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的丈夫白書十二年前就死于肝癌。女兒很愛她的父親,所以程梅在這里刻上了丈夫的名字;但她原本不打算這樣做。因為丈夫生前背叛過她,有過五年的婚外戀。
“既然請你來,”程梅面無表情地說,“就還是那句話,有病不瞞醫。我不知道這些丑事對你的調查有沒有幫助,但為了保險,還是都說了。”
在看過白影的墓碑后,她又打開一張照片,那是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多處已經被眼淚弄得起皺、模糊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出,白影的死亡時間在8月份,死因是撞擊導致的腦損傷。
最后,她翻出了自己和女兒的聊天記錄。她們的聊天從9月11號晚上9點33分開始,到12號凌晨4點17分為止。
“你看過后,就會和我一樣相信,”程梅突然抬起頭來和我對視,眼神里逐漸露出瘋狂的底色,“她就活在某個地方。你要幫我找到她。”我必須承認,這是一份匪夷所思的聊天記錄。因為聊天的一方是生者,另一方卻是死者——至少在我剛剛讀完它時,我是相信這一點的。
對方的頭像是白影生前所用的,沒有更換,就是一只很常見的Kitty貓,穿著白裙子,下面沒有簽名,朋友圈也是屏蔽狀態。她的句子以短句居多,經常一句話分成好幾條,錯別字很多,用詞不規范,有時候很粗俗,非常頻繁地使用各種莫名其妙的表情包,與她母親的長句子、書面用語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問程梅,有沒有感覺女兒的說話風格有什么異常。程梅說,沒有,她一直是這樣說話的。
這是白影的第一句話:“我死了之后,你感覺怎么樣?”
她在后面的對話里,不只一次向母親提出這個問題。有的時候,我感覺她是在幸災樂禍,字縫里冒著冰冷的怨氣,以及復仇的快感;可有的時候,我又覺得這是一句溫柔的問候。她還有很多類似或相關的問句:
“你還能繼續活下去嗎?”
“你的日子過得好嗎?”
“你想過將來嗎?”
“你后悔嗎?”
……
程梅在最初的兩個多小時里,一直在質疑對方的身份。她認為對方一定是登錄了女兒的微信,在和她開一個非常惡毒的玩笑。不過隨著聊天的繼續,對方向她展示了很多記憶:她們母女之間共有的記憶。這些話讓她逐漸動搖,不過很快地,她就篤定對方是女兒的一個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甚至不排除他就是她的男朋友張鯨。
為了驗證對方的身份(她對我說,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已經瘋了),她挖空心思提出了一些非常偏僻的問題,比如,女兒上二年級時暗戀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她上三年級時最討厭的是哪一科的老師,老師孩子的小名叫什么,她最害怕的動物是什么、在哪里咬過她,上小學時每天下午來接她的是誰、乘坐的交通工具是什么顏色的,姥姥家客廳的窗簾是什么顏色的,甚至,她爸爸去世前找的那個情人叫什么名字……這些問題即便是女兒本人,恐怕都要好好思索一陣子才答得上來,可對方都答上來了,而且答對了。程梅心中的最后一點疑惑被掃凈的那個瞬間,她說,自己像一顆炸彈似的徹底崩潰了。
她向女兒發出視頻邀請、語音邀請,可是女兒不睬她;她發出了無數條視頻和語音邀請,在那一長串的“已取消”之后,女兒回復道:
“我已經沒了聲音,也沒了樣子,怎么接聽呢?”
她又問女兒:“你在哪里?媽媽去接你回家。”
可只要她這樣問,女兒就回復一個詭異的“蝴蝶”表情,沒有別的。這樣重復了大概幾十次后,她終于灰心喪氣,斷絕了再次聽到、看到女兒的希望。她們開始慢慢地聊了起來。
她問女兒:“你在那邊過得好嗎?”
女兒說:“我很好,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活著。”
她又問女兒:“你為什么離開媽媽?”
女兒說:“你自己知道的。”
女兒提到了她們之間的許多故事。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這樣一件:她總覺得媽媽在偷偷登錄她的微信、監視她的私生活。但程梅反復向我保證說,她的確多次嘗試登錄女兒的微信,可一次都沒有成功過;因為女兒微信的注冊號和密保手機號,不是她手機上的任何一個。她有女兒的手機,可還是無法登錄她的微信,否則事情倒簡單了。我傾向于相信程梅的話,因為女兒的這種受害妄想,不是沒有來由的。
女兒說,媽媽從來不會把她當一個人看,所以她不想做別的,這么多年來,只是想在最低限度上做一個完整的人。這是她的人生目標,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很難。
“你是說,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完成這個目標嗎?”程梅問她。
女兒的回答仍然是模棱兩可:“你說呢?”
她很多話的結尾,都帶著一個藍色蝴蝶的表情。在這種特殊的聊天環境里,顯得有點神秘而恐怖。
她們還談到了那個名叫張鯨的男孩子。女兒說,她愛過他,可她必須拒絕他,因為她已經準備著要去死了。她還說,她死了之后,媽媽的陰謀就不會得逞了。這句話當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病不瞞醫,”我對程梅說,“這是您說的。”
“既然我給你看了聊天記錄,”程梅女士低著頭,將空的咖啡杯推來推去,喃喃道,“我就不會瞞你。的確,在我發現那個男孩是真心實意愛我的女兒之后,我怕她拒絕他——我知道她心理有問題,誰走進她的心,她就把誰推下懸崖——我害怕她毀掉這段關系,就……威脅了她。我說,如果那個男生向她求婚,她必須答應,否則我就把她做過的那些事情告訴他……”
我沒有打斷程梅女士的話,而是她自己越說、聲音越小。我沒有向她點明;不過關于她的女兒白影自殺的原因,我想我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可是就在白影自殺的謎團云開霧散之時,我突然發覺,自己不是為這件事而來的。剛才我讀到的是一位死去的女兒,和一位活著的母親的對話——但這……怎么可能呢?
我反復和程梅女士確認著,她在微信里提出的那些問題,對方的回答是否全都正確。她也反復地向我點著頭。我渾身的汗毛再一次悄悄地豎了起來。仿佛有一陣電流經過我的頭皮。
“看來,我真的要去找一位……”
我就著杯底最后一口涼透了的咖啡,咽下了后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