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學院氣氛最緊張的時候，趙廷之竟然放下身段。主動向我發出了簡短而懇摯的邀約，想和我和解。
他打算毫無保留地進行一場坦誠的談話。了結我們之前的恩怨。
我同意了，之前的事其實給兩個人都帶來了長久的不安，如果沉糜于過往的爭斗，必將兩敗俱傷。
但事總與愿違。盧懷方的臨門一腳讓我不得不爽約。他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告訴我：“家妹想見我”
我倆都心知肚明，今天是休沐日，也是我和趙廷之進行邀約的日子。我早就在上書房公開同意了赴宴，也都做好了要登門拜訪的準備了。
盧懷方卻平靜對我說：“趙廷之，嚴兄你不必結交！”，語氣和上次上書房打斗時一般的平靜。
他也干脆利落說出家妹要見我的原因：“這其實都是家父的意思。家父對你最近的事都知道。他也想知道你的斤兩。”
同時，盧府，一個霜鬟鶴發的老先生早早換上了儒杉，慢條斯理，閑坐府內，仿佛在等一場必然會發生的相遇。比平時更加從容淡定。
盧府，像一個深谷，被四周的高樓緊緊簇擁。盧府的信徒深深拜望。沾滿檀香的管家早就在府外等候，一見人來就擠出殷切的笑容，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盧懷方。
穿過熟悉又陌生的石階，一間又一間，終于到達了目的地，盧相依舊沒在。
與我隔空對視的，是一位老者，他一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姿態，只聽他緩緩說道：“老夫嵇叔懷，敢問閣下就是嚴子恕吧。”
嵇叔懷？記憶在腦海深處攪動，深呼吸，我深深的呼吸，對面的老者，竟是有國俊三十八之稱的嵇叔懷。國俊三十八是冠絕當世的三十八個文人，他們對學術的造詣，動人心魄。才華是超越時代，名聲更是動絕天下，他們的大作，不僅是當下的，還是千古的。對任何一個讀書人來說，他們都是奉若神明的存在。其中多少人竭盡一生都渴望和國俊求學問道。
只可惜國俊三十八排名第三十八的寒門學子已經死在了皇城。
而嵇叔懷，在國俊三十八中排名足足有第十一之高，可謂是大名鼎鼎。據說已隱退江湖多年了，他的作品，在我孩提時代就已經朗朗上口，直指人心。多年都沒有他的消息，近來坊間有傳聞他已去世的消息，那消息帶來的失落，是一種對時代的遺憾，一種對過往的追憶。沒想到在這里能見到嵇叔懷老前輩。
盧懷方肅穆的告訴我：“嵇老自隱退江湖后就一直住在府上，是家父的門客，也是家父的智囊，更算得上我盧府的親人。”
我向他鞠了一躬，這相當于是對一個時代的頂禮膜拜。
他回了一禮。
只見桌上擺了三封信箋。嵇叔懷緩緩將它們遞給了我，示意我打開。
我拆開第一封，里面的信紙竟然是空白的，我繼續往下拆，其他兩份竟依舊是空白的。
嵇叔懷還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眼眸仿佛流轉著青光。
他低沉的聲音講道：“備筆，備墨，備硯！”
奴仆收到指令魚貫而入，在桌上整整齊齊擺滿了筆墨紙硯，迅速有序。
“子恕啊，你為老夫寫幾句詩可好。”
我點頭。這是多少讀書人羨慕的事。
那四句詩道：
“輕寒一統可人意，一勺風雨慰窮秋。淡煙流火惹言盡，無邊白首細如愁。”
我有種難以言喻的欣喜，嵇叔懷雖然不是以詩文見長，可畢竟多年沒有拜讀過嵇老的詩，總有種故人重逢之感。
嵇叔懷沒有多說什么，他在等待我的一個反應。時間不再流轉，若隱若現的光，打在了嵇叔懷蒼老的臉上。
一寸一寸回味這個詩，總感覺很奇怪，有種荒誕和肢解之感，好像這首詩能隨時自我分裂，單獨成段，如果不是某種限制而作出，這四句話根本組不成一首詩。
我突兀了問了一句：“言，可以用口代替嗎？”
嵇叔懷突然大笑，點了點頭。
盧懷方完全沒明白我這個問題的用意。詫異的打量兩位文人的交鋒。
我反反復復讀著這四句詩，不停踱步，終于在七步之后停了下來，恍然大悟，對嵇叔懷再鞠一躬，畢恭畢敬說道：“在下才疏學淺，不敢妄議大道。”
嵇叔懷撫掌大笑。
盧懷方低聲問我：“這是什么意思？”
我也低聲回道：“這四句詩，其實是四句字謎，字謎答案是，何為大道，我向嵇老求證能不能用口代替言，就是為了能把煙這個字拆解出來，把火和口去除，就是大。其他亦然。”
盧懷方聽聞又細細品味這四句詩。
許久才解出字謎：“可加人，組成的字是何，勺可以推出為，無邊指邊的一半，加首是道。”
嵇叔懷叫奴仆收走了我的字跡，反復端詳。
嵇叔懷端詳筆跡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幼年時教我學識的老師，他端詳筆跡的樣子，和嵇叔懷如出一轍。他喜歡不厭其煩的教我練字，可惜我那時天性貪玩，沒理會他的良苦用意，總是心不在焉，偶爾還偷溜出去聽曲，可是他從不以此打我，還是不厭其煩教我大道理。
直到有次父親發現了我的把玩無厭，怒氣沖沖要教訓我，全被他給攔了下來。可偏偏是我欺負下人的時候，他會大發雷霆，對我的哭鬧不管不顧，狠心的讓我罰站。他的為人之道，于是便生生扎根在我幼年。
逐漸的，他不但教我學識，還教我為人，我童稚啟蒙如果少了他，或許將是另一種的結局吧。
“不錯，字跡蒼勁有力，你是向誰學的字。”
“管禮復，管老前輩。”
“江南的書法大家管禮復。沒想到你是他的學生，我與他有過幾面之緣，可惜啊，他為人過于剛正不阿，一生都沒受到重用啊。”
“我能遇到他，卻是一生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