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把保溫杯擱在窗臺時，鋁合金邊框正將夕照切割成菱形光斑。新到的海歸博士抱著一摞文件從走廊掠過，駝色羊絨大衣下擺掃過門框的聲響，讓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暗房沖洗膠卷時，顯影液漫過相紙的窸窣。

　　科長的皮鞋聲在樓道里敲出摩爾斯電碼般的節奏。老于盯著電腦屏保上跳動的幾何圖形，指甲在實木桌面摳出第五道月牙形凹痕。女兒昨晚越洋視頻里的聲音突然在耳蝸深處復現：“爸，他們又要擴建實驗室了?！八f這話時背后是麻省理工的玻璃穹頂，陽光穿過鋼架在地面投下DNA雙螺旋的陰影。

　　“老于，晚上不能缺席啊?！?p>　　科長的手指叩擊聲驚飛了幻覺。老于條件反射般堆起笑臉，眼角的皺紋擠成膠卷齒孔般的連續方格。他注意到科長袖口別著女兒去年寄回的鉑金袖扣，那抹冷光此刻正刺痛他的視網膜。

　　辦公室的掛鐘在五點半準時發出布谷鳥啼鳴。老于用余光鎖定科長辦公室的門縫，那縷光暈的消逝比預期早了37秒。他抓起公文包的動作帶著某種儀式感，人造革表面被歲月磨出的裂紋，恰似他工位玻璃板下那張1989年的泛黃合影——照片里穿中山裝的青年捧著“先進工作者“獎狀，身后是如今早已拆除的蘇式紅磚樓。

　　餐館包間的檀香混著茅臺酒氣，在老于鼻腔里釀成酸澀的雞尾酒。海歸博士推眼鏡時鏡片反光的角度，讓他想起暗房里那盞危險的紅燈。公關部的小夏穿著香云紗改良旗袍，孔雀藍暗紋隨呼吸起伏，像極了顯影液中逐漸浮現的人像輪廓。

　　“于老師可是活檔案?！靶∠牡你y匙攪動血燕燉盅，湯匙與瓷壁碰撞出編鐘般的清響，“當年引進德國生產線那會兒...“她的尾音消散在空調出風口，老于看見自己1987年的青澀面容正從博士的瞳孔深處浮起，那時他穿著沾滿機油的工作服，在漢諾威的冬日里調試數控機床。

　　酒過三巡，老于摸到公文包內側的硬物。女兒十二歲時的作文《我的爸爸》就壓在牛皮紙袋下，泛黃的稿紙上還留著藍黑墨水暈染的淚痕——那天他因學歷不夠錯失晉升機會，女兒在結尾寫道：“爸爸的皺紋里藏著好多星星?！?p>　　“我女兒不成器。“

　　老于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包廂產生奇妙混響。當他抽出簡歷時，空氣突然變得粘稠，仿佛整個空間都被浸入了顯影液。博士的指尖在“哈佛大學“燙金字體上停留了1.2秒，這個時間足夠老于捕捉到對方喉結的輕微顫動。

　　科長的手機鈴聲恰在此刻刺破寂靜。老于注視著領導耳廓后那道新月形疤痕——那是1993年設備事故留下的紀念，當時他推開嚇呆的科長，自己卻被飛濺的齒輪削去半片耳朵。此刻那道舊傷正在暖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與女兒實驗室的納米材料閃著相似的冷輝。

　　“于工的閨女可了不得?！柏攧仗幚蠌垳惤啔v時，老花鏡鏈掃過醬香型酒瓶，“這不就是那個...“他的驚嘆被清蒸東星斑升騰的熱氣截斷。老于突然想起女兒初中獲得物理競賽金獎時，校報記者問她：“你的科學啟蒙來自哪里？“

　　女兒對著鏡頭舉起他珍藏的萊卡M3：“爸爸教我觀察世界的方式?！?p>　　海歸博士起身敬酒的動作帶著實驗室的精準，傾斜15度的杯沿與老于的酒杯構成完美切線。“令嬡的量子拓撲論文...“他的中文夾雜著普林斯頓口音，像未校準的顯微鏡載玻片。老于在碰杯瞬間窺見對方領口內若隱若現的十字架項鏈，銀質表面氧化形成的黑斑，恰似顯影過度的底片上失控的銀鹽顆粒。

　　小夏突然笑出聲，腕間翡翠鐲子撞出編磬般的清音。這個曾參與裁撤老車間的女人，此刻眼中閃爍著暗房計時器般的紅光。老于的太陽穴開始突跳，女兒的聲音與二十年前的機床轟鳴重疊：“爸，他們用AI算法重構了你的手動校準數據...“

　　當科長提及赴美行程時，老于正凝視著包廂墻上的水墨畫?？莨P皴擦出的嶙峋山石間，隱約可見女兒用紅筆圈出的論文批注。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珍藏的那盒公元牌相紙與女兒實驗室的光刻膠，本質上都是光的囚徒。

　　散席時，老于落在最后。走廊壁燈將他的影子投射成修拉的點彩畫，每個色斑都是三十年工齡兌換的勛章。他摸出手機，屏保上女兒穿著博士袍的身影正在像素格里微笑。遠處傳來江輪的汽笛聲，恍若暗房里定影液晃動的回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