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佛前一只魚。
寒山寺內人影幢幢,香火繚繞,而我在菩提樹下一池碧水中歡快地游動,頭頂有一張張碩大的荷葉,夏日炎炎,我躲在葉下乘涼,因受了佛光熏陶整整一千年,又在菩提樹根前日日聆聽誦經,我有了靈性,聽得懂百家事,看得清江湖遠。
于是我問佛,如果我化為了人形,那我是否就能成為一個“人”?
佛笑而不語,他總是這樣高深莫測。我只好繼續躲回水里吐泡泡,仰頭數著菩提落下的葉子和天空飄走的云彩。
阿才和我說,我們是妖,就算有了人形,也始終是個妖。
阿才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是一只漂亮的金色錦鯉,和我一樣活了一千年之久,只不過他的修為比我高,明天就能化作人形了。
他朝我信誓旦旦,等他出了寒山寺就去游歷四海,然后把江山美景畫下來,帶回來給我看。
我對江山美景并不感興趣,我只對“人間”十分好奇。我好奇,為什么來的人有達官貴人、有布衣乞丐,他們的愿望或大或小,眼神中滿是虔誠與憧憬,即使那高高在上的佛從來不回應他們,他們始終如一。
我不明白為什么人們會把那樣沉重的希望輕易交給虛無縹緲的佛,而佛只是將香火化作自己的修為。
我不明白,何為虔誠。
阿才化作了一個俊美的少年,臨走時,他朝我莞爾一笑,這一千年的陪伴在這一刻了結。可我并沒有感到難過,我沒有人類的七情六欲,我笑著回應了他,緊接著沉入水中無所事事地吐出泡泡。
那一夜,我做了好夢。我化為了人形,有了屬于自己的一顆心。于是,我受傷了會疼,開心了會笑。我在人間混得如魚得水,連阿才也忍不住驚嘆。
他說,阿憐,你真厲害。
后來,又過了二十年,寒山寺熱鬧如初,只是我再也沒見過阿才。深秋已至,菩提葉灑滿河面,我終于化為了人形,可我并沒有像畫本里的妖怪,她們化為了傾國傾城的美人,我只有一張平平無奇的臉蛋,有幾分姿色,但放在人群中并不顯眼出色。
我問佛,若我此刻仍是妖,要如何成“人”呢?
佛曰,此去東行,遇夏姓良人,方可解惑矣。
佛唯一一次為我解惑,是我離去之時。我仰視著高高在上的佛,白駒過隙,他依舊年輕,如初識那般,袈裟泛著神圣的金光,莊嚴肅穆,容不得任何人侵犯。
我撈了些凡人投入池中的金子,就此告別了寒山寺。人間很大,我只往東走,也不知要走多久。
肉體凡胎餓得很快。我在林中走了兩天,已經饑腸轆轆,幸好路邊有酒家,我學著江湖人裝腔作勢地喊起“小二”,小二望著我衣衫襤褸的模樣露出鄙夷之色,才問我要什么。
我要了菜和酒,但喝了一口就醉了。我一醉,就開始亂說話。什么魚生東去不復來,什么阿才阿才你在哪。活脫脫像個神經病。
小二習以為常,客人們都習以為常,沒有人理我。江湖并沒有我想象得那樣不凡,江湖人也是趕路的人,沒有時間來管一個發酒瘋的家伙。
吃飽喝足后,我又向東走,終于走到一個鎮子里。大街小巷熱鬧非凡,叫賣聲不絕于耳,總角垂髫抱著紙鳶到處跑,你呼我應,談笑間自有一番風景。我一個人的身影在擁擠的人潮中更為落寞。
“姑娘,聽曲兒么?一曲只要十文錢。”
人聲鼎沸中,我聽見一道清澈的聲音。陌生公子看向我,目色溫柔,如一縷和煦的陽光。我不知怎么,就點了點頭。
他舒展開水色長袖,便舉起玉笛放在唇邊,嫻熟地吹了起來。我第一次聽見那樣好聽的音律,宛轉悠揚,變幻莫測,一會兒如同山間百靈啼鳴驚天泣地,一會兒又如長河奔騰匯入滄海勢不可擋。我聽得淚流滿面,那詩中有云,“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說得就該是這樣的笛音吧。
一時間,我的身側圍滿了看熱鬧的路人,他們亦為這笛聲贊嘆不已,紛紛央求著再彈一曲罷。
公子卻搖搖頭:“我不再吹了。”
看客們悻悻作罷,只好散去。我將十文錢遞給他。便擦去淚痕,轉身離去。公子卻突然問我叫什么,我說,我叫阿憐。他笑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蓮’字好啊。”
我搖頭:“是‘憐惜’的‘憐’。”
公子收起玉笛,想了想:“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姑娘的‘憐’也美。”
我并未因他的贊美而臉紅心跳,縱然他的樣貌的確出眾。許是因我沒有心,我仍要繼續朝東走,便辭別了他。
“鄙人姓夏名藍玉。若日后有緣,定為姑娘再奏一曲。”
夏,他姓“夏”?我停下腳步,走回他身邊,一本正經地問:“夏公子,你知道,怎樣成為一個‘人’么?”
藍玉被我問懵了,過了半晌才“噗嗤”一笑。“這個問題,我得好好想一想。你要不要留在我身邊,直到我想出答案為止。”
我點頭。從那之后,我成了他的幫手。他是個喜好在民間演奏的樂師,但偶爾也會為了湊路費而去給達官貴人吹笛。我的作用就是替他跑腿傳遞消息。
他是個極其溫柔的家伙,眉目中總帶著笑意,可我總是看不透他。有一日,他在后院的涼亭里獨自吹笛,音色凄涼,低沉悲傷,動人心魄。我問他為什么要吹這樣難過的曲子,他卻笑著告訴我,我思念一個人。
既然思念,難免悲傷。
那為何要笑。
藍玉摸了摸我額前的碎發,好看的眼睛像散落的星子璀璨奪目。
“因為,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難過的模樣。”
他的眼中深情款款,我卻仿佛在他眼底看見了另一個人的模樣,就像他對自己的玉笛百般呵護,笛身上卻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蓮”字,說不上丑陋,只是那道字體十分突兀,不像是他會刻上去的。
“你當初把我留在你的身邊,是因為那個叫‘蓮’的人么?”
我還是問了出來,趁著我的心不會感受到疼痛的時候。
他木訥了好一會。這一次,他沒有欺騙我。月光在他精致的面容上流轉,他美得令天地失色,這一刻,他沒有強顏苦笑,也沒有故作嚴肅。
他的眸子里盛滿了悲傷。
我知道他為什么難過,我一語成讖,讓他從夢中醒來。他知道我不是阿蓮,也永遠不能成為阿蓮。
“阿蓮比你美得多。可不知為何,第一次見你,總覺得熟悉。于是我為你吹了一曲,你直勾勾地看著我,淚流滿面的模樣讓我哭笑不得。我以為你會和其他女子一樣,被我的才華和容貌所吸引,可你的眼中沒有任何情愫,就像池塘里的一條金魚,你對我的感覺只是好奇,而非喜愛。等風頭一過,你毫不猶豫地走了。那一刻,我才覺得你真的很像阿蓮。她也是這般冷酷決絕,認定了的事情就絕不回頭。
我和她自幼相識,可她乃丞相之女,而我只是一介布衣,地位懸殊,自然不得結果,她卻執意與我私奔,后來……”
我望向藍玉,他的眼眶逐漸濕紅。
“她被家丁綁走,強行嫁給了尚書家的公子,她不甘如此,便在新婚之夜自刎床頭。”
她那樣年輕,她才十八歲。
“后來,丞相府給我送來一封信,那是阿蓮大婚前留給我的,上面寫著讓我好好活下去,否則她在九泉之下都不會原諒我。”
所以,他才會茍活于世,只圖逍遙自在,活得漫無目的。
藍玉掩面而泣,聲音斷斷續續,悲涼刺骨:“我好想去陪她。好想。我想,誰能殺了我。誰能把我殺了,讓我去地底下陪她。”
我拉了拉藍玉的袖子,學著凡人安慰他人的模樣,輕輕抱了抱他。
藍玉頓時哭笑不得:“你的臉色怎么像只母雞張開翅膀護著崽子。”
“我不希望你死。”
我一本正經地告訴他。藍玉雖然很喜歡使喚我,可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一定會感到很奇怪。何況,他還沒告訴我答案。
藍玉怔怔地看著我,目色中百感交集。我上一次見到他露出這樣的目光還是在第一次見面,我告訴他我叫阿憐時。
“大抵,也只有你,還希望我活著了。”
“還有阿蓮呢。”
我正經地反駁道。
他突然露出一個開懷的笑容。又與我擺酒作歡,吹笛到天明。
歲月如梭,五十年過去了。他已垂垂老矣,而我年輕如昨。五十年里,我與他去了天南地北,淋過江南煙雨,也踏過雪上紅梅,最后一年里,我和他在洛陽城外的村莊里落腳安家。
這一年,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連走路都十分艱難。有一日,他將許久未曾吹過的笛子從盒中取出。
這一日,他精神抖擻,一反往常。他溫柔地笑著說,同我去個地方吧。
他帶我去了一處千金冢,與這個村莊很近。千金冢富麗堂皇,所葬之人非富即貴。
“阿蓮,我來看你了。對不起啊,阿蓮,已經過了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過來,我怕我看見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藍玉老邁的聲音在空氣中顫抖,我不知該做些什么,只好低下頭,看著地上的一坯黃土。
“我今日所圖,不過歸還這支玉笛,你于八歲贈其予我,我于八十八歲歸還于你。至此了結一生,不負如來不負卿,唯獨負了一個人。”
藍玉突然抬頭望向我。
他已白發蒼蒼,笑起來并不如年輕時俊美非常。可我卻覺得萬分熟悉,仿佛我們才初日相見。
我走在繁華的街道上,沒有人理會衣衫襤褸的我。突然耳邊響起一陣溫柔的聲音,如一縷和煦的陽光落在我身上。
“聽一曲么?一曲只要十文。”
我點頭。藍玉拿起玉笛,蒼老的手指動作有些遲緩,他吹得很慢也很艱難,笛聲宛轉悠揚,也斷斷續續,我卻覺得這是世上最好聽的曲子。
洛陽的春天風和日麗,清風吹過藍玉滿頭的白發,吹過他臉上的褶皺,吹過隨著歲月風化成沙的那五十載,吹回我和他初遇的那天。
藍玉咳出一口血。他大限將至,我連忙跑過去攙扶住他。
他笑著打趣我:“妖怪真好啊,那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如初見時般年輕貌美。”
我搖頭,堅定地告訴他:“我想做人。我想成為一個‘人’。”
藍玉深情款款地凝視著我,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答案了。”
我目光炯炯,豎起耳朵聽著他逐漸虛弱的聲音:
“如果,你能為我的存在感到一絲快樂……如果,你能為我的離去感到一絲難過……”
他閉上眼睛,干涸的嘴唇已經不能再吐出任何聲音。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心臟,已然感覺不到跳動。可我還是覺得有些不甘心,于是匆忙叫來大夫,大夫搖頭道,他已走了。
“他走去哪了?他還會回來嗎?”
大夫仍是搖頭,提起藥包走了。
我突然覺得他也挺像那高高在上的如來——從來不解答我的困惑。
安葬好藍玉后,我回到洛陽城外的家中整理行李。藍玉喜愛并收集的東西不多,唯有一個匣子,他始終寶貝得很,從來不讓我碰。
他說,等他離開我身邊后,我才可以拆開。
我左思右想盼著打開這個匣子,而這一天終于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匣子里也沒有多少東西,只放著兩張樂譜。
我取出那兩張枯黃老舊的樂譜,準備一張張細細端詳著,突然,一陣大風透過窗欞,卷起匣中的紙張,將它們吹去地上。
我這才發現,那兩張樂譜背面竟寫著些字:
一張寫著:此曲名為“憐愛”。
另一張寫著: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透過那行漆黑的墨字,仿佛看見了藍玉和煦的笑容。
有那么一瞬,我突然心痛如絞。
“此行東去,遇夏姓良人。”
今夕何夕,存耶沒耶?
良人去兮天之涯。
城春不見兮三月花。
良人去兮地之角。
笛聲乘風兮入故里。
恍惚間,我竟笑著,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