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的土地文明使中國人的家庭觀念幾乎是世界上最強的,相對來說孤兒在中國的人口比例中相當低,而孤兒院也只有在幾個少數的大城市中才會有。但中國畢竟是世界人口第一大國,比例雖低絕對數字仍是相當可觀。
我所在的孤兒院有六百多個孩子,百分之八十是和我一樣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棄兒,十歲以下的不到四分之一。大部分的嬰幼兒送進來沒多久就死去了,很多是因為他們本身患了先天性疾病,極低的治愈希望加上昂貴的醫療費用使親人選擇將他們遺棄,死亡在孤兒院像呼吸一般自然。
道士在兩歲半歲時教我認字,我的教材便是道士從不離身最后留給我的那兩本書,一本是小篆體的《道德經》、一本是沒有名字、沒有作者用小楷寫的醫書,兩本書都是手抄本。道士除了給我解釋個別字意外,并不針對書的本身多作說明(廢話,還不到三歲說了也等于對牛彈琴)。四歲左右,在忍受老頭痛苦折磨的同時我已經能將兩本書完整的默寫下來,我甚至能體會出《道德經》中某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有時在默寫《道德經》時我會進入一種很奇妙的狀況,仿佛那個用樹枝在地上機械的寫字的人并不是我,而除了他,周圍的一切都是我,甚至可以通過一只從身邊飛過的蝴蝶的眼中看到地上的無數個我。我曾經問過道士,道士和老頭嘀咕了半天說我還小六識未濁更能體會道的精益,而老頭卻更加變態的折磨我,以至于后來我在寒潭水里只要默背《道德經》便可以達到那種狀態,不當身體是自己的日子便好過了許多。至于那本醫書,對我來說仍是不知所云。
孤兒院中有很多書,每次城市發起諸如“獻愛心”之類的活動便會有成千上萬本書送來,那時大一點的哥哥、姐姐和老師(在孤兒院中可以讀書到小學畢業)開始分類,將其中新的、有用的(大部分是城市的居民家中留著無用、買廢紙又值不了幾個錢便當作“愛心”捐獻出來的。)登記送到圖書室去。孤兒院的房間很緊張,二十幾個孩子擠在一間屋子里睡覺,但卻有一間明亮寬敞的圖書室,十幾排書架擺得滿滿的。平時鎖著不讓進,每年只有一種叫“檢查”或“視察”的東西來時才會打開,而且被允許去圖書室的孩子都得洗的干干凈凈穿上新衣服,拿著老師發給的書,在有人進來時嗲著聲音一起喊“某爺爺好、某奶奶好!”。至于挑剩下來的舊書或沒用的書就會堆在食堂邊的一個小庫房中,那時孤兒院作飯還是在燒煤舊書便很好的引火之物。
我第一次發現食堂邊的寶庫是在進孤兒院的半年后。也許是在死老頭那兒養成的習慣,每到傍晚我就會撲到床上睡得像死豬一樣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別人不管用什么方法都無法叫醒。曾經有幾個孩子惡作劇,早晨將我的頭浸在一盆水中,打賭我要多久才會被憋醒,可十幾分鐘過去我依然毫無動靜,他們提起我的頭發現我沒了呼吸嚇得大哭著找來老師,孤兒院的老師多少都有一點醫學知識,發現我雖然沒有呼吸卻還有微弱的心跳,于是又是人工呼吸、又是心肺復蘇術的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可憐我的初吻在我什么也不知到的情況下被一個強壯的男老師奪去……嗚……),直到中午我仍然是只有心跳沒有呼吸,在老師們已經打算叫救護車時,我卻睜開眼睛抓起飯盒一溜煙的跑到食堂去了。
來到孤兒院的幾個月后我的“無敵睡覺大法”(浸水事件后同室的孩子們為我的睡覺功夫起的綽號)時間開始越來越短,從每天的十六小時漸漸的變成十四…十二…十…
八…六…五……嗚……像我這樣的年紀每天最少應該睡十個小時而我卻只能睡五小時就再也睡不著覺。而我因為老頭的折磨而變長的耳朵(當然不是真的變長只是變得敏銳)卻變得越來越長,整個孤兒院,甚至院外馬路上夜里老鼠跑過的這些白天我要細心分辨才會聽到的聲音,在靜悄悄的夜里卻像打鼓一樣鉆進我的耳朵。更可怕的是那些患病的嬰幼兒痛苦的哭叫和呻吟,他們死掉我并不會覺得怎樣,但活著的呻吟卻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著我。
我終于受不了從寢室里逃了出來,同時另一個更可怕的陰影籠罩在我的心頭。漆黑的夜對我來說竟像白天一樣,墻角的碎紙片上歪歪扭扭的寫著缺胳臂少腿的習字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嗚……死老頭的蘿卜……難道我最終還是要變成兔子……嗚!
遠處的拐角傳來巡夜人的腳步聲,我沉浸在兔子的悲哀中直到他們快要接近才驚醒過來,食堂邊的小屋上一個破窗洞讓我無聲無息的鉆了進去。
摒住呼吸聽著巡夜人回到門衛室躺下睡覺,我回頭打量這個小屋子。地上、墻邊是一堆堆的破舊書刊,我隨便拿起幾本翻了翻,上面的字全都是我剛才在墻邊碎紙上看見的那種缺胳臂少腿的東西,至少有三分之一不認識。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簡體字,以前和道士學的字全都是繁體。既然不認識字只好挑一些有圖畫的來看,漸漸的我被書中五顏六色的圖畫吸引,而我也發現當我專注于某件事時那些讓我發瘋的聲音,也不再騷擾我。
我躺在書堆中隨便亂翻,有好看的畫片就看兩眼,沒有便甩在一邊。忽然我被墻角的一落書吸引,那是我所熟悉的邊角發黃、從左向右翻的那種。我爬過去拿起來,這是一落被捆扎在一起的線裝舊書。打開繩子,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寫著《皇帝內經》、下面一本是《青懔子內視全圖》、再下面是三本的《顏氏針法》、最后一本打開才發現并不是書而是一個扁扁的盒子不過是長得像書,盒子里面是絨布包的一排排長短粗細的銀針。
翻開那本《皇帝內經》,里面的字我到是都認識,語序也都熟悉,但每個字都是方方正正笨頭笨腦的(宋體)印在上面;《青懔子內視全圖》是兩個光屁股男人一正一背的畫像,畫像上有好多紅的、藍的線和黑點兒,黑點兒旁寫的小字也是笨笨的方塊字;《顏氏針法》到是我所熟悉的秀麗漂亮的手寫小楷,但最后一本的最后幾頁是幾張絲娟,上面寫滿了小篆,仔細一看竟是我背過的那本無名書的一部分,不過那本無名書是用小楷寫的,這里怎么變成了小篆?唉!不管了,也許以前的人就喜歡變來變去的玩兒反正我都認識。(那時年紀小什么都不懂,其實這里有很大的分別。)
發現了自己熟悉的東西自然感覺親切許多,那些方塊兒字雖然看起來笨笨的但總比缺胳臂少腿的家伙來得順眼,所以我也就當作娛樂讀了下去。
那時并不流行學前教育,而孤兒院的孩子更是做夢都不要想。在管理人員極度缺乏下一個孩子只要不打架、不惹禍、不生病、不死掉就算整天爬在床上翻一些莫名其妙的書在老師的眼中仍是個好孩子。我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到了七歲。
不過,真的無聲無息么?六歲時我已經慢慢的明白,那些書是告訴人如果那里痛或不舒服,就用那個盒子里的小針按照那張畫像上相應的黑點兒扎下去,而且我也知道那些黑點兒叫穴位,扎完之后疼痛就會減輕,多扎幾次還會再也不痛或不舒服。
我開始想自己這里痛或那里不舒服,然后用那些小銀針在自己身上扎來扎去,我發現那些銀針扎在身上并不疼,只是有些酸酸癢癢的非常好玩兒(不知死活)。
可是我又發現好多我按照畫像上的穴道扎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和書上寫的不一樣,我便慢慢的在應該是那個穴道的附近一排一排的細細的扎,直到找到書上寫的感覺為止(沒無意中扎到死穴,還真是命大……呵呵)。最后我終于明白,是因為我還沒有長大,身體的比例和畫像上不一樣。(六歲時便能想到這些,我還真是有夠聰明的……
嘿嘿……哎呦……誰扔的臭雞蛋?。?
若是成年人遇到這樣的情況,恐怕會因為危險或條件不成熟而暫時放棄。但小孩子天生的對神秘事物的好奇心和初生之犢不曉得什么是危險,或許還有我骨子里的一股犟勁兒,使我一定要摸清自己身體里的每一個穴道。書和畫像早被我捆起來扔到床下,那些東西在我看過一遍之后就牢牢的記?。ㄟ@恐怕也和死老頭有關),我只是在一遍遍的默寫中體會出它們的意思。
我開始集中精力體會銀針扎在自己身體里的感覺,一天深夜我將銀針扎在手臂上尋找一個穴道,閉上眼睛全心體會著針尖的探動。忽然,我感覺我“看”到了自己的手臂,我的手臂上的每一條血管、每一絲肌肉、每一根骨骼,甚至每一絲極細微的神經末梢(這種東西是我后來看了現代醫書才知道的,現在只知道那些東西碰了會痛并不知道叫什么。)都清晰的出現在我的腦海中,那種感覺用看來說并不確切,但我卻清楚的知道。
我“看”到銀針刺破皮膚、分開肌肉,敏銳的神經末梢紛紛避開,我“看”到一條附著在骨骼上的若隱若現的淡青色脈絡。當我將精神集中想“看”得更清楚時它竟在我的腦海中慢慢的放大。那脈絡在我的身體中像一棵分出無數大枝小叉的大樹一般,枝杈附著在骨骼、血管、肌肉上順著他們的走向無限的延伸出去。脈絡里面有一些東西在不停的流動,完全沒有血液的粘稠,速度極快,更像是氣體。各個枝杈交叉處形成一些個小小的旋渦。銀針的針尖在我的“眼中”已經變得非常大慢慢的接近了其中的一個旋渦,在觸到旋渦的一瞬間旋渦被攪亂,我“看”出了那些脈絡與其他體內的輸送通道的不同——它們沒有壁,而同時我也感受到了書上寫的刺到穴位的感覺,下一瞬主脈上分出一股更強的“氣流”沖向被攪亂的旋渦并沿著旋渦上的分枝沖向體內的某處。當我抽出銀針時主脈已經向旋渦沖出數道“氣流”直到旋渦從新恢復,我跟隨著其中一道“氣流”竟然一直到肺部才消失在血管和肌肉中。
當我睜開眼睛時,腦海中的一切慢慢消失,但那神奇的經歷讓我心里興奮不已。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將自己身體里的每一寸都“看”了個遍,印證著書上的知識我知道那條脈絡叫經脈。我還發現了第一次“看”手臂時沒有發現的另外一條淡紅色的經脈,它和那條淡青色的經脈在身體中或前后、或左右的形成一個整體的,又有許多相對獨立的循環。
紅色經脈和青色經脈在體內有三個交叉點,一個在小腹,書上說那兒叫丹田,數條粗大的經脈伸向那里,脈氣在那兒混成一團,形成一個龐大的旋渦緩緩轉動。
第二個在胸口的檀中,但形成的旋渦只有丹田的三分之一大小,轉動速度卻快上許多。
第三個在眉心,它只比一個普通的大穴稍微大上一點,如果不是它極快的旋轉速度,幾乎會被我忽略掉,而這兒卻有很多奇妙的東西吸引了我。首先,除了一紅、一青兩條極細的經脈從身體的主脈中延伸到這里外,它幾乎是完全獨立的,而它本身分出去延伸到身體各個器官、骨骼、肌肉、血管中的細細經脈并不與其他經脈交叉形成穴位,也是完全獨立。還有,大腦、五官中有無數的、五顏六色的、細到不放非常大便無法“看”清的細線延伸到旋渦中,這些細線書中根本沒有提到。我覺得它們也應該是經脈的一種,追著其中一條到了耳朵,耳朵上細脈密布形成許多小小的穴位,我試著用銀針扎了其中的幾個,發現產生的脈沖(這個詞我覺得比“氣流”更適合)有的沖向眼睛、大腦,有的回到旋渦后形成更強烈的脈沖散射往五腑六臟。
在別人的眼中,我這一個月像癡呆一樣或坐、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而在我的腦海中顏氏針灸術的整體脈絡終于清晰的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