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晶晶盯著畫布上的大海。她的畫筆之下的大?？瓷先ナ秋L平浪靜的，但是，她自己現在已經是非常清楚了，這平靜不過是徒有其表的。

　　用畫筆應該如何去表現出來這種虛假的觀感呢？或者是通過海底若隱若現的巨大生物的身影，或者是透過波光粼粼的光與影所拼湊出來的模糊影像，或者是通過懸崖邊的驚浪，或者是通過將某幾種色彩以某種形式排列起來從而達到震懾人心的效果——甚至，也許，也可以偽善，也可以造作，因為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能夠聽見大海的聲音嗎？那是在講述一個有關下沉的故事。

　　原本她以為，只要一心沉下去，不斷下沉到足夠的深度上，就可以徹底逃離危機了。但是她卻根本就不知道，在大海的深處，越是向下的水域，就越是危機四伏。不知名的危險之物就藏匿在幽藍深邃、無邊無際的水域之中，它們無聲無息逼近著，只為了找準一個時機、再給以致命一擊。同時，在這危機四伏之外，又往往呈現出來的是一派平靜的表象。這就更加重了危險的程度。

　　為什么一個人從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其主旨都是對平靜美好的生活的過度渲染與狂熱向往呢？所謂平靜美好的生活，果真有它看上去的那樣令人愉悅嗎？再者，它其實是哪里也不存在的吧？所以才需要一個人全力以赴去追尋。我們沒有被告訴的還有些什么呢——比方說，這種追尋需要一個人終其一生的不懈堅持，期間絲毫不能夠停歇下來，甚至，我們到頭來也根本不會達到目的。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是應該然而并沒有告訴我們的呢？比方說，在面對未知之物的時候，根本就不應該急于去湊近了、瞧個明白，首先應該要想到的是，躲起來、先瞧個明白，再說其他。

　　為什么竟要以幻夢去引導一個人的一生呢？是什么樣的人出于什么目的才會做出這樣殘酷的舉動呢？為什么不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干脆點告訴她，那個看上去平靜美好的表象之下很可能會藏著一些什么呢？為什么要蒙住她的雙眼，然后再把她推向實際是危機四伏、蠢蠢欲動的深海之中呢？或者說，為什么要將她吸引到危機四伏、蠢蠢欲動的深海之中，同時卻還要蒙上她的雙眼呢？

　　為什么不在事先就告訴她，這里根本就沒有別的方向？不管是逃離也好、不逃離也好，后果就只有唯一的一個，那就是繼續不斷下墜。為什么不事先告訴她，根本就沒有別的選擇？每一次的選擇都只不過是唯一的選擇而已，都只不過是在將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海。為什么不像說其他的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一樣地、去反反復復地說出這一件事情來：這所有的一切實際上都是不容選擇，而且根本也來不及去選擇。

　　是的，來不及的。那么，絕望了嗎？那就跪下吧，那就匍匐在地吧，那就卑微地去祈求命運手下留情吧。別以為這樣子照做就有用了。這當然也是毫無意義的幻想。它既聽不見、看不見，也感受不到，它本身也一樣地是幻象。

　　所以，看樣子這一次這是馬上就要到底了嗎？一切終于都要塵埃落定了嗎——

　　當然還沒呢！

　　還沒有完——

　　一次希望到失望期間的距離是多遠呢？從充滿希望到終于失望，然后重振旗鼓、又懷著憧憬到又終于失望，然后悲觀、頹廢，接著又燃起了新的期待、到后來的又一次絕望——像這樣來來回回、反反復復，也不過才經過了幾個循環而已呢。還沒完——

　　周圍的一切還是那一個樣子，這一雙眼睛所看見的、耳朵所聽見的、大腦所感知到的這一切又如何呢，也還是老樣子嗎？

　　在這一切之后，一個人依然還能夠保持住清醒嗎？但是，也沒有關系的，因為，既然這下墜還將繼續下去，這循環也還將再一次進行下去。

　　為什么還要去竭力保持住頭腦的清醒呢？反正到最后這一切全部都要化為塵土，就癲狂一點不好么？反正就僅憑著本能的話，這一切也是可以繼續下去的，就丟棄了理智不好嗎？清醒還能有什么用呢？既然看樣子，生命如果是僅僅依附于本能之上，也完全是可以行得通的。而且，僅僅對一個個體而言，也許這樣才會更加簡單、更加輕松。

　　想想看吧，如果不是出自于一顆瘋狂的心，為什么就連生之苦痛與煎熬竟也值得歌頌了呢？為什么不能夠就誠實地感受到痛苦與煎熬、繼而再誠實地拒絕與抵觸呢？為什么還要進一步去適應與接受呢？為什么與此同時還要一并地去感受到內心的強烈激動與愉悅呢？這根本就是一種病態，根本就不值得去推崇與贊揚，更不應該以此為目的而進行廣而告之。

　　一個人真正應該被告知的是什么呢？平靜美好的一切都是存在于短暫片刻間的，而且，不應該人為地、刻意地去追求它的永恒。潦草失序、瞬息萬變才是屬于這個世界的真實。

　　黃晶晶放下筆。現在已經是酷暑天氣，空氣又悶又濕又熱，房間里顏料的味道久久地停滯著，消散不去，讓她感到頭隱隱作痛。這種痛感一直擴張到眼睛，叫人難以忽略。她伸了個懶腰，一邊活動著雙臂一邊走到陽臺上去。放眼張望，只望見了高低錯落的建筑物，以及灰蒙蒙的城市植物，無法看得更多、更遠。

　　深呼吸了幾次，她覺著頭痛緩解了許多。

　　現在沒有比過去變得更好，只有更深更沉重的寂寞，以及更加無聲無息的對于危險逼近的稍縱即逝的預感。自由與孤獨相伴，安寧與危險相隨?？嚯y更深重，同時也更深刻。還要繼續下去的話，以后當然不會比現在更輕松。以后是堅持或者是妥協，哪一個都已經不再輕松，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東西已經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