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陽，太安城。
一道閃電自天而下，耀眼的白光劃破了漆黑的夜空，把雄偉的帝都照得格外清晰明亮，甚至比白天顯得更加巍峨壯麗。
豆大的雨點像密集的箭矢擊打在由花崗巖構筑成的堅硬外墻上，似乎想把這面已經歷經了數百年風雨歲月侵襲的城墻擊穿。
緊接著，隆隆的雷聲如戰場上的千軍萬馬，由遠至近，轟鳴而來，在離陽帝國的都城太安城上空回蕩不絕。
高達二十丈的欽天監通天臺矗立于宮城的東北一角，如一個沉默孤獨的巨人俯視著整個太安城，站在通天臺頂樓外的摘星路上，可飽覽皇宮全景，屬于逾規違制，因此在本朝任何一份輿圖方志文獻上，都不見通天臺的記錄。
通天臺頂樓除去眾多繁瑣復雜的觀象儀器，還用作藏書納簡，三面書墻高達數丈，以至于需要多架專門用來拿書的梯子，此時已是深夜，再加上雷雨交加，只有一名老人與書童呆在這里。
老人披著件蓑衣，站在突兀橫出閣樓長達六丈，由九九八十一大塊漢白玉石鑲嵌而成，一整段晶瑩剔透的摘星路盡頭，仰頭望著遮星閉月的黑空，雙手奮力揮動，雙目緊閉，氤氳蒸汽從他那頭霜發上裊裊繚繞。
雷電張牙舞爪，仿佛是一只白色大蜘蛛編織的一張籠世巨網。
但這張巨網卻不是為了捕捉獵物，反而卻是有一頭無形的龐然大物，正在肆無忌憚地沖擊著老人倚靠帝都氣運催動天象大陣。
“監正爺爺，你不害怕嗎？”書童并不怕高，也并不怕雷聲，他只是還年輕罷了，把蓑衣遞給老人后便自覺趕緊退回了內室，探頭問道。
“小書柜，你長大以后就會明白，總有些東西哪怕你自己很清楚碰了就會粉身碎骨，很害怕，可你還是會去碰，這就是我們作為一個人和只會趨利避害的禽獸之間的區別，”老人像往常一樣輕笑道，但背對他的書童看不見老人的雙眸正止不住地溢血。
‘老不死，你還是那么勇啊。’
借著漫天雨水的振動波紋，老人似乎能大致看到那個頭比腳下通天臺還要高上數倍的無形巨人，綿延直上，仿佛與天瓊相交。
“吾輩自當堅強不息，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老人慷慨呼喊，如風中勁竹可倒不可摧。
‘你以為我是一股風？老不死，我可可沒有風暴那般溫柔，我是鐮刀！我是鐵錘！專門收割捶打你們這些帝國的腐朽殘余，頑固多余的雜種！’
無量的精神凝結成鋒利無比的巨大鐮刀，一瞬間就割開了電網。又凝結成勢大力沉的巨大鐵錘，每一次落錘，天上的雨云就會有一部分被敲散，皎潔明月與漫天星河隨即投下璀璨的光芒。
而摘星路盡頭的老人沒幾下就已經七竅流血，原本一頭隱約有光華流轉的霜發快速變得枯黃脫落。
“哀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
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
顧此耿耿存，仰視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
正氣凜然，老人幾乎是油盡燈枯，然而此刻他卻不進反退，高聲吟唱正氣歌，一步踏出，一步踏空，穩穩地佇立于無依無靠的半空絕境。
枯發落盡，華發復生。
枯木逢春，返老還童。
陸地神仙，原本大天象圓滿境界的老人一步升仙，而且絕非只有初登仙境的實力，輕輕一揮袖，之前幾乎散盡的烏云就重新將星月遮蔽起來，雷鳴電閃交織羅網，雨劍風刀呼嘯而起。
可是，無形的巨人見到老人臨陣突破，實力飛躍，不僅沒有一點緊張，反而主動收斂了力量，精神凝結成的巨鐮與巨錘也迅速消散無影，他的目的好像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入侵皇宮行那刺王殺駕一般，反而更像是好心好意幫助老人邁入陸地神仙境似的。
但，可能嗎！
老人十二年來已經是第三次邁入陸地神仙境了，本來按照老人天象大圓滿的境界，不說能千年長生，但再活上三五甲子是不成問題的。
然而，如今的老人只要同為陸地神仙境的高手都能看出，老人的青春煥發不過是明日黃花，回光返照而已。他莫說能活過三五甲子，哪怕再怎么借離陽氣運他都很難活滿區區七曜之數。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陸地神仙的體驗是不是很好！’
‘如我所愿，如我所想，老不死你終究還是一次又一次為了那所謂的大局，為了你背后那群只會躲在龜殼里的縮頭烏龜，一次又一次狼狽不堪地消耗自己的狗命去強行突破！’
‘南懷瑜，你的壽數已盡了！’
‘那這離陽的壽數也不遠了！’
‘等著吧，下一次，我就會把龍椅上那只狗頭放在你的墓碑前當祭品！’
無形巨人在發出最后一段精神波動后，沒等任何人動手，自己就轟然爆炸開來。那一瞬間天光乍現，云銷雨霽，京都上下千萬人無論是醒著的，還是睡著的，似乎都聽到了一聲凄厲的龍吟。
“我等，不愿名，不惜身，唯愿舍身成仁，唯望世道太平。”從小小從八品挈壺正到離陽帝國欽天監第一人，從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書童到借離陽氣運三入陸地神仙，拿一雙天眼守了離陽數十年“燈塔”的南懷瑜飄然落步在小書童面前，原本昏花混濁的老眼清澈地倒映著小書童悲戚的面容。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北涼方向，輕聲說道：“小書柜，快快長大，等我死后，就靠你壓制北邊的那尊天魔了。”
“是，小書柜明白！”唇紅齒白的書童哽咽著點頭答應。
“好孩子。”老人溫柔地抹去書童臉上的淚水，微笑道。
……
七日后，壽元耗盡，天人五衰，渡去一身修為的欽天監監正，于皇家太醫院床榻之上，在離陽皇帝悲慟而復雜的目光中羽化兵解。
無追封，無謚號，恐邪祟竊其尸變不詳，離陽帝令不葬，火化之，骨灰供于文圣廟，享千年祭奠。
……
……
離陽，太安城。
雨過天晴后，濃霧漫游城。
這是六天前，被大雨沖刷之后的太安城，無盡的濃霧奔騰肆虐而起，似要將帝都吞沒。遍地殘花斷葉，剛露頭的樹芽被毫不留情地折殺，隨著狂風揚滿了天空。晨風嗚嗚，如泣如訴，仿若陰陽顛倒，鬼神當道。
白日里本該奔走往來的飛禽走獸早已銷聲匿跡，只有湖泊中的魚兒小心翼翼地撿食著水面上飄落的殘葉。
忽而霧淡風輕，遠山可見，繼而萬籟俱寂，露落可聞。
“嘀嗒！嘀嗒！”
霧冷凝成水自紅瓦邊滴落，于是很快天就微亮，金雞啼曉，響徹全城。
雕梁畫棟的建筑和可以四馬并行的街道，無不彰顯著這座城市的繁華。隨著日頭一點點推移，開市的鑼鼓敲下，原先空空蕩蕩大街上的商鋪店面幾乎就同時開張迎客，自有一番默契。
每日差不多會來三波行人，有人會留到傍晚關市前的最后一刻，有人也會快快地來，快快地回。
第一波來的行人絕大多數并不是客人，他們大多挑著扁擔或者推著小車，乃是租不起店面，整日里做流動經營，小本生意的小販們。
第二波來的行人大多是京都里豪門大戶出來的管家采購，除了尋常的物資能夠預訂外，他們還需要比一般的小老百姓和同行更早找到市面上的新鮮吃食或者玩意，以此取悅府里的那些主子。
最后一波，那就是陸續不絕的尋常客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卻又錯落有致地組成了太安城繁華的一角。
當然，有陽必有影，即便太安這個離陽首善之城繁華的背后，也潛藏著屬于她的陰影。
一個昨日剛因偷拿了一塊饅頭被人毆打致死，尸體涼了一夜的乞兒破衣爛衫地靠在街邊的圍墻上，如夢初醒般無奈地搖了搖頭，猛地咳出一口瘀血，隨后睜開了雙眼。
他掰著手指數道，“三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