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屬于一個人的唯一真實的結局,只有那一種。一個人所能夠做的,是以所有的方式,處于任何一種情緒,懷有著任何的一種情感,去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一步步靠近它,并且主動或者被動地接受了這個唯一的結局。除此以外,一個人并沒有別的結局。
明白這個以后,一開始的接受或者不接受,到頭來也唯有終于去接受才是除此無他的選擇。與此同時,也得堅持下去。就算每一次的選擇,只是別無選擇的選擇,只是又一次非如此不可的唯一的出路。
接連好幾天,每天,黃晶晶只要是醒著的時候,就是坐在畫架旁、坐在窗邊,發呆比畫畫的時間更長。
一縷極難察覺到的微弱氣息,在每一個更加難以捕捉到的瞬間,暗自涌動著。每一個黎明總是如期而至,每一個黎明覆滅之前的那種肅冷,令人難以躲避。
然后,很快,夜晚也就要降臨。
真正的夜晚是什么顏色的呢?在想象當中,在她的期待當中,它應該具有著絕對的黑色,那是一個甚至沒有星辰宇宙、沒有一絲一毫的生命之光的黑夜。在其中,一并流淌著肉眼看不見的、盲目奔突的血之溪流。溪聲是深沉而非清脆,就像一個人的胸中永遠無法對旁人言說的話語。
那顏色也一并地是孤獨的顏色,是接連不斷綿延了百年千年的孤獨,是世世代代積累沉淀而來的孤獨。一個真正的夜晚,肯定不會是別的什么顏色了。
“你們在戀愛了嗎?”仍然是一副少年模樣的少玉說。
“是的。”黃晶晶說。
“他叫什么名字呢?”少玉說。
“馬路。”黃晶晶說。
“嗯。”少玉說。
時間肯定是在此處中斷了那么一小會兒,此時此刻只有絕對的沉默。
“我害怕總是一個人。”過了一會兒,黃晶晶說。她仿佛是才從哪一個冗長的夢中醒了過來一樣。
“其實我很早的時候就覺得你和李北軍會分手來著。”少玉說。
“是么——”黃晶晶說。
“以前,你們還沒有分手的時候,我也就沒和你說這個。”少玉說。
“為什么覺得我們會分手呢?”黃晶晶說。
“說不上來為什么,但是就是有這一種感覺。”少玉說。
熟悉的沉默又來了。
黃晶晶努力回想著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的一些細節,想要證明少玉說的對或者不對。想了好一陣子,她卻也并沒有想明白他說的到底是對還是不對。然而對也好,不對也罷,還有什么關系呢?已經分手了,已經努力挽回過了,已經——
“你害怕孤獨嗎?”黃晶晶望向了少玉,說。
“我覺得,孤獨很正常呀,每個人在某一些時刻都會感到孤獨的。”少玉這么說著的時候,臉色平靜極了。
“可我覺得我是真的忍受不了孤獨。我很害怕——”黃晶晶說。
“對的,生活中的的確確總是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事情,讓人難以忍受。就比如說嘛,我以前的室友們。”少玉說。
“以前的室友?這么說你換寢室了嗎?什么時候的事啊?”黃晶晶說。
“咦?我還沒有給你講過這事嗎?是這樣的,我已經搬出宿舍好一陣子了,現在和另外兩個其他系的男生在合租。就是上上周搬出來的。”少玉說。
“怎么樣哦?的確要比住宿舍舒服多了吧?”黃晶晶說。
“那是當然的咯。你當時出去租房子的時候,也不給我說聲——”少玉說。
“嘿嘿嘿,怎么呢,你難道還想過我們一起合租嗎?”黃晶晶說。
“那是哦,跟熟悉、了解的人一起合租肯定要舒服多了撒。”少玉說。
“我們兩個一起合租的話,這不太合適吧?嘿嘿嘿——”黃晶晶說。
“那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啊——你是不是想多了哦?瘋了吧——”少玉說。
“這叫男女有別。這個我還是很拎得清的。”黃晶晶說。
“你在瞎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哦!我可是從來都沒有把你當成是一個女人來看待的哦——放心,和我一起合租的話,你會非常安全的——哈哈哈——不過現在你已經沒得機會咯!”少玉說。
“去你的——”黃晶晶說。
“瞧,校車來了!你還是快回去吧,馬路還在等著你呢。”少玉說。
“好。拜拜!”黃晶晶說。
“拜拜。”少玉說。
當每一次離別的時候,當每一次孤獨感卷土重來的時候,一個人要憑借著什么才得以每一次都化險為夷、全身而退呢?每一次,當回憶像潮水一樣再一次涌上來的時候,她都束手無策,只是反復感受著和那時同樣的離別和孤獨。
天空已經微微泛著灰白的光,各種各樣的聲音也漸漸多了起來、大了起來,交織在一起。黃晶晶還保持著和剛才、和這一整個晚上的同樣的姿勢。
此時此刻,她已經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漸漸有些僵硬了,于是稍稍扭動著軀體,卻也并沒有因此而改變坐姿、站起身來。也許,是因為回憶還沒有走開,她還沒有從中緩和過來。
究竟是每一個人都平等地享有著孤獨,還是每一個人都同樣地盲目著,是對這二者當中的哪一個的逐漸揭曉呢,才令一個人區區不足百年的日與夜,變得稍稍容易承受了一些呢?
已經不用再一次地去把視線指向“意義”二字了吧,就連意義這一個詞語本身,此刻都正在以肉眼可以見之的速度土崩瓦解著,都正在全面潰散著。那么,關于青春,關于所有的那些已經過去了的時間,還有沒有什么其他的真相等候去揭曉呢?
在這里,既沒有劍拔弩張,又沒有千鈞一發,有的只是無始無終、無窮無盡的孤獨與盲目。如此而已,怎么竟會變得難以承受了呢?但是,如果連孤獨都不再是難以承受的了,那么,包括詞語在內的所有的一切,又應當如何承前繼后從而得到延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