怒火——至少,只要她保持若無其事的微笑,他便抹不下臉來質問她——那她便能保住這現世安穩。
貞祐二年,他率軍往山東平亂,她整裝隨皇帝遷都。年末回師,他不喜愛汴京的新府邸,常在外流連著不肯回家,她苦笑著想:他不喜愛的并非這座府邸,而是她吧。
他一反常態地與她親近起來,令她十分忐忑,果然,車到中途,他便笑著向她發難。她艱澀地思索著,不知他究竟了解多少,自己又應該袒露幾分,算起來,這段姻緣從一開始就沾滿了權謀算計,她竟不知該從何辯白。
最終,他竟放過了她,只是開口要一個妾室,她如釋重負又倍感心酸。在她懷著九華的時候,在他被放外任的時候,她也曾主動提議要為他納妾,都被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然而現在,他終究改變了心意。
湘蘭第一次拜見她的時候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她卻在看到湘蘭的第一眼時就明白了他的選擇。那是個多美麗的女孩,清透見底、柔弱無依,視他為從天而降的英雄,滿心都是崇敬、仰慕和依賴,她的身世低微正是他所需要的、迥異于妻子尊貴身份的最好的慰藉與補償。于是,她露出和善的微笑,拉著湘蘭的手溫言道:“果然是我見猶憐。不必拘謹,從此這里就是你的家了。”
景行不滿父親的專房之寵,她嚴詞訓斥:“庶母也是你能議論的?這就是你為人子的禮儀?!”弘毅心疼母親所受的冷落,她倦怠地擺首:“我和你爹爹二十年的夫妻,湘蘭和你們一般大小,我跟個孩子計較什么?”九華默默半晌,低聲道:“我真懷念小時候,在燕京……”她神色一黯,轉瞬恢復了端莊大方的常態,微笑道:“那時候你爹爹郁郁不得志,有什么好了?如今好容易大展襟抱,你們該為他高興才是。”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她逐漸適應了這樣的空帷寂寞,并自覺地與他達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他得到新歡的補償,不再憤恨她的背叛;她極力善待他的愛妾,彌補對他的歉疚。她與他避而不見,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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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慧忍不住勸她:“長主這是何苦?依奴婢看,都尉納妾這事就是跟您賭氣,您對戴娘子越好,他越下不來臺,愈發生分了。倒不如使個性子撒個嬌,都尉定能高興些。”
“怎會呢?”她疲憊地微笑,用脂粉遮去憔悴的痕跡,“妒忌爭寵、妻妾失和是家門敗亡之始,內宅安寧他才能后顧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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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蘭照舊定省,她無奈地笑嘆道:“你這孩子也太小心了些,還怕我會故意陷你于無禮么?”湘蘭連忙搖頭,囁嚅半晌,猶豫地低聲道:“我若不來,怎對將軍說起您每日起居呢?”
“怎會呢?”她一怔,“他向你問起我?”
湘蘭怯怯地搖搖頭:“那倒沒有,可是他……”
“你多心了,”她溫和地打斷道,拉起湘蘭的手懇切地道,“今后莫要再提起我,免得惹他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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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和您吵架了么?”九華擔憂地問,“我方才正遇著他出去,他氣得臉都青了,又很傷心的樣子。”
“怎會呢?”她長嘆一聲,“你小姨歿了,你爹爹心里難受得很,他一直把你小姨當親妹子看待。”
“既這樣,您為何不安慰爹爹?”九華更加擔憂,“他剛才那樣生氣,是氣您到這個時候都不肯留下他,還趕他去找戴娘子。”
“怎會呢?”她啞然失笑,“我和他一樣傷心,兩個人愁眉相對又有何益?戴娘子是他心愛之人,定能讓他高興些。他生氣,是恨蒼天不仁,竟教你小姨紅顏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