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俞紓冉神情落寞地獨自坐在床邊,她躬著身子將手臂撐在膝上,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生活似乎在一天時間里,就變成了一塊滾燙的烙鐵,將難以承受之痛重重地烙在了她的心上。她真希望業已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魘,真希望自己可以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然后等她醒來發現生活還是原來的模樣。可是,她只要閉上眼睛,她的小男孩就會出現在她眼前,而且比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還要清晰真切。她開始想念他,想念里裹挾著忐忑不安、心疼悲憫和莫可名狀的恐懼,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幾乎要爆裂。
四小時后,房門的鈴聲響了。俞紓冉動作緩慢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口用力拉了拉門。陳彥站在門口,他表情肅穆地看著她。剎那間,她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她。他們站在門口緊緊相擁在一起,門敞開著,走廊里涼風颼颼地吹進房間。
“紓冉,我們先進去,外面冷,你別著涼了。”陳彥說著輕輕推開了她,閃進門內。房門重重地關上了。
“果果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詳細說說。”陳彥放下背包,重重地坐到沙發上。他熱切地看著她問。
“一直不好好喝奶,你知道的。今天早上,果果喝了幾口奶就不喝了,而且哭個沒完,哭的臉色煞白,嘴唇青紫。我們都嚇壞了。爸去村子里找車沒找到,我就讓俞欣回去接我們來醫院。后來,果果可能是哭累了,就一直在睡覺,到了醫院做檢查也沒醒來。醫生給他做了一部分檢查,目前只查出了先天性心臟病和肺炎。明早還要做核磁共振,結果不得而知。醫生說明天上午結果出來后,會給我電話。到時候,我們再過去。”俞紓冉像給陳彥做報告似的簡略稱述了發生的一切。至于她內心的痛苦、恐懼和對孩子擔憂她只字未提,也無從提起。一個人內心的感受是很難向另外一個人表述清楚的,即使那個人是她非常親近的人,也不例外。
“先天性心臟病嚴重嗎?回來的路上,我上網查了些新生兒先天性心臟病的病例,我看有的說是隨著孩子不斷發育,是有可能自愈的。檢查單在嗎?給我看看!”陳彥說。
“有,給你。”俞紓冉從包里拿出檢查單,遞給陳彥后接著說:“果果心臟上有兩個小孔,醫生說其中一個孔較大,自愈的可能性很小,需要通過手術治療。但是果果現在很小,手術風險會很大。”
“那就等他長大一點再做手術。我覺得,果果現在只要把肺炎治好,好好喝奶就不會有大問題。你你說呢?”陳彥一邊看檢查單,一邊說。
“問題是,他現在就不好好喝奶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果果喝奶的量比正常嬰兒少很多。而且,醫生也說他喝奶情況和肺炎,都可能跟先心有關。他們現在只是不能確定,果果是否還有其它問題,所以才建議我們做全面的檢查的。病都是互相影響的,你明白嗎?就像是一個悖論。”俞紓冉激動地說。
“我知道,可眼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醫生治療了。”陳彥說著將檢查單放回桌上。
“你帶銀行卡了吧?今天都是俞欣跑前跑后,費用都是他墊的。我們一會兒算一下看今天總共花了多少錢,我這張卡里的錢加上俞欣上次給果果的錢應該不到五千塊。我們一會兒算完了,我把錢轉給他。他養著一大家子,經濟也不寬裕。”俞紓冉說著從包里拿出了醫院所有的收費單。
“嗯,好。我帶卡了。”陳彥說。
“這個病花錢的地方還在后頭呢!唉——”俞紓冉說著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抹愁云凝結在她的眉宇間。她頓了一下,接著說:“保溫箱住一天就要五百,還不算其他檢查和治療。”
“這么貴?”陳彥驚訝地說。
“是啊,我看到繳費單了,你看——,上面寫著呢!”俞紓冉說著將一張粉紅色的收費單遞給丈夫。
“唉!希望果果早點好起來吧!醫生有沒有說果果什么時候能好起來?”陳彥問。
“沒說,只說先做全面的檢查,然后對癥治療。”俞紓冉回答。
“咱現在算一下看昨天一天花了多少錢,大概就能預估一下往后每天大致的費用了。”陳彥說。
“嗯,好。我念數字,你來算。”俞紓冉說。她從包把所有收費單一股腦兒拿出來,攤在桌上。
當妻子念完最后一張粉紅色的繳費單時,丈夫手機屏幕上赫然顯示著4253.78
“天哪!這一天就花了四千多。”俞紓冉看著手機屏幕上的數字驚呼。
“如果每天都花這么多,我們的錢可能撐不了多久,就花光了。”陳彥看著俞紓冉說,他臉上被一層厚厚的憂慮覆蓋著。
“可能只是前期檢查多,費用才這么高吧。等過幾天,果果病情穩定了、病因明確了、也許就不會每天花這么多了。”俞紓冉說。
“但愿吧。”陳彥說。
“我們現在總共有多少錢?”俞紓冉問。
“十五萬左右吧。”陳彥說。
“我們全部積蓄就這么多?”俞紓冉問。
“是啊!就這么多。”陳彥說。
“我以為會多點呢!”俞紓冉說。
“本來會多點,可是為了懷孕看病,就花了不少錢。你那一年中藥是白吃的啊?還有你產檢、生孩子哪個不是花錢的地方!”陳彥說。
“唉!可惜那些錢都白花了!到頭來發現啥毛病沒有!而且我還耽誤一年多沒上班,產檢、生孩子也沒辦法報銷。”俞紓冉說。
“誰能想到呢!”陳彥說。
“如果你早點也去檢查,就不會是這樣了!”俞紓冉說。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陳彥有些慍怒地說。
“不說了,不說了。反正都已經這樣了。現在最要緊的是孩子,錢是其次。沒錢了我們再想辦法吧!總會有辦法的!”俞紓冉說。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那我先把我卡上的錢轉給俞欣,暫且把錢還給他,以后用的時候再跟他借吧。”
“嗯,好。”陳彥說。
夜深了,夫妻兩并排躺在床上,他們的眼睛一會兒盯著天花板,一會兒盯著墻壁。
突然,妻子聲音低沉地說:“也不知道果果現在怎么樣了,不知道他醒著還是睡著。”
“別想了,護士會照看好他的。”丈夫說著將一只手伸過去,握住了妻子放在胸前的手。
“睡吧,再不睡,天都快亮了。明天還要去醫院呢。”他說。
“嗯”她回答。
當陳彥的呼嚕聲在房間里回蕩的時候,俞紓冉仍然毫無睡意。她側著身子,透過門廊昏暗的光線,望著窗簾上的褶皺。她時而平靜淡泊地想“可惡的命運,隨你怎樣撲向我吧,我會與你抗爭到底!我不怕你!”;時而她又怯懦起來“可惡的命運,你為何如此不公?難道你覺得,我在你面前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嗎?難道你就不能放過我,放過我的孩子嗎?你要我怎樣順從你呢?你還要我怎么做呢?”萬千思緒胡亂地糾纏在一起,一會兒向她襲來的是勇氣、一會兒向她襲來的是陰郁、一會兒又在她胸中點燃怒火。
她思緒混亂,但在這些雜亂的思緒中,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像是水壺里即將燒開的水咕咚咕咚地冒泡。在那些沸騰著的透明水泡中,她看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俞紓冉。那個俞紓冉正在熱切地迎接著潛藏在命運中的苦難,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成全自己身體里一直不敢示人、不愿示人的那個自我。那個自我渴望對面不幸,并且面對不幸帶來的苦難時甘之若飴,似乎她只有浸泡在不幸中,她的人生才能抓住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那種東西像個怪物,它有無數顆腦袋,每顆腦袋上都帶著偉大而神圣的光環。她要得到它,占有它,以此獲得生命最大的快感。
隨后她又為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而感到羞愧。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因為眼下的痛苦而昏了頭,才會產生這樣荒謬卑鄙的想法。不管怎樣,她已下定決心,應對命運的風暴。那才是她內心深處最原始、最野性的呼喚。除此之外,其他任何在她思想深處此起彼伏的念頭,都不過是命運的風暴來臨前吹起的浮塵。
第二天下午兩點多,俞紓冉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夫妻兩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了醫生的辦公室。
“你來了,這位是你老公吧?”醫生看著俞紓冉說。
“嗯,是的。醫生,孩子檢查結果怎么樣?”俞紓冉急切地問。
“檢查結果,不太樂觀。”醫生說。
“什么意思?還有其他問題?”陳彥說。
“這是孩子的核磁共振檢查結果,你們看看。”醫生說著將檢查單和影像片遞給陳彥。
陳彥將檢查單遞給俞紓冉。他自己將影像片拿在手里,高高舉起片子,停在他視線以內四十五度的空中,他認真地盯著片子看了起來。
醫生話飄在空中:“根據片子上的顯示,我們初步判斷是孩子存在缺血缺氧性腦病和先天性腦部發育不良。而且,我們上午給寶寶做其他檢查時,還發現先天性足外翻。這是檢查單。”醫生說著,將另一份檢查單遞給俞紓冉。
醫生的這番話,如萬箭穿心般刺入俞紓冉的心臟,她拿著檢查單僵直地站在醫生對面,感覺眼前一片漆黑。
她頓了兩秒才回過神來,用一種質疑的語氣看著醫生情緒激動地說:“醫生,核磁共振檢查的準確嗎?會不會有失誤?會不會是機器出錯了?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孩子睡覺還會笑呢!醒來時,眼睛還會四下張望呢!他不能腦子有……”俞紓冉不忍心說出那些難聽的字眼,仿佛只要她吐出那些難聽額字眼,就會又有一把箭刺入她的心臟。
淚水奪眶而出,她依舊站在醫生面前,口中重復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不相信!肯定是機器出錯了!醫生,我們能不能再做一次?說不定再做一次,你就會發現孩子腦部完全沒問題。可以嗎,醫生?”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儀器不會出錯的。我們之所給給孩子做核磁共振而不是CT,就是因為核磁共振準確率更高。你要面對現實,不相信不代表沒有。”醫生說。
這時,陳彥手中的片子已經從高過頭頂的空中,回到了貼著他褲子口袋的地方。他拿過俞紓冉手中的檢查單看了起來。隨后,他又將檢查單也放在貼著那只褲子口袋的地方,騰出一只手搭在了淚如雨下的妻子肩上。他說:“紓冉,鎮定,鎮定!我們先聽醫生的治療方案吧!”
俞紓冉緩緩地擦拭眼淚,哽咽著回答:“嗯,好,聽醫生的。”
“目前孩子肺部感染比較嚴重,當務之急是先把肺炎治好,同時輔助腦部治療。先天性心臟病要看孩子自身發育情況,等長大一點再做檢查,到時候你們可以選擇手術。足外翻暫且會有護士給孩子做一切日常護理和足部按摩,這個倒是問題不大。但我的建議是,等孩子身體狀況穩定以后,你們還是去更大的醫院為孩子看病吧。我們這里醫療條件和技術水平畢竟有限,這么復雜的病情,我們恐怕無能為力。不管怎樣,先把肺炎治好,度過危險期,再轉院。”醫生說。
“如果我們現在轉院呢?我怕孩子耽誤不起,尤其是腦病,會不會有些不可逆的情況發生?”陳彥問。
“如果孩子情況穩定,現在轉院自然是最理想的。可是孩子現在情況非常不穩定,不具備轉院條件。等過段時間,孩子情況穩定后,你們就轉院。”醫生說。
“孩子現在很危險嗎?”俞紓冉焦急地問。
“不太樂觀。”醫生說。
“比昨天還嚴重嗎?”俞紓冉問。
“昨天已經非常嚴重了,屬于輕度昏迷狀態。”醫生說。
“那我們今天可以看看孩子嗎?”俞紓冉問。
“醫院有規定的探視時間,三天一次,昨天跟你說過的。你們今天先回去,有什么情況,我會聯系你們的。后天下午是探視時間,你們到時候再過來。”醫生說。
“好的,謝謝您,醫生。”陳彥說完,拉著俞紓冉往門口走。
“可是,我想今天看看孩子呢!他在危險期,我還不能看看嗎?我想看看孩子!”俞紓冉可憐巴巴地說。
“好了,別說了,人家醫院有規定的。走吧,我們走吧。”陳彥拉著她往外走去。
“把你們帶來的紙尿褲,送到樓上護士站去。”醫生說。
“好的,謝謝您,大夫,給您添麻煩了!”陳彥說完拉上了診室的門,關門聲在空氣中發出輕輕的響聲。
俞紓冉拎著一袋紙尿褲往樓上走,陳彥跟在身后。樓梯的水泥地板上,傳出夫妻兩急促的腳步聲。病房外,明亮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在走廊上投下一道又一道傾斜的影子。俞紓冉步履沉重地踩在忽明忽暗的地板上,消瘦的臉龐也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映出忽明忽暗的線條。夫妻兩一路往前走著,妻子每挪動一步,都能感到由于心靈的震顫而涌出的淚花,她極力克制著,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說話,她只是往前走,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
護士站的門敞開著,幾個護士正在埋頭對著操作臺上的瓶瓶罐罐忙碌著。
“護士,你好,這是陳文澤的紙尿褲。”俞紓冉看著里面一個護士說。
“陳文澤?哪個陳文澤?什么時候送來的?”手里握著藥瓶的護士抬起頭看著夫妻兩問。
“昨天下午住進來的,呂醫生的病人。”俞紓冉說。
“哦,23床的。好的,給我吧。”護士說著接過紙尿褲,然后又開始忙碌起來。
俞紓冉依舊站在護士站門口,她用謙恭的口吻問:“護士,我可以問一下陳文澤的情況嗎?他昨晚有沒有哭鬧?睡著的時候多,還是醒著的時候多?精神狀態怎么樣?”
“那么多新生兒,我們怎么能記的住,哪個孩子晚上醒來幾次,睡著幾次?回去吧!有情況會通知你們的。”護士頭也沒抬地說,語氣中透著不耐煩。
“哦,好吧,麻煩你了護士,謝謝!”俞紓冉說著,便轉身準備離開。她看了一眼丈夫,咕噥著:“也不知道孩子怎么樣了,醫生、護士一個個的這么神秘,連一句話,都不想跟我們多說!”
“他們一天面對的小孩太多了,記不住的。”陳彥說。
“可我就是想知道我的孩子怎么樣了!我現在見也見不到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俞紓冉聲音有些哽咽地說。
“紓冉,你別這樣了行嗎?能不能成熟一點、鎮定一點啊?我也很煩的!”陳彥有些厭煩地說。
俞紓冉沒再說話,只是徑直往前走,丈夫跟在她身后。走廊里,迎面走來一對年輕夫婦,他們正在爭論著什么,男人說話的聲音很大,女人罵罵咧咧。兩對夫婦匆匆打了個照面,俞紓冉向那對陌生人瞥了一眼,至于他們爭吵的聲音在她聽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些模糊含混的嗡嗡聲。
樓梯的水泥地板上,再次響起先前的腳步聲。然后,聲音消失了。他們來到了電梯口。電梯里又出現了四五張陌生的面孔,嗡嗡聲還在持續。
醫院的大廳里人聲鼎沸,嗡嗡聲此起彼伏。俞紓冉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陳彥跟在身后。突如其來的噩耗,似乎為她虛弱的身體注入了力量。她步伐飛快,頭上裹著的那條湖藍色圍巾隨風飄動著,像是被風激起的一層波浪。
寒風凜冽,俞紓冉的臉頰被風吹的冰涼。如果母親在身邊,一定會命令她再包裹的嚴實一些,一定又會說:“你現在還沒出月子,不能著涼,更不能受風。”可是,此刻母親不在身邊,似乎只有母親不在她身邊時,她才會獲得對自己的肉身做出任何處置的權利。
那是她久違的自由,自從這個孩子住進她的身體,她的身體便不再屬于她自己,她從不敢冒然行動,生怕損傷自己的孩子。后來孩子好不容易出生了,她卻又處在另一種約束之中,那是對分娩后的女性所實施的一種從觀念到身體的雙重約束。尤其是母親在身邊的時候,這種約束更甚。
事實上,即使母親不在身邊,分娩后的虛弱與疼痛也不允許她做出任何的掙扎與反抗,畢竟人在肉體的疼痛中,總是不得不低下高昂的頭顱,變得乖巧順從,畏畏縮縮。然而現在,俞紓冉覺得肉體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她甚至渴望肉體的疼痛,似乎只有那疼痛才能抵消一部分心靈上的桎梏。唯有如此,她才能或多或少得到解脫,她真想脫掉身上厚厚的羽絨服、甩掉頭上的花呢帽和那條纏繞在脖子上的圍巾,她想衣衫單薄地站在寒風中,她想讓寒風透過細密的毛孔鉆進她的身體,她想讓寒風摧殘她、毀了她。如果這樣她心靈上的痛苦會因為肉體上的折磨而減輕的話,她愿意這樣做。
可是她什么也沒有做,她只是松了松脖子上的那條圍巾而已。即使她心里充滿了瘋狂的想法,可她并不想讓旁人看到她會瘋狂到什么程度。如果她是個瘋子該多好啊!那樣,她的心或許就不會痛了。這世間,最殘酷的事就是當一個正常人渴望變成瘋子的時候,她的心里卻住著清醒與理智。
醫院附近的臨街商鋪,格外喧囂。俞紓冉只聽到嗡嗡聲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她心里只循環響起一個聲音:“我的孩子該怎么辦?我的孩子該怎么辦!”
由于酒店很近,俞紓冉每次都選擇迎著風走回去。此刻,她正面如死灰地站在路口,等待著信號燈從紅色變成綠色。陳彥站在距她一米遠的地方,他手里的白色檢查單,被風吹成卷曲的形狀。俞紓冉扭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身邊的行人開始往邁開步子的時候,她也緊跟著邁開步子。
這時,她聽到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紓冉,紓冉,等一下”她回頭看到陳彥在兩個行人的后面。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叫你半天,你也不答應一聲!”他說。
“我沒聽見。”俞紓冉被召喚著停了下來,她站在路邊等他追上來。
“中午了,我們吃完飯再回去。”他快步跑到她身邊說。
“好”她說。
“你想吃什么?”他問。
“隨便。”她回答。
“要不就這家吧,人少一點。我們進去吃個面條,行嗎?”他說著,指了指左手邊的一家面館。
“行”她說。她跟著他走進了面館。
陳彥點了兩碗西紅柿雞蛋面,并且叮囑服務員:“其中一碗面條煮軟一點,不要放辣椒。”
夫妻兩在緘默不語中埋頭吃面。他們看上去像是在人滿為患的飯館里,被服務員安排拼桌而坐的陌生人。面吃到一半的時候,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陳彥見狀問:“你才吃這么點兒?”
“嗯”她說。
“再吃點吧,早餐也沒吃幾口。”他說。
“我吃飽了。你吃吧,我等你。”她說著又扭頭望向窗外。
無數個身影從窗前閃過,街上的行人衣襟被吹起、頭發被吹起、垃圾桶邊沒有被扔進去的塑料袋也被吹起。風刮的沒完沒了,似乎非要把幽魂般的行人和那些若有似無的塵埃一并吹散似的。俞紓冉的目光,被空中飛揚的一個白色塑料袋吸引了。她出神地望著它旋轉、上升,最后掛到了路邊的梧桐樹杈上。她想,它一定被樹杈戳出了好幾個洞,風會在洞上穿行而過,然后洞越來越大,直到把它撕成碎片,然后那些碎片又會隨風飄揚,旋轉、上升,掛在另一棵樹上,遭遇著相似的命運,直到無數個冬去春來、狂風肆虐之后,它會離奇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無人問津、無人察覺。
俞紓冉突然想起了顧城的那首詩——
星星望著醒和睡的人們
大地在黑暗中鼾聲沉沉
我忽然想到了生命
因為生命星星和大地才有了聲音
星星眨眼星星并不知道眼睛
大地沉睡大地并不知道夢境
它們是死的卻說成活的
這都是因為我們有生命
生命散布在天地之中
它是大地最華美的結晶
可它一閃而過不由自主走向結束
它看見了天地天地看不見它們
“我吃完了,咱們走吧。”俞紓冉被陳彥的說話聲,拉回了現實。她動作緩慢地將放在座位上的帽子戴好,又將圍巾纏繞在頸間后才起身跟著陳彥走出面館。
回到酒店后,陳彥將檢查單扔到桌上后,默默地走到了窗前。他拉開窗簾的速度與他發出的嘆息聲幾乎是同步的。那聲長長的嘆息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聲音聽上去低沉而恐怖。俞紓冉頭一次聽到他發出這樣的嘆息聲,她驚訝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她默不作聲地拿起桌上的檢查單回到了沙發上。她仔細地盯著紙上的每一行字,想從里面搜索到些許希望的線索。事實上,別說她對醫學一無所知,那怕她能夠借助網絡,對那些專業術語做到一知半解,也終歸無濟于事。因為當這些術語堆疊到一起的時候,它們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她根本無從知曉。就像是每個人臉上的器官都是相同的,可是這些器官長在一百個人臉上,就會出現一百張不同的面孔一樣。
起先,她不甘示弱,幾乎把紙上的每一個詞語、短語、術語、癥狀都輸入了百度搜索框內。她仔細閱讀了搜索出來的每一條信息。她甚至幻想著自己可以對那些密密麻麻的信息進行梳理、歸納,然后找到聊以慰藉、充滿希望的正解。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完全不具備這樣的分析能力,即使有,也是一定程度上的自欺而已。她既想為自己編織充滿希望的謊言,又從內心深處駁斥那些謊言。她在謊言與真實間不斷搖擺,整個人都處在恍惚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懷疑那些看起來相對樂觀的網絡信息。希望在她的搖擺不定中也變的更加含混起來。希望就像是人們在大雪紛飛的夜晚行走在雪地里時,深一腳淺一腳踩出的腳印一般,模糊不清,無跡可尋。
陳彥在窗口站了良久之后,也回到了沙發上。“你在看什么?”陳彥問。
“我想在網上查查,看有沒有患有相似疾病的孩子,看看人家是怎么治療的。”俞紓冉說。
“有嗎?”陳彥說。
“沒有,都不一樣。”俞紓冉說。
“別查了,網上的信息也不可信。”陳彥說。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俞紓冉說。
“我們還是聽醫生的吧。”陳彥說。
“嗯,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俞紓冉說。
“別看了,傷眼睛。”陳彥說。
“沒事,我都快出月子了。”俞紓冉說。
“還有一個星期呢,你還是注意點吧。”陳彥說。
“我沒事。”俞紓冉說。
“唉!再過一個星期,果果就滿月了。看來他是要在醫院過滿月了!唉!”陳彥說。
“滿月不滿月的不重要,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我現在不敢奢望別的,只求寶貝健康平安。”俞紓冉說。
“等過段時間,果果情況穩定了,我們就轉院去西安找最好的兒童醫院看病。我相信,一定能治好果果的病。”陳彥說。
“嗯,一定會的。果果從在我肚子里開始,就遭受了各種磨難和危險,他都挺過來了。這一次,他也一定行。”俞紓冉說。她的話不像是說給陳彥聽的,倒像是給自己的心理暗示。
“你休息會兒吧,別盯著手機了,對眼睛不好。”陳彥說著奪過她的手機,隨手將那幾頁紙也奪過去扔在桌上。
“好,我不看,我休息,如果我休息可以換來孩子健康的話,我長眠不醒都行。”俞紓冉不知道那句話是如何脫口而出的,她本無意將難過轉化為懷情緒宣泄的。畢竟,陳彥的痛苦也不比她的少。她這樣一想又有些后悔剛才吐出的那句不著調的話,隨即補充道:“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睡吧,睡會兒。”陳彥語氣溫和地說。
“嗯,你也休息一會兒吧,反正也沒什么事。現在,除了等待和祈禱,我們什么也做不了。”俞紓冉說著躺到床上。
俞紓冉確實很疲憊。兩天前,她還在享受著家人的各種特殊照顧,而現在,她步履不停像個健康人一樣奔波。她產后虛弱的身軀,突然變得堅毅無比。但她自己清楚,她的身體向她表現出來的剛強的這部分意味著什么。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當她醒來時,窗外已經華燈初上。她為自己還能這樣昏睡,感到懊惱和羞愧。“我怎么可以在孩子健康堪憂的情況下,睡的這么踏實呢!我真是沒心沒肺!”她自責地想。
房間的燈沒有打開,對面某棟大樓的外立面上閃閃爍爍的裝飾燈投進房間,房間里忽明忽暗。俞紓冉打開床頭燈,緩緩地直起身子,坐到床邊。她喊了兩聲陳彥的名字,但沒有得到回應,看來他不在衛生間,那他去哪里了呢!俞紓冉的神經突然緊繃起來“該不會孩子出什么事情了吧?”她心想著,撥通了陳彥的電話:“你在哪里?是去醫院了嗎?”
“我在樓下餐館買飯呢,一會兒就回來。你醒了?”陳彥說。
“哦,嚇死我了!看你不在,我還以為孩子出事了!你以后出去的時候,跟我說一聲,省得我擔驚受怕。”俞紓冉松了口氣說。
“我想讓你多睡會兒。你這兩天精神太緊張了,沒休息好。好了,不說了,我一會兒就回來了。”陳彥說完掛了電話。
俞紓冉頭發蓬亂地坐在床邊,對孩子的擔憂又一次襲上心頭。她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再昏睡過去。她心神不寧地從床上挪到沙發上,又從沙發上走到窗前。窗簾半開著,有霓虹閃爍著透進房間。她心煩意亂地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流,突然狠狠地皺了皺眉頭,一陣莫名的孤獨感攫住了她,仿佛外面繽紛的世界與房間內部的昏暗氛圍都在與她作對,沒有一盞燈能夠照亮她內心深處的絕望。她怔怔地站著一動不動,內心的波濤將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淹沒了。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