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小屋燥熱的環境里透露出幾分死氣,很遠的地方,又隱約傳來歌舞的聲音,應是皇城里又在舉辦大型的宴會。
一個歌舞升平的夜晚,我卻倒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的想法也分外清晰。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就換上了最正式的衣服,我輕輕推開房門,長廊的荼蘼花開得正艷。趁沒有人注意,我在天亮之前出宮了。
今天例行休沐,幸好盧丞相在之前也打過招呼,讓我出入皇城免去了繁瑣的手續。禁衛軍也只是簡單看過我的臉后,就讓出了一條通道。
我的視線偶然瞥見三米開外的桂花樹,桂花如細雨般落英繽紛。江南桂花現在也應該在開吧。
不過我沒有在桂花樹前停留片刻,車馬很快就融入了鬧市之中。
不知車馬走了多久。我終于聽到了馬車的回應。
“嚴大人,我們到了。”馬夫說道。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我問。
“卯時了。”
我的目光在車窗外掃視了一圈。
眼前出現了一個偌大的府邸,它將內外分割成了兩個空間,里面是威嚴肅穆,外面是市井煙火。
收回了目光,我對馬夫說道:“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就當從來沒有來過這里一樣。”
馬夫恭敬的行了一禮,趁天還沒亮,駕著馬車消失在了暮色里。
門口的侍衛不懷好意的看著我,輕飄飄的聲音傳了過來:“站住!你知道這是哪嗎?”
我擠出笑臉:“幾位官老爺,我是來這里找人的,麻煩行個方便。”
“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還請快走吧。”
我摸索著腰間的令牌,正欲遞出去時,突然驚的將手抽了回來,想到什么般,轉而又從胸前掏出幾錠碎銀。
“大人,能否行個方便?”
門口兩個護衛立馬瞪圓了雙眼,發瘋似的將我手中的碎銀搶了過來,笑吟吟的說道:“這好說,這好說,既然你是來找人的,我們就行個方便,但我只帶你進去。其他的你什么都不能干,見到了那個人你就可以走了,如果你不聽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這個小人知道,多謝官老爺。”
府邸內外的光線明明沒有差別,可我卻覺得異常的晦暗。空氣中有十分令人難聞的氣味。我穿過一間又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從一間的開頭走到另一間的盡頭,又從一間的盡頭走到了另一間的開頭,沒完沒了。
“這位官老爺,不知道你們的王大人現在在哪個房間里?”
這位官吏的臉色逐漸從平靜轉變成了嚴肅。他轉過身,晃了晃腰間的配刀,然后,十分不客氣的對我說道:“這位公子,你要找的人不在,現在我們該回去了。”
我又掏出幾淀碎銀:“求大人再行個方便,這個人對我很重要。”
那個官吏收下了碎銀,卻瞇上了眼睛,并不打算繼續帶我往前走。
“這位公子,王大人不在,我們該回去了。”
“這位官老爺,真的,我還…”
“夠了,不要再說了。”這個官吏明顯不快起來。
他做出一個請回的手勢。
我知道,是時候亮出我的身份了。
我繼續在腰間摸索著,那個官吏以為我又要遞錢給他,眼神依舊貪婪的看著我。不過他的眼神很快從貪婪轉變成了錯愕,只見我從腰間掏出了大理寺的腰牌。
在陽光的反射下,腰牌顯得異常的刺眼。
那個官吏忌憚的看了腰牌一眼,堆起笑臉道:“哈哈,沒想到是同僚啊,我看你年紀輕輕又面生,原來是大理寺新來的捕快,多有得罪,請別見怪。”
他馬上又將銀兩塞回到我的手里。
我沒有接,還是若無其事的回了句:“哈哈,這位大人,我要見京兆尹,還請帶路。”
京兆府很是華麗,看得出來每一處都有精心的打理。府邸里仿佛裹著一片山水,可惜依舊難掩陰森。
“這邊請。”
我的手也緊張得握出了汗,京兆尹,這是為數不多可以和大理寺卿平起平坐的京都長官了。想要解決趙廷之的事,少不了他。
我又一次微笑的遞上了碎銀,那個官吏疑惑不解,并沒有接下我的銀兩。
“大人,我想打聽點事,京兆尹大人,好說話嗎?”
這個官吏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縫了,快速將銀兩吸進了手中,熱心腸說道:“哎呀,出來當官,誰不是為了黃白之物呢?只要你有那個,都好說,都好辦,不過,咋的大人,有個不成文的習慣,他從不收陌生人的銀兩,也只給權貴和名流收錢辦事。”
我心頭狂跳起來。我又回憶起了和大理寺卿錢繆的見面場景。
那個官吏推開了一扇酷熱死寂的大門,京兆尹就在這間房里,他一個人孤獨的坐在房間里,迷離的眼神仿佛充滿了故事。
官吏警惕的說道:“王大人,有大理寺的人要見你。”
那個人沒有理睬。
官吏又重復了一遍:“王大了,有大理寺的人要見你。”
這時,王大人才微微歪過頭來。
我看見王大人如此滄桑的臉震驚起來,不禁向后退去。
他的樣子蒼老的讓人不可思議,很難相信這種歲數的人還在職當官。
“你是?”
“在下,嚴子恕,京都伴讀。”
還沒等王大人說話,帶路的那個官吏突然全身開始發抖,撲通一聲沒站穩,差點摔在地上。
王大人沒理那個官吏,用手輕撫胡須詢問道:“不知道江南世子,來京兆府有何貴干?”
我微微皺眉,沒想到我還沒透露我的身份,他就已經知道了我是江南世子,雖然老者的身體年邁,但是他卻對京都的事一清二楚。
“有些私事,我想和王大人單獨聊聊。”
“其他人都下去吧。”
那個官吏立馬扶好了發冠,手忙腳亂的退了出去,空氣中還殘留著混亂的氣味,遲遲沒有退去。
“京都的事,王大人都有耳聞吧。”
“我老了,管不了這么多,我只敢本本分分的干好我的事罷。”
我靠近京兆尹,低聲說道:“在下知道,大陳世祖建國以來,一直用酷吏重刑來懲治貪污,所以我深知王大人的憂慮和廉潔之志。”
王大人輕輕吐了一口氣,就側回了腦子。
我繼續說道:“所以我備了點薄禮,只想和王大人行商賈之事。”
王大人微微抬起頭:“不知嚴公子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我看王大人喝水用的水壺,乃是前朝的古玩,價值千金,我愿意用真金白銀以購置此物。”
“嚴公子說笑了,這只不過是不值錢的玩意。”
我搖了搖頭,繼續說道:“王大人,我說它值錢,它就是值錢,這只是單純一筆商事往來,如果我買錯了,那也只怪我不識貨,并非納賂。”
“可是嚴公子你要辦的事,老夫可幫不上忙。”
“整個京都的賦稅治安,都歸王大人你來管,想必帝下的巡幸,你也清楚。”
王大人遺憾的搖了搖頭,嘆息道:“嚴公子最想知道的事,老夫一無所知,枉費了嚴公子的一番好意。”
我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張無名的地契,說道:“這是京都繁華地帶的一處房契,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這東西無名無姓,查不到來源,王大人,可以在此處安置六親。”
“這…”
我將它強塞到京兆尹手里,說道:“我現在與太子結交,若日后我多向太子美言幾句,則可保子子孫孫,榮華富貴,無窮無盡。”
“城南有個道觀,帝下常去祭拜,尤其是三元五臘,這是京都百姓都知道的事,老夫可沒有告訴你任何關于帝下巡幸的消息。”
《因緣經》有載:三官大帝的主要職責是于三元日考校人間善惡,給以罪福。
下一個三元五臘正好是十天后的十月十五日,下元宮主三品五氣解厄水官扶桑大帝。每逢祭典,大陳都例行休沐。
而且那個道觀,我再熟悉不過了,那把石中劍,在我記憶里永遠揮之不去。我均勻的喘著粗氣,平靜的內心突然蕩漾了起來。我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表現得過分失態。
京兆尹卻在饒有興致的把玩著那張地契。
“那個時候大理寺也會負責帝下出行的戒備和安全,不過,你就算見到了帝下,也說不上話。”
我苦笑了一聲,沒有應話。
當我離開京兆府的時候,那個官吏一直在大門口處等我,他顯得非常的急不可耐,他將幾錠碎銀一股腦的全塞到我的手里。樣子陌生得就像換了一個人。然而我卻沒收。
他并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反倒是一個勁的求饒。我聽得目瞪口呆,他不停的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發出凄苦的哀嚎。
直到我收下碎銀,他才如釋重負。其實我早就將他的行為當做了一面鏡子,在他的身上,我瞥見了京兆府的冰山一角。得益于此,我才能更好的動中肯綮。
天快亮了,京兆府內依舊晦暗,門口青苔累累,縱使里面修剪的再華麗,也無濟于事。對于我的想法,這兩個官吏還是毫無察覺,甚至還是一副諂媚的表情。
“那就讓一切更爛吧。”我一個人在自言自語的喃喃道。
此時,曙光還未打破昏昏欲睡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