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他們終于抵達了兒童醫院,司機停車后便沖著車廂里喊道“到了,快下車吧”。那聲呼喊在俞紓冉聽來簡直是‘生之希望’,她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但她不知道該做什么,而是站著等候著醫生的吩咐。
“別著急,我把監測儀拔了,給寶寶換上氧氣袋。你們兩一個負責抱孩子,一個拿著氧氣袋。我現在先去找醫生,你們跟上。”醫生在一邊說一遍有條不紊地操作著,完畢后他示意俞紓冉抱起孩子。
車門打開了,三個人小跑著進了急診室。急診室外的大廳里摩肩接踵、人聲鼎沸。小孩子的哭嚎聲、大人的說話聲混作一團。五六個護士穿梭在人群中,一刻不停低忙碌著,換藥、測體溫、做基礎檢查和記錄,同時還在頭也不抬地應付那些時不時簇擁上來的家長的問詢。那些身患疾病躺在移動床上的和躺在家長懷里的小孩看上去都虛弱不堪,有的在哭嚎著、有的在沉睡著(或許是昏迷著),家長們有的站在床邊按照護士的指示做出一些配合治療的動作,有的抱著孩子默默流淚,還有的家長焦急地呼喚著“護士,護士,快來看看我家孩子。快來看看我家孩子!”
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降臨時陷入恐慌的人潮在擁擠混亂中尋找通往希望之路。他們互不相讓,甚至恨不得把護士拽到自己孩子的面前。五六個身穿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在人群中移動著,像是五六顆被人彈在地上不斷跳躍的粉色彈珠,沒有一處角落能將她們固定下來。
俞紓冉抱著小男孩一動不動地站在墻角,陳彥站在身旁咕噥著:“大夫怎么還不出來!”
“你摸摸孩子的臉蛋兒是不是涼的,這個大廳里一點也不暖和。”俞紓冉說。陳彥正準備撫摸孩子的額頭時,年輕醫生從里面走了出來,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年長的男醫生。
“這位是負責給孩子治療的醫生。那你們配合他就行了,我們就撤了。”他說完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來,你們跟我來。”那位年長的男醫生說。他輕車熟路地把他們領到了護士服務臺,之后將人群中的一位護士叫到身邊叮囑了一番后便離開了。
“來,你們跟我來。現在沒有移動床了,你們先將就一下。把孩子放在操作臺上,先把衣服脫了,我需要抽血和做檢查。”護士說。俞紓冉看了看面前的操作臺,很快就意識到那不是桌子也不是床,而是一個三層的金屬置物架。她低聲咕噥著:“這個上面會不會太涼了?孩子躺上面會不會著涼?”
“都什么時候了?還顧得上冷不冷!”護士沒好氣地說。
“對不起,護士,我老婆就那樣,矯情!”陳彥連忙解釋。護士抬頭看了他一眼說:“沒事,可以理解,當媽的都一樣。我先給孩子做基礎檢查,來你們誰幫我一下,把孩子的胳膊按著點,我要抽血。”
“我來吧。”陳彥說。俞紓冉聽到‘抽血’兩個字便轉過身去,她實在不忍看著針尖刺入孩子的肌膚。
“再幫我按一下孩子的頭部——,好——”護士的聲音從俞紓冉身后傳來。她一直背對著她站著,頭也不敢回,心里有無數把尖刀在攪動,疼痛不已。她真想替她的小男孩承受這一切,可是她除了轉身逃避之外,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好了,你把這兩個采樣送到檢驗科。”俞紓冉轉身的剎那看到護士正在將兩個底部透著紅色的玻璃管遞給陳彥。她又對著俞紓冉說道:“心電監測你們會看吧?”
““會”俞紓冉回答。
“好,那你在這里盯著,發現異常立即叫我。好了,你把毯子給寶寶蓋好吧。”護士說完準備端著托盤走開。俞紓冉急切地叫住了她問到:“護士,孩子不需要做其他治療嗎?他已經昏迷了,大夫什么時候過來救治我的孩子?”
“醫生剛囑咐過了,檢查都是加急的,等結果出來,醫生馬上過來。等會兒讓你愛人把檢查單給我。”護士說完便端著盤子走開了。
俞紓冉看著她冷漠的背影極不情愿地道了聲“好的,謝謝。”她俯身將毯子蓋在孩子裸露的身體上,然后又用手輕輕壓了壓毯子的邊緣。
她站在昏睡不醒的孩子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她討厭那些千篇一律的檢查,甚至在心底默默咒罵那些繁縟的檢查流程。“每個醫院都要做一遍檢查,每檢查一次,我的孩子就要多遭一次罪。為什么檢查結果就不能通用呢!這樣做簡直是在浪費時間!為什么不管是醫生還是護士都行色匆匆、神秘兮兮,他們就不能多透露點信息給家屬嗎?他們為什么總是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讓人提心吊膽呢!這些高傲自大的家伙們口中從來就沒有一句確切的答復嗎!”俞紓冉越想越火冒三丈。當陳彥快步走到她身邊時,她氣急敗壞地問道:“檢查結果多久出來?”
“一個十五分鐘左右,一個二十分鐘左右。”陳彥一邊說,一邊低頭看了看小男孩。
“什么叫左右?你就不能問個確切時間嗎?”俞紓冉說。
“醫生這樣跟我說的啊!我過十分鐘就去看看。”陳彥說。
“我原以為只要到了急診室,醫生立刻就可以給孩子治療,沒想到是這樣!”俞紓冉皺著眉頭說。
“大醫院,病患多!何況還是大半夜。”陳彥說。
“急死我了!孩子都昏迷了,還要等!急死我了!”俞紓冉說。
“唉!誰說不是呢!”陳彥嘆了口氣附和到。
俞欣和小男孩的奶奶趕到醫院的時候,俞紓冉與陳彥正站在“操作臺”前目不斜視地盯著沉睡中的小男孩。俞紓冉感覺筋疲力盡,唯有信念在支撐著她。
“姐,大夫怎么說?”俞欣急切地問。
“大夫還沒跟我們說過話呢!說是要先等檢查結果才能安排治療。”俞紓冉垂頭喪氣地說。
“你們也不跟醫生說說,讓醫生先給孩子治療。”小男孩的奶奶說。
“媽,醫院有醫院的流程,何況要先檢查才行,檢查結果已經送去檢驗科了,一會兒結果就出來了。”陳彥說著走到她身邊接著說:“媽,你一定累壞了吧,折騰了一天。我帶你出去吃點飯,然后找個酒店休息,這里有我們呢。”
“是啊,媽,你先去休息吧,累了一天了。”俞紓冉說完,又轉身對俞欣說:“你也一起去吧,都開一天車了。”
“我沒事,先讓姐夫和阿姨去吃吧,我等姐夫回來再出去吃。這里你一個人也不行!”俞欣說。
“那也行。陳彥,那你先帶媽去吃飯休息吧。我和俞欣留在這里。你順便把車上的行李帶去酒店。”俞紓冉說。
“姐夫,你回來時別忘了給我姐帶點飯。”俞欣說著把車鑰匙遞給陳彥。
“好。媽,那我們先走吧。”陳彥說完便挽著老太太的胳膊朝通往外面的走廊走去。
大廳里鬧哄哄的,俞紓冉站在小男孩身邊,兩只手支撐在金屬臺上,其中一只手時不時輕輕撫摸著小男孩蒼白的小臉蛋兒。她目光灼灼地盯著心電監測儀上閃閃爍爍的曲線,絲毫不敢懈怠,盡管她已經累到全身癱軟只能靠雙手支撐在臺子上來維持體力。
目睹姐姐因為過度疲勞和悲傷而流露出來的虛弱無力和力不從心,俞欣焦急地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你找個座位歇會兒,我幫你看著,你給我講講怎么看這個儀器。”
“我沒事,我在果果身邊才能放心。你現在拿著這幾張化驗單去檢驗科看看檢查結果出來沒有。”俞紓冉說著將化驗單遞給了他。
“好,我這就去。”俞欣說完便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他回來的時候,俞紓冉仍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姐,結果出來了。”俞欣說著準備將檢查單遞給她。
“我不看了,看也看不懂,你趕快拿去給護士。”俞紓冉說。
“好”俞欣話音未落便疾步走到護士服務臺將檢查單遞給了護士,又說了幾句,然后才匆匆回到她身邊。他說:“給護士了,她說馬上找醫生過來。”
“好”這時俞紓冉挪了挪身子,隨后又用手撫摸了一下小男孩的額頭。
當醫生面色沉靜地朝操作臺走來的時候,俞紓冉正在朝醫生急診室方向望去,就好像她早就料想到醫生會從那一扇門后面冒出來似的。
醫生看了眼孩子說道:“我剛看了寶寶的幾項檢查結果,情況還算穩定。昏迷主要是因為肺炎和缺氧。我給你們開單子,你們一個人去交費,一個人跟著護士去六號病房,我馬上給孩子進行治療。不出意外的話,寶寶今晚晚些時候就會蘇醒過來。”
這番話讓俞紓冉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她感激涕零地看著醫生說:“謝謝您,大夫,謝謝您!我現在終于踏實了一點!這么說我的孩子不會有危險的,是吧,大夫?”她一邊說一邊熱切地望著面色沉靜的醫生。她在期待著一個肯定的答復。
“我只能說暫時情況還算穩定,我們先治療昏迷,但是其他先天性疾病還需要進一步檢查才能確定治療方案,至于治療效果那是下一步的事情。”醫生說完后便匆匆走來,又一次消失在那道門后面。
這個模棱兩可地答復再次令她不安起來。不過,一想到孩子暫時安全她便感到些許慰藉。她心想“帶孩子看病就像闖關,只要一道關卡闖過去了,那么后面的關卡應該也能闖的過的去。只要信仰不滅,希望就不會破滅。”
俞紓冉跟在護士身后,推著小男孩緩緩向走向廊深處。護士在六號病房門口停住了腳步,俞紓冉跟著也停了下來。她面無表情地擰了一下門把手,病房的門敞開了,里面傳來輕聲細語的說話聲和小孩子的啼哭聲。她一只腳跨進門內,側著身子看著俞紓冉輕聲說道:“這間病房的小孩子病情相對嚴重,大家都盡量保持安靜。你家寶寶就住門口這個床位,這是唯一的一張空床了。”她說完后另一只腳也邁進門內,隨即又朝前走了幾步后轉過身來,用手指了指門廊處的病床,壓低嗓門說道:“來,你把寶寶放床上”
俞紓冉把小男孩輕輕抱到床上,護士把液體掛到床頭的支架上,然后又把心電檢測儀放到了床頭的小柜子上面。俞紓冉正在俯身給小男孩掖被角時,護士在她身后低聲說:“好了,我去準備一下,一會兒醫生過來給寶寶治療。”
“好的,謝謝你,護士。”俞紓冉道完謝便坐在小男孩身邊,靜靜地盯著心電檢測儀。隔壁病床上坐著的一位年輕媽媽低聲問她:“今晚剛來的?”
“是,今晚剛來。”俞紓冉簡短回答后便向前側了側身子,以便背對著那位面容憔悴的陌生女人。那個晚上,除了關乎孩子的病情,她根本沒心思搭腔任何人。
少頃,俞欣急匆匆地走進病房,他幾乎沒吭聲,只是說了句“姐,我把單子放在抽屜里”,然后便并排與姐姐坐在一起。
醫生大約十幾分鐘后走進病房對小男孩進行了治療。事實上,醫生詳細查看了小男孩的所有檢查報告,并詢問完俞紓冉相關情況后便離開了病房。兩個護士在病房里唯一一張緊貼著墻壁的長條桌前忙碌著。只見其中一個護士將兩個輸液瓶和一個透明袋一同放入桌上的托盤里,另一個護士從手邊的塑料盒里取出一團輸液管、三個置留針和一個形狀奇怪的東西一同放進了托盤。她們一個端著托盤,一個手里拿著藍色的手寫夾板朝小男孩的病床走來。
“來,你們誰來固定住寶寶的頭,需要給寶寶輸液。”拿著藍色夾板的護士一邊說,一邊快速地在夾板的白紙上寫了些什么,隨即將夾板掛在床頭的金屬支架上。
“我來吧。姐,你先起開。”俞欣自告奮勇,立即站了起來。俞紓冉也默契地起身,她默默地站在了俞欣身后。
“這樣按住,不要動。哎呀——,這里已經有兩個針眼了。血管不好找啊!”護士一邊給俞欣示范,一邊皺了皺眉扭頭對另一個護士說。
“你往上一點扎,我看上面可以。”另一個護士俯身看了看小男孩頭皮微微鼓起的淡藍色血管說。
“好”她說著拿起托盤上的置留針,熟練地拔掉針尖上的塑料管后,躬下身去仔細打量著小男孩的頭皮,隨后又用手摸了摸那根淡藍色的血管。在她手持針頭即將將針尖刺入小男孩的頭皮時,俞紓冉心里一緊,慌亂間立即轉了身。她實在不忍直視這樣的場景,那根長長的針頭扎進孩子皮膚的同時也扎進了她的心里。她難忍心頭的刺痛,只能用轉身逃避來緩解恐懼和疼痛。轉身的剎那間,淚水奪眶而出,俞紓冉感覺自己的心臟在顫抖,可是她對眼前的一切都無能為力。直到聽到護士的那句“好了”,她才緩緩轉過身來。這時,她看到孩子裸露的頭皮上貼了四條膠布,膠布下面的透明導管在他頭上繞成了S型,懸在空中的輸液瓶里,有液體緩緩滴入透明的塑料管里。
緊接著,護士將被角揭開,將小男孩的一只胳膊平放在床上,又用一根橡膠帶緊緊束在小小的手臂上,定睛打量了一番后,又拿起一根置留針。俞紓冉再次背過身子,與小男孩一起忍受針尖的刺痛感。直到再次聽到那聲“好了”,她才又一次轉過身來,懷著痛苦與悲憫看著昏迷中的小男孩和他手臂上那幾塊膠布和S型的輸液管。俞欣站在她身邊,看著她淚眼模糊,便將一只手伏在姐姐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
“最后一針扎另一只手上吧。”護士說著又將小男孩的另一只胳膊從被子里拉了出來。她又一次重復著前兩次的準備動作,然后動作嫻熟地拿起最后一根置留針準備刺入小男孩的手背。俞紓冉第三次背過身去,她緊蹙眉頭閉上了眼睛,淚水依舊在面頰上肆意流淌。她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被那三根冰冷細長的針頭刺穿了。疼痛幾乎讓她渾身顫抖,她哽咽著幾乎哭出聲來。可是她怎能哭出聲來,她怎能讓護士高度集中的精神因為她的抽泣而有絲毫分散,她強忍著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從她口腔里只傳出了哭泣時氣息被阻擋后的‘吭吭’聲。
“好了,來你把吸痰器給我。”護士說。俞紓冉第三次轉過身來的時候,護士正從托盤里伸手去拿那個奇怪形狀的東西。
“這是吸痰器?”俞欣問。
“是”護士話音未落,已經將吸痰器的手柄握在手里,然后將一根細長的吸管伸進小男孩微微張開的嘴里。這一次俞紓冉沒有轉身,她心頭顫動著看完了護士的全部操作,眼淚已經干涸,心口依舊在顫抖。
“好了,你看著點吊瓶兒和心電監測。”護士說著直起身來,將吸痰器放在托盤里。另一位護士看了一眼俞紓冉,云淡風輕地說道:“生病哪有不挨針的,你會習慣的!”說完她們便一起走出了病房。
俞紓冉走到床頭的金屬支架旁,湊過去仔細審視了一番懸在空中的輸液瓶和輸液袋,確認完液體滴落的速度之后,她又重新坐回小男孩身邊。
夜已深,病房里靜悄悄的。俞欣坐在姐姐身邊困倦地垂著腦袋打著盹兒。幾十個患病的孩童都進入了夢鄉,陪伴在他們身邊的家屬睡態百出——他(她)們有的將整個身子蜷縮在床尾空出來的地方,然后將頭耷拉在床尾擋板上,脖子下方墊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側揚著臉睡著了;有的半蹲著身子坐在隨身攜帶的小板凳上將整個上半身伏在病榻邊,腦袋深深陷進床沿上交叉著的手臂之間;還有的坐在床邊耷拉著腦袋,不停地打著盹兒。俞紓冉現在已經是他(她)們中的一員了,她將要面對的或許是比她們更為嚴峻的考驗和陰森可怖的威脅。“畢竟,沒有幾個孩子一生下來就帶著那么多先天性疾病。病房里這些看似煎熬的家屬們,或許她們都比我幸運。因為她們知道光明就在前方,而我能夠確定的僅僅是我的孩子現在是安全的,僅此而已。”俞紓冉想到這些就感覺心在顫抖,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她的痛苦忽而聚焦在孩子當下所受的苦難上,忽而又轉向孩子可能面臨的巨大威脅中。
陳彥回來的時候,已近凌晨四點。當他躡手躡腳走到病床前時,姐弟兩都耷拉著腦袋睡著了。
“紓冉,醒醒,你怎么睡著了?”陳彥搖了搖俞紓冉的肩膀輕聲說道。
“嗯——,你回來了?媽,安頓好了?”俞紓冉睡意惺忪地睜開眼睛輕聲說。疲憊與憂慮已經讓她的聲音沙啞了。當她抬起頭的瞬間才恍然意識到孩子正在輸液,她趕忙直起身子借著昏暗的燈光仔細查看輸液瓶。之后,她長長舒了口氣說道:“哎呀,嚇死我了,還好,藥沒完。嚇死我了,我怎么睡著了呢!我怎么能睡著呢!”她喃喃地自怨自艾。
“嗯,安頓好了。你也是心大!孩子還不省人事呢,你居然能睡著?你真可以!”陳彥抱怨說。
他們的說話聲將俞欣也吵醒了,他疲憊不堪地抬起頭看著陳彥說:“姐夫,你就少說兩句吧!我姐一個還在坐月子的人都累了一天了,能扛得住嗎?你怎么去這么久才回來?給我姐帶吃的了嗎?”
“帶了,帶了,給你們帶了漢堡、薯條和可樂,大半夜的也沒別的吃的了。你們去大廳吃吧,我在這里看著。”陳彥說著將手中的兩個紙袋子遞給俞欣。
“走,姐,我們去外面。”俞欣一只手接過紙袋子,一只手挽住俞紓冉的手臂。
“好,藥不多了,你注意點,快完了就按鈴。”俞紓冉給陳彥指了指床頭的紅色按鈕,隨后跟俞欣走出了病房。
大廳里依舊人聲喧鬧,但人比先前少了許多。他們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俞欣將一個漢堡遞給她說:“姐,趕緊吃,我先把可樂喝了,給你拿這個杯子去接杯熱水。”
“你也吃,別空腹喝冰可樂。我等會兒喝水也行,不急。”俞紓冉聲音沙啞地說。
“姐,你嗓子都啞了。等果果醒過來,讓姐夫看著,你好好回酒店睡一覺。”俞欣邊喝邊說。
“我沒事,只要果果沒事,我就沒事。”俞紓冉邊吃邊說。
“你慢點喝,先吃點兒。”俞紓冉說。
“先吃還是先喝,不都一樣,反正都進肚子里了。姐夫也是,都不知道給你買杯熱飲。”俞欣說。
“估計是沒有熱飲吧。”俞紓冉說。
“好了,我喝完了。我去給你接杯熱水去。”俞欣說著站起身來。他回來的時候看到姐姐彎著腰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目光落在正前方的某個地方。
“姐,喝口熱水吧。有點燙,小心點。”俞欣說著將杯子遞給她。
“‘嗯,你趕緊吃吧,都快涼了。”俞紓冉說。
“姐,你怎么連一個漢堡都沒吃完。”俞欣從紙袋里發現了姐姐吃剩的一半漢堡。
“我吃飽了,不想再吃了。你趕緊吃吧,還有薯條呢。你一定餓壞了。一會兒吃完你去酒店休息好了再回榆林。”俞紓冉喝了口熱水說。
“我知道。姐,你不用操心我,倒是你,現在看來果果這個病是個持久戰,你可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可不能累壞了。”俞欣一邊大口咀嚼著一邊說。
“我會的,放心吧。回去別給爸媽說這些情況,免得他們擔心。”俞紓冉說。
“嗯,我有分寸,放心吧,姐。”俞欣說。
姐弟兩在大廳告別后,俞紓冉回到病房。陳彥正斜倚在床邊打盹兒。俞紓冉先是湊到輸液瓶前面看了看,然后躡手躡腳地坐到了他的身邊。先前的小憩和半個漢堡讓她恢復了些精神,困意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期待孩子蘇醒的迫切心情。她側著身子摸了摸小男孩的臉頰,然后又掀開被角看了看他的小手臂和另一只小手,發現置留針在上面安然無恙,沒有絲毫挪動過的痕跡,她知道他沒有醒來過,他還在昏迷。
俞紓冉側著身子坐在床邊,痛苦而出神地看著昏迷中孩子,心中不斷祈禱著他快點醒過來。此時,小男孩的面容在燈光的映襯下不再蒼白,而是泛著淺橙色的光澤。他的眼睛緊閉著,薄薄的嘴唇微微張開,氧氣導管從鼻孔里延伸出來貼在臉上,小腦袋上貼著的塑料管也清晰可見。
凌晨五點十二分的時候,俞紓冉終于覺察到了小男孩的一些異樣,似乎有隱隱約約的哼唧聲從他嘴里發出來。起先,俞紓冉以為是自己幻聽,她將耳朵湊到小男孩臉上側耳傾聽,可那聲音又消失了。等她剛剛直起身子,哼唧聲又一次傳來。她再一次將耳朵湊到小男孩臉上,這一次她終于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哼唧聲。她激動地拽了拽陳彥的胳膊抬高嗓門叫道:“陳彥,陳彥,快來看,孩子醒了。”
陳彥迷迷糊糊中站了起來,趕緊湊到小男孩臉上去聽,他也聽到了哼唧聲。他高興地說“是醒了,是醒了!”
“太好了,寶貝終于醒了。太好了!你去叫醫生,我在這兒盯著,估計寶貝馬上就睜開眼睛了呢!”俞紓冉激動地說。
“好,我馬上去。”陳彥說著走出病房。
陳彥和醫生回到病房的時候,小男孩已經微微睜開了眼睛,他看上非常疲憊,就像好幾天沒睡覺眼皮在打架似的,睜開又閉上,閉上又睜開,重復了好幾次。醫生站在小男孩面前觀察了一會兒,又看了看心電檢測儀上的數字,轉身對年輕夫婦說:“孩子暫時脫離危險了,但也不能掉以輕心,你們注意觀察。”
“好的,謝謝您大夫,謝謝您!真的是太感謝了!孩子終于醒過來了!太好了!”俞紓冉感激涕零地說。
醫生微微笑著點了點頭,走出病房。夫妻兩盯著小男孩的臉看了許久,然后又坐回了床邊。陳彥將大衣墊在身下,側著身子靠在床尾擋板上昏昏欲睡。緊挨著他的俞紓冉則用一只胳膊撐在膝蓋上,用手掌托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側揚著臉望向再次沉入睡眠的小男孩。不知何時,她的腦袋也開始在手掌上搖晃,好幾次她從搖晃中醒來,重新調整姿勢繼續盯著病榻上的孩子。在疲憊的極限,意念變得萎靡不振,她在搖搖欲墜中不停地打著盹兒。
病房的燈時亮時暗,護士時不時進來給病床的孩子們換藥,寂靜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和輕聲細語的說話聲。那個夜晚漫長的好像永遠無法抵達黎明,時間好像也生病了,一動不動,停滯不前。
小男孩第三次換藥的時候,天終于亮了。有人拉開窗簾、有人在病床前走動、還有人端著洗臉盆和熱水壺朝外走去。晨曦透過窗戶照進來,病房分成明暗相見的兩塊區域。俞紓冉站在護士身邊等待她換完藥離開后叫醒還在酣睡中的陳彥。她說:“你出去買點早餐吧,我餓了。順便買些日用品回來。”
“好,你想吃什么?日用品買什么?”陳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說。
“粥和包子就行。再買個小凳子,陪床用的。還有熱水壺、牙膏、牙刷、洗臉盆和和毛巾。暫時就買這些吧。其他的用到了再買吧。現在去吧。一會兒肯定還有檢查要做,再看今天醫生怎么安排吧。這里是急診應該不會讓我們一直住這里的。說不定得轉到住院部去。你先去吧。”俞紓冉說。
陳彥正準備出門的時候,俞欣拎著好幾個袋子走進了病房。
“姐,姐夫,你們先吃點東西。我給你們買了些日用品,還有你的杯子、果果的奶粉、奶瓶和勺子我也都帶過來了,姐。”俞欣說著將袋子放到床頭柜上,然后俯身看了看他的小外甥。接著說:“姐,果果醒過來了嗎?”
“醒過來了,凌晨5點多就醒來了。不過很虛弱,一直是時醒時睡的。”俞紓冉邊吃邊說。
“那就好,那就好。姐,你放心吧,一定會好起來的。”俞欣說著坐到了床邊。
“你吃了沒?睡幾小時夠不夠?”俞紓冉問。
“我吃過了,睡的挺好。我一會兒就開車回去了。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俞欣說。
“我沒事!放心吧!那你走吧,路上還要七八個小時呢,別在這兒耽擱了。”俞紓冉說。
“行,那我走了。姐夫,多照顧點我姐啊!她現在身子也很虛弱。就拜托你了!”俞欣說。
“放心,我會的。你路上開車小心!”陳彥說。
“嗯,好。那我走了。”俞欣說著朝門口走去。
“等一下,我送你出去。”俞紓冉說著從床邊站了起來,朝門口追去。姐弟兩一同走出病房。
“開車小心,累了就停下來歇會兒再開,到了給我發信息。”俞紓冉說。
“嗯,放心吧,姐。我都多大人了,你就別擔心我了!”俞欣說。
俞紓冉站在醫院門口,望著弟弟漸漸遠去的背影,心中升騰出一股悲涼與落寞。無邊的暗夜終于熬過去了,接下來等待她的又將是什么呢?在孩子的病情明朗之前,俞紓冉的頭頂始終懸著一把明晃晃、冷冰冰的尖刀,它隨時準備掉下來刺穿她的心臟,盡管她的心早已被病魔蹂躪的千瘡百孔,但她模模糊糊中感覺到業已發生的一切僅僅是個開始。當她的孩子帶著與生俱來的疾病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與他就注定了將虛弱無力的肉身置于痛苦之上、煎熬之中。比起絕望,忐忑不安更令人難以承受。
門廊里冷颼颼的,清風從俞紓冉的后背和正面同時襲來,她裹緊了羽絨服,在弟弟的身影鉆進車里后準備轉身離開。就在她轉身的一瞬間,似乎又有某種裹挾著剛毅與堅強的力量從她內心深處蔓延、擴散,像山澗細流般涓涓流淌至全身。“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挺住,在孩子痊愈之前,我必須挺住,必須相信、必須充滿勇氣地迎接任何一個致暗時刻!我已經經歷過一次了,我不怕!否極泰來,一定是這樣的!否極泰來!”俞紓冉暗自思忖著,腳下好像獲得某種力量,她疾步走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