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哪里來？
9歲時，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因為阿婆一直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很明顯她不是我的親生媽媽。
但是她待我很好，什么好吃的都給我，我想要的玩具也都會毫不猶豫地買給我。只是，唯獨不許我吃肉。
她也沒吃過肉，我們都是狼族的另類，但我并不因此感到難過，反而很討厭那些捕獵后把自己弄的渾身是血的家伙，他們又臭又臟，而阿婆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雞蛋花香。
我鉆進阿婆懷里，阿婆以為我又想聽故事了，于是拿起手邊的童話書，我搖頭，卻好奇地問她：“阿婆，我的爸爸媽媽是誰？你認得他們么？他們是怎樣的人？”
“他們……”
阿婆支支吾吾，半天說不上一句話，又念起童話故事來搪塞我。
我抓著她的手，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凌牙跟我說了，我的阿爸阿媽都死了，你不用再騙我，我也并不思念他們，我只是好奇。”
好奇他們為什么丟下我獨自走了。
阿婆嘆了一口氣，娓娓而談道：
“你的母親曾是我的后輩，我和她都是有名的歌手，私底下關系也很好，可惜命運不饒人，她嫁給了一個有權有勢的貴人，這之后，她才知曉，她的丈夫經營著一個龐大的地下組織，靠著違法的交易大量牟利，有一日，她目睹了一個已經化為人形的食草動物被關進漆黑潮濕的牢籠里受盡虐待與打罵的場景，她嚇得精神失常，可她丈夫卻置之一笑，告訴她早該對此習以為常。
她只敢把這事告訴我，我對那些地下組織的行動也略有耳聞，但我明白，這件事絕對不能外泄，否則她必然有性命之憂。可你母親是只多么勇敢的狼，她壓根不怕黑勢力的報復，反而暗中收集證據，弄清了全部秘密據點，并將所有情報都透露給了當時正在掃清灰色產業的虎王，虎王靠著這份重要情報，將那些被非法囚禁的動物全都放了出來，也一舉掃清了這條龐大的灰色產業鏈，這件事在當年轟動一時，岌岌可危的虎之王族也因此樹立名威，大力打擊了那些妄圖謀權篡位而行非法之事的權勢貴族們。”
“那我的母親呢？她不就成大英雄了嗎？”
阿婆寵溺地摸了摸我的頭發，苦笑道：“是啊，在正派眼里，她是個大英雄，可在反派眼里，她是個罪大惡極的叛徒，她殘忍的丈夫讓她受盡凌辱，最后拋尸荒野，任野狗啃食。”
“……”
我沉默了，想起凌牙啃食獵物時的樣子，實在可怖。
“她告密前就將你托付給我。我勸過她，但沒用，她那樣傻。
我永遠忘不了她臨走前望著你的神情，滿目溫柔，卻蘊含著這世上最深的悲傷。她愛你，勝過這世上任何一個人。”
阿婆說著便紅了眼睛：
“她說她會幫助虎王解決一些問題，這之后就自殺，但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她剛走出皇宮，就被虎王身邊的奸細抓走了，她死的很慘，慘到去給她收尸的人都嚇哭了。
我不愿意讓你吃肉，因為你的母親就是為了保護食草動物身上的血肉而死，她雖為食肉動物，卻在目睹真相后從未吃過一口肉。
我希望你永遠記著，你有個善良勇敢的母親，你是英雄的孩子，她很愛你。”
我懵懂著聽完這一切，揚起頭望向天空，張開口，對著那位素未謀面的母親欲言又止。
你是只好狼，
卻不是個好母親。
我伸手抹去阿婆眼角晶瑩的水珠，臉上揚起一個笑容：“現在就很好呀，阿婆，雖然阿婆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卻像親生母親一樣待我，我已經很幸福了。”
阿婆抱緊了我，滿是褶皺的糙手撫著我后頸的肌膚，有些癢。
“我也很幸福。”
我們都很幸福，因為在寒冷的世界里緊緊擁抱著彼此。
“蛋子，我老啦，不能陪你走到最后，如果臨走之前，你能遇到一個愿意陪你走到最后的人，該有多好。”
“阿婆胡說，阿婆還年輕，也能長命萬歲。”
阿婆只笑：“蛋子，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個死也不想放棄的人，就一定不要輕易放棄自己。”
你是雞蛋花，是荒林里瘋狂生長的野花。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你要帶給這世界希望。
我從混沌中睜開眼，就在昏迷期間，我做了一個漫長而溫柔的夢。
“奇怪……我為什么躺在這里，為什么……我不是按下了扳機么？”
我應該死了，應該見到了思念的那些人。
手心留有一抹余溫，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動。我疑惑著攤開手，旋即便驚訝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切：手心里，柔軟的家伙散發著迷人的香氣——那是一朵盛開的雞蛋花。
可我記得，剛才手心里握著的，分明是一把槍。
我滿腹疑惑，從地上站起身，突然，從口袋里緩緩飄落一根火紅的羽毛，那是暝的尾羽，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它卻開始極速燃燒，在落地之前化成一縷灰燼，與大地融為一體。
緊接著，手中的花朵也散成一點點光芒，朝著蒼白的天空緩緩飄去。
那里，我仿佛看見暝微笑著對我說：“至少你，要幸福地活下去。”
我淚流滿面。
“可是……我明明已經沒有理由活著了。”我低下頭，絕望地喃喃自語。
腦海里卻響起一陣聲音：
“白希還沒死，你有辦法，你一定有辦法，能救他的人只有你。”
我望向白希，他的臉色十分蒼白，而厚重衣服下的身體竟然瘦骨嶙峋。我恍然大悟：他一定是長期沒有攝取到充足的食物而導致營養不良，如今撐不住才倒下了。
可是這座冰山毫無生機，背包里只有幾包壓縮餅干，連能使餅干下咽的水都結成了冰。
我該怎樣做才能救他？
老虎是食肉動物，如果有肉就好了……
肉……哪里有肉？
我望向自己的雙手，
突然醍醐灌頂，仰天大笑——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我的存在，真的可以拯救你，白希。
我放下背包，化為狼形態，對著后腿，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里面一排尖銳的牙齒。
“我詛咒你，有一天，你會從高高在上的神壇上，狠狠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到那時，誰都能在你的身上踩一腳，而能拯救你的人，只有我。”
我好高興啊，白希，你也嘗到了痛苦無助的滋味，可我又如此悲傷，今后的路我再也不能同你一起走下去了。
我拿著一只血淋淋的狼腿，將滴下的血都灌入他干涸的嘴中。
我又試著將肉撕成小塊，塞入他的口腔里，逼迫他混著血水咽下去。
幸好，白希雖然神志不清，但還能勉強攝取食物。
我朝他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這份希望，就請你替我傳遞下去吧。
你是能改變這個世界的英雄，而我只是一只愛唱歌的小狼。
我忍著劇痛包扎好腿部的傷口，等待白希的醒來，終于，將整只腿都喂下去后，過了半天，他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細密的睫毛隱隱顫動。
我拄著樹枝站起身，一撅一拐地朝身后無盡的雪地走去。
我好舍不得他，
走三步，又回頭。
怕離開后，他醒不來。
又怕，離開前，他突然醒來。
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兀地間，“嘩啦”一聲，
一陣大風卷著花香朝我襲來。
春天就在前面了。
我看見有什么從我眼前流過，也許是風，滾燙的風，卷走了小狼們夢的碎片。
邪惡的神會拿走孩子的夢，摔成碎片灑落到風中，而善良的天使會將這些碎片拼湊起來，還給每一只被奪走美夢的小狼。
我哼唱著歌曲，微微一笑：
白希，你做了什么樣的美夢呢。
夢里，有沒有成群的小羊和潔白的天使。
夢里，有沒有一只愛唱歌的小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