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決斗或許有正邪之分,但戰爭絕沒有正義一說。
西藏蒙古戰亂時,硝煙處尸骸遍地,高原人心惶惶,西藏戰敗,桑結被處死,高原慌無陣腳,從無經驗的倉央收拾不了當時的殘局。而蒙古方更是緊逼不舍,一紙文書將倉央冠上假名號,遞呈清政府。清政府皇帝康熙當即發令,押倉央回京罷黜。
布達拉宮內眾僧侶對于這樣的結果,只能接受,而倉央心知:他如果不這樣做,只會繼續連累整個民族。
當清政府官兵等候在殿外時,倉央已無路可退。
倉央跪于佛前,而今現狀如斯,只能從容面對。他看著曾經桑結常坐的位置,自言自語:“桑結,你曾告訴我,他朝一日,待我羽翼豐滿,定將這平穩江山與我打理。可如今,我生出羽翼,但天空在哪里?”
“阿媽生我,桑結教我,可從無一人告訴我,大難當前,該如何救人救己?”
倉央獨坐大殿,一動不動如佛像,就想貪婪地多待片刻,他知道:此去路遠,歸來不知何日。
殿外兩名官兵已有些不耐煩,沖著殿里喊道:“走吧,再不動身,就趕不上今晚的落腳點了。”
倉央起身,再次將那身佛衣脫下,疊放在佛前。他猶記得第一次褪下佛衣是在扎什倫布寺,那時他對抗著自己的命運,但這次不同——他在順應命運。
“衣缽還你,從此命運由我。”倉央緩緩說道。
“別墨跡了。你以后的命運我們不知道,但現在,你得跟我們回中原。”推門而進的官兵已站在倉央身后。
倉央轉身,跟著官兵走向殿外。
站立殿外的有眾僧侶,還有阿媽,阿媽看著倉央,往倉央懷里揣了滿滿一袋糌粑,他摸著兒子的手,雙唇顫抖,卻忘了怎么開口。
倉央告訴阿媽:“阿媽,不用擔心。路途遙遠,我會照顧自己。”
阿媽噙著兩行老淚,使勁點頭,她挎著倉央的手也在顫抖,阿媽似乎一瞬間蒼老十載。
眾人將倉央送出宮門,官兵便攔下他們:“走吧。”
跨身上馬,一溜塵煙,倉央便消失在路間,阿媽尋不著倉央的身影,哭泣聲終于忍不住,癱坐宮門,遙望白塔,她問自己:“倉央,我們曾經都為此自豪,但他更是我的孩子,他為什么要承受這么沉重坎坷的命運?”
耳畔只有陣陣風聲,和漸遠的僧侶議論聲。
倉央走后的一個月,阿媽茶飯不思,日漸消瘦,只是一人坐在倉央曾經的房間,一言不發。而此刻,倉央和官兵已在圣城萬里之外,那是他未曾到過的地方,雄鷹離頭頂很近,牧人和牛羊在很遠處的山腳吟唱。
倉央人畜無害的安全感讓兩位官兵放松了警惕,多日朝夕相處,他們不再把倉央當作“押解的囚犯”,而是視他為“年輕的圣僧”,言行間也有了官兵與犯人間少有的尊重。
倉央沒有枷鎖,官兵也只是象征性前后跟著。
交談中得知,兩名官兵是親兄弟,都生得人高馬大,同年入伍,軍隊里人愛稱呼他倆為大武和小武。這趟押解任務他們不會吃虧——每人賞良田十畝,這在當地已是不小的數目。
晌午,行至一處坑洼地,大武跟倉央說:“我們在這歇息吧。”
扶倉央坐到一塊石頭上,小武拿出水和干糧,遞給倉央,問道:“師父,有個問題我們一直不明白。”
“什么問題?”
“我一直聽說,但不明白究竟什么是?我是個粗人,師父要是不想答,可以不說的。”
“這無妨。”倉央表情略有沉重,但并無怨恨,往日思慮似乎消減許多,“其實是漢人的稱呼。信徒的精神寄托,生來就和高原民族的命運緊聯,對于他們的命運都有不同的參悟。”
“那師父你的參悟呢?”大武問道。
“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做一個普通的牧民,騎馬放牛。草長在哪兒,我就去哪兒,帶著女人和孩子。但我無法選擇,只能面對這場宿命,承擔我不能改變的責任,哪怕是死亡。”
小武輕嘆口氣,神態透著惋惜,沒再言語。
大武看出小武的心思,他告訴倉央:“師父,我們一起也走了快一個月,一路聽你說了不少事。其實,我越來越后悔接這趟差事,每日都覺得有愧,但既然我們接了,也無法推辭,畢竟軍令在身。”
大武看了眼小武,他心想:這樣的話或許能夠慰藉弟弟小武。
“這一切都是緣,如果你們不接,自有他人,而我才應該謝謝你們一路上的照顧。”
“師父客氣了。”
小武將沿途置換的風干牦牛肉撕好,遞給倉央,還是沒有說話。
大武繼續問倉央:“我聽有人議論,說師父是西藏蒙古斗爭的犧牲品,我不好評價,只是在想,兩個地方的百姓都好好過著日子,為什么一定搞場戰爭?”
“我是不是犧牲品不重要,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就需要有人負責,向歷史交待,而我首當其沖。只要人的欲望還在放肆,斗爭就不會停止。任何地方都需要信仰的,宗教信仰雖然不能讓每個人忘記欲望,但可以教人控制欲望,處理欲望。萬物有度,凡事不可縱意而為,一旦過度,就會失控。”
“師父是明白人,我們是比不了。對我來說,外頭做些差事,回家老婆孩子熱坑頭,就是好日子。”
三人休息半個時辰,小武起身整理馬鞍,喊道:“我們走吧,今天還有不少路呢。”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