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浮現，回到住處。

　　此處周圍的區域少見人煙，原住戶在三大家族入駐后便遷移到地下，地上已然成為金錢的樂園，偶爾有地下居民花錢上來透氣：地下世界已將AI全面應用到民生管理，普通民眾的生活幾乎無法自主繼續，再加上對天啟的恐懼，能離開地下的只是一小部分。

　　毫不夸張地說，整個阿瓦隆島已經成了三個家族的掌中玩物。十年前的“第一次天啟”中，遭受不明攻擊的阿瓦隆為了續命，接受了古斯塔夫和秩序開出的條件，宣布中立，成立“商業區”，引狼入室。如今的阿瓦隆指代的，僅僅只是整個島的地下部分，地上被其他地區稱作“中立區”。

　　十年前“第一次天啟“造成的經濟損失，至今未完全恢復，為了在中立區找一個工作，大量的人來到島上，其中不乏偷渡者。城市外圍的鐵絲網和監控系統，除了防備不明生物的襲擊也可防止偷渡。當然，系統并不是沒有漏洞，只是相對來說不那么明顯罷了。

　　因為人少，吳銘在老左沒空監控他的時候，就能享受整個獨棟小樓的快樂。然而，當他掏出鑰匙的一瞬間，少有的摸魚式快樂破滅了——屋里有人。

　　相當明顯的留門方式，危險不大。

　　推開門，一位不認識的女性佇立在客廳窗前，窗簾和窗戶大開。聽見開門的聲音，她轉過頭，眼中失望。她難以察覺地嘆了口氣，搖晃著手中的酒瓶，皺著眉頭略帶愁苦：“你就是那個孩子吧。相信雷鳥已經透露了不少組織的事……“

　　幸好她開口說了這句話，不然吳銘首先會懷疑這是老左某個情婦找上門來了——即使年齡不合理。

　　提到“雷鳥“時，女人臉上浮現出厭惡，眉頭皺得更緊。她停頓幾秒，思索怎樣委婉：”你受負責人之一指使參與計劃實施，違反內部保密協議。經過上層協商，組織決定取消雷鳥指揮權，但考慮進行任務特殊，處置將在任務完成后執行。至于你……組織規定未經同意不得擅自牽涉無關人士，如違反規定，轉移無關人員。情況如此。非常抱歉。“

　　繃著臉一口氣念完之后她喘了口氣：“根據你的情況組織已準備好假身份證明和機票，請務必馬上出發。離開后組織會處理一切，而你，會擁有一個完全不同、嶄新的人生。我想沒人會喜歡這種工作，況且……你還年輕。“

　　什么叫做“嶄新的人生”？吳銘眉毛一跳。

　　“離開就行了？“他非常懷疑組織調查他得出的結果。當初，他的父母早有準備，饒是老左，最后查出的只有吳銘的父母死于一場爆炸。父母是誰？死者太多，不知道。

　　組織內部除聯絡人，相互不會交流，以至于有時互不知情地敵對、攻擊，這是為了保密而做出的犧牲。

　　雖然暫時不能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也有些好奇組織知道這些后，會作何反應。而且，他自知沒有任何謀生技能，“不同、嶄新的人生”等于“貧窮、痛苦的人生”。組織連這都考慮不到？

　　“是的。”

　　“這是吃定了我會答應？你們不清楚我父母的死因嗎？”那場爆炸還殃及了周邊五十米的無辜群眾，古斯塔夫在事后召開的媒體會議上，言之鑿鑿，宣稱是場意外。“意外”發生之后，古斯塔夫再未針對過秩序，然后秩序便召集和此事有關的員工，成立了名義上獨立的組織，與古斯塔夫互相滲透。

　　女人沉默了，期間耳上的骨傳導微型耳機不停地閃爍。也許是不耐煩，她竟一把扯下耳機攥在手里。“礙事。“她說，“接下來的發言只代表我自己，我身上還有電磁信號干擾裝置。“

　　氣氛變了？情況不對？組織過于神秘，正面對上把握不大，但該打還得打，除非能逃。至于能否逃脫，一試便知。

　　女人兀自拉了一把木椅坐下，酒瓶砰地往木桌上一擱，大有老娘今天不干了之意。但畢竟成年人的面子還掛在這，怎么說，也不能給年輕人樹立一個好吃懶做的形象。她依舊是晃了晃酒瓶，瓶中酒發出清脆的聲音。她身后的窗里，圓日從灰色樓群上露出一個角，客廳逐漸亮了起來，陰影更深，顯出清新的簡陋。在這種環境的襯托下，來人看起來陡然蒼老了不少。吳銘隱約感覺她年齡確實也不小了，壓力激增。

　　“小伙子……“這位姨悠悠開口，”你以為只有你失去過親人嗎？“

　　“那跟我有關系？況且人命在這不值錢。“思緒無形，借心念編織成語句，輸出，”有人選擇了自己喜愛的工作，不知不覺結束一生。我也一樣，決定這么做，便這么做。哪天沖動消失，或是找到了更重要的事，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它。你誤會了，我針對古斯塔夫，不是因為父母，是因為我就想這么做，必須這么做。“

　　吳銘感覺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牽引他的行動，他的思想，“你知道神啟嗎？就是命運。未來取決于過去，人和物都朝著既定方向前進。”

　　女人面露哀色，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面前這個執迷不悟的人：“你入魔了，年輕人。現在回頭還不晚。”

　　吳銘看著她，沉默。

　　“你和他，簡直太像了。一模一樣。”，女人突然笑了。

　　吳銘眼皮一跳，“誰？”還能有誰？組織和你的交點。老左的身份背景乃至情緒很復雜，但吳銘對他的態度很純粹：厭惡。

　　組織派來的聯絡人撿回了自己的鋒芒。女人手中發力，酒瓶磕在桌沿，玻璃碎片、酒液濺了一地，“小朋友，你想清楚了？組織不是那種溫和無害的公益集團。你今天不走，老娘也要帶你走！”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不難預測：“其實，你們還有一個更有效、更穩妥的法子。”

　　“你說？！”

　　“我繼續協助你們——直線連接的那種，不通過其、他、人。”最后三個字尤其強調。

　　“不可理喻！組織憑什么同意你？你有什么價值？”

　　“第一，貴組織想必沒有禁止被牽涉進來的人加入。“

　　“呵呵，瘋子才想加入我們。組織認為這種規則沒有完善的必要。“

　　“第二，貴組織想必相當清楚古斯塔夫的現狀，以及我今后的利用價值。“

　　“……很有吸引力，然而憑你的權限，到核心還需要不少努力。“

　　“第三，“吳銘那張懶散到人神共憤的臉上勉強有了一個慵懶的笑，”貴組織當真能完全信任他？“

　　老左一直以來是計劃中的不穩定因素，事到如今后悔，沒有別的路可走。計劃要繼續執行，最好有新的力量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

　　“……有點本事，“女人把剩下的半截酒瓶也拋到地上，粗暴地戴上耳機，”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起什么作用……“

　　光怪陸離的場景閃過后，吳銘又到了白霧中。這次他離那個鋼琴怪人的距離更近了，看到那個鋼琴旁的身影，有一丁點高興，可能是因為這是第一次連續做一個夢，并且沒有出現他所厭惡的。

　　“哦，你來啦。“神秘人偏過頭，”心情不錯？“

　　距離更近，吳銘得以更清晰的看清楚他的外形。此人一襲黑衣，兩手有金色的護腕，面部特征依舊模糊，不過有一條猩紅的緞帶醒目覆蓋了眼睛的位置，繞過太陽穴兼任發帶一職，將黑發束在腦后。他像尊雕塑，剛從永恒的守望中回轉。

　　沒有蝴蝶結。不知道為什么，吳銘覺得這人很適合來個蝴蝶結：“我還是頭一回連續做一個夢。“

　　“夢？“幾聲雜音，黑衣人踩著琴凳坐到了琴鍵上，”還這么想？“

　　話音剛落，鋼琴連帶著琴凳融化融化成一團黑霧，伴著音階上升，擴散，成了帶魚池的假山。黑衣人彎腰盤腿坐著，不時拿手指刮蹭水面，小金魚四處逃竄。

　　“……最明顯的就是，現實沒有一架鋼琴會變成假山。“這假山還帶金魚。

　　“僅能證明不在現實。并且，現實未必做不到。“

　　吳銘就地坐下，抱著手擺出一副“你繼續說我繼續聽“的樣子：”那你說這是什么地方？“

　　假山怪人臉上掛著從未間斷的寡淡笑意：“太長的不說，打個比方吧。我們在井里。”

　　“井？”

　　“可理解為，人類夢境交匯之處。醒來的人幾乎不會記住這里的一切。”

　　還一套一套，但你面前就有個BUG。

　　怪人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停下手：“本應如此。“

　　氣溫升高了，霧氣干躁起來，顯出消散的頹態，甚至有細小的電火花閃爍。遠處聲響靠近：斷斷續續的風不停把門掀開、砸上，滾筒洗衣機轉動，一同出現的還有風中鼓動的白色窗簾、撕碎的報紙。汽油、洗衣液的味道隨之而來。

　　臉龐感受到熱度。吳銘抬起頭，金黃色爆米花形狀的火焰裹挾著白霧而來。轉瞬，他們被包圍了。

　　火焰帶給吳銘的，絕不只是喪失親人的痛苦。自那場事故以來，他便開始恐懼火焰。正因如此，他學會吸煙，后來逐漸習慣了對打火機的恐懼，卻開始厭光。

　　陽光，火焰，灼熱到無法抵抗之物。它們的熱量無視屏障，滲入毛孔，洞穿、腐蝕一切內部阻擋的或是血液或是鮮肉。這是野獸恐懼火焰的原因嗎？

　　明亮的、刺眼的、來勢洶洶的、毫無疑問的力量。無法抵抗，不是嗎？火焰能在不知不覺中逼得你毫無退路，光能通過間接反射準確找到你。被發現，便無法逃離。

　　打火機真是完美的人類造物。原始人發現火，直到進化才學會將這個怪物——有機會便不擇手段蔓延的怪物——關進籠子里，供人欣賞、把玩，宣告：人類制服了火！

　　錯覺。不過都是錯覺。火不會臣服于任何人，它逮住機會，撕咬一切。

　　于是它們卷土重來，就在此地。

　　怪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了吳銘旁邊，紅色緞帶在空中舒展。他思索著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長輩的樣子。

　　“看見什么了？”怪人問。

　　“火。”吳銘的腦袋在清醒和恐慌之間來回切換，他一方面盡力放低身子，試圖藏在霧氣中，另一方面又在困惑，不明白此行意義。

　　“好辦。”黑衣人一手在空中劃出一道細小的果凍一樣的藍色橫線。它猛地擴大成橫洞，藍色裂紋水平張開，好像在那有面玻璃。裂紋飛快擴散，如有生命，以閃電狀的軌跡各自奔朝火焰。到位后，橫洞如同一顆藍色心臟開始劇烈搏動，炸裂，大量的水流沿著裂紋的路線纏上火焰，最后匯聚。水蒸氣涌動，火焰吞噬殆盡。

　　霧氣、水蒸氣混雜，吳銘眼前白茫茫一片，勉強看得見旁邊有個黑色的人。這時，前方傳出緩慢的拍掌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暴君閣下遠道而來……”

　　被稱作暴君的人，不給對方說完的機會，略一頷首，幾百道風刃旋轉交織，清了霧氣的同時也把說話的東西抹殺了，連個渣也沒留下。

　　“好險。”怪人說，“我差點沒了。”

　　“你說什么？”

　　“一個手無寸鐵，心中恐懼的小年輕，一個上了年紀，腿腳不便的過客——他甚至是個瞎子，兩者對峙引起大火的神秘來者，它似乎視我為優先目標。若出手太慢，我便一命嗚呼了。”他大笑著補充，“然后，你也會隨我的后路。”

　　“？？？”滅口之后強行解釋？還威脅人？

　　怪人笑而不語，指著一把憑空出現的的沙灘椅，“坐？”然后雙手疊在腦后，一個后仰結結實實地陷進另外一把。他曲起一條腿，收回一條胳膊虛空一握，手中“叮”地出現一個冒著熱氣的白瓷茶杯。椅子咔噠咔噠響。

　　“你這，我他媽不懂……”經過一番精神上折騰的吳銘喪著臉，直起身坐到椅子邊沿。習慣了嚴肅的場面，一下子來個沙灘椅，不適應。再說，正常人會在這種地方，度假似的喝茶彈琴？是個人物。“大哥。怎么稱呼？”

　　“叫我小蛇就好。”小蛇呷了口熱茶，“嘿，還讓你占了個便宜。你也可以叫我‘暴君’，雖然我不清楚這名號打哪而來。這取決于你。“

　　“占便宜？什么便宜？“吳銘精神了。

　　“后輩稱呼前輩用‘小’，可不就是占便宜么？也好，顯得我還年輕。“

　　這便宜……沒啥用……吳銘拿捏了一會，“蛇兄……“

　　“你這……罷了罷了。一個瞎老頭追求什么年輕吶……”小蛇扶額，嘆了口氣，“秦渙。這個名字沒有法律效益，隨便你折騰。“

　　“法律效益？這又是怎么扯上關系的？“

　　“聽不懂？聽不懂就對了。“

　　“……“吳銘眼皮直跳，他開始相信這并不是一個夢了。夢里哪會出現這么鮮活欠抽的人，他還有自己的名字？這個話題再接下去，沒完沒了了，秦渙光用語言，就能攛掇全世界的人前來追殺，”就當你是對的……那為什么你在這里？還有我？“

　　秦渙支起上半身，手中一松，白瓷茶杯像出現時一樣“叮“地消失了。他捏著下巴說：”你的事情，以后自然會明白。我嘛……“

　　話題一轉：“蒼耳，雙子葉植物綱合瓣花亞綱桔梗目菊科，隨處可見的雜草，果實堅硬有倒刺，通過黏附在經過的動物身上傳播。“

　　吳銘：“聽不懂……“

　　“老年人特有的嘮叨。意會即可。”秦渙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就是那顆蒼耳。”

　　“意思是，把你帶進來的是我？我還有這能耐？”吳銘納悶了，“你這顆什么耳又是怎么黏附在我身上的？你難道是，背后靈之類的東西？”

　　“部分正確，”秦渙語氣欣慰地一指自己，“看，尸體在說話。”

　　“……”但吳銘不想說話。

　　“不是開玩笑，”不正經的人收斂了笑意，他周身那道看不見的漩渦卷土重來，霧氣為之一凝，“聽好，你面前的我，只是一塊碎片。真正的我早已死去，靈魂碎到四面八方，隨風流轉。不過，身體可能還活著。”說到這里，他略微低頭。

　　“之所以能黏附在你身上，似乎，只是一個巧合。“秦渙起身，若有所思地整理外衣，背著手閑庭信步，幾步之后站住，陷入沉思。

　　“人類的歷史，幾乎可以等同于夢的歷史。胎兒未出生時，便會通過夢的形式，從單細胞階段開始，重演生命起源整個過程。這口井里，蘊含所有靈魂的譜系，連通個體的潛意識海洋。井里包含的能量被人類忽視。那些東西可不會。“

　　“那些東西？“

　　“虔誠、光明、希望、信任、溫暖、無畏……的反面——也是本應如此。“秦渙習慣性地抱著手，摸起下巴，”你剛看到的火，是個噩夢，也是它們送來的、充滿恨意的贈禮。井和現實之間出現了裂縫，對它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崛起的大好機會。保持現狀，噩夢將越限增長，終有一天取代現實。“

　　“這……發生了什么？裂縫怎么出現的？“

　　“你認為，神存在嗎？“秦渙反問。

　　神？操控一切事物、宿命的存在？“存在。“可吳銘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篤定。

　　”簡要地說，你們的神自毀了，引咎自戕。“秦渙耐心講述，”你說的宿命，是另一回事。那些和世界一同誕生的，自稱為神，卻終究不過是在命運的蛛網中掙扎的蟲豸。更有甚者，因為自視過高而落得凄慘下場，尚無被它們所輕視的生物體面。“

　　“可謂顏面盡失！“他笑著感嘆，”我更想把超脫我們所在的無上操縱者拽出，而不是無休止地觀看、上演一出希望與恐怖之劇。“

　　“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你們的神既不是第一位，也不會是最后一位，此種選擇，不難理解。諷刺的是，神的暗面比神本身還要生機勃勃，失去供養，它們轉而尋求新的能源。神是世界的一部分，神是不滅的，不久之后，它將重組回歸，絕望地承擔起應盡的責任。所謂神的用處：密封的血肉培養皿。“

　　“然而，在這個培養皿大開的空檔里，你們還會遭受那些魔鬼持續不斷的侵蝕、折磨。或許這就是自我了結的神想看到的，傾注整個無辜世界的恨意孵化。“

　　秦渙背對著吳銘，距離稍遠。吳銘慶幸這個捉摸不透的人自己走開。他的每一句話，語氣一如既往，內容卻截然相反，毛骨悚然。如果他情緒一激動，隨便動根手指，吳銘就灰飛煙滅了。

　　他臉上是什么表情？五官擰到一起嗎？眼里只有憤怒和惡意嗎？臉和脖子都紅成豬肝色？不知為何，無論當下的處境多么危險，吳銘都能做到冷靜地觀察對方的失態，甚至以此為樂。為什么不呢？在己方優勢的情況下，兇相畢露，自以為是高枕無憂，難道不覺得丑陋嗎？竟然不覺得丑陋嗎？

　　他的思緒又轉到秦渙剛剛的話。在老左的長期熏陶下，他對胡言亂語有了免疫，不打算全盤接受，即使秦渙行為比較豪放，精神相對正常。另外，就算真如此，那又如何？過去的事無法改變，未來的事早已注定。下一刻世界毀滅，與這一刻沒有任何聯系。

　　比起那些，他傾向于關注看得見的事物，比如說眼前的古斯塔夫、即將開始的新工作、組織的任務。這才是應該做的。即使不知道身在何處，即使失去自我，他也會堅決執行某處下達的唯一指令。

　　吳銘回過神，正好秦渙又背著手游回來。他仔細地盯著看了幾眼，秦渙臉上的表情別無二致，此人似乎在任何情況下心情都不差。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難道是因為窗戶遮住了？

　　話說回來，吳銘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他深湖般的眼睛，這次遮上，有什么原因嗎？然而他的一舉一動，不像看不見。難道聽覺十分敏銳？

　　低頭一看，對面的沙灘椅沒了，秦渙正隨意地坐在他旁邊，從懷里掏出一塊長草的石頭往腳邊小心的一擱。

　　“什么玩意兒？“

　　“鐵線蕨，又稱少女的發絲。“秦渙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一下那嫩綠的，鳥羽一般的葉子，小小的植株輕盈地晃動了起來。他笑了笑，”我帶它出來透透氣。“

　　發表完長篇大論后，情緒轉換極快……不如說根本沒有情緒波動。“怪人。“吳銘點評，也稍微探過去看那棵植物，橫看豎看都是普通的草，也伸手戳了一下，”像真的一樣。“

　　“它是真的。這里只有你、我、還有它是真的。“

　　“其他人呢？“不是說什么全人類的夢境嗎。

　　“若知去路，即可尋往。“秦渙笑。

　　正常的一句話，為什么能說出不懷好意的味道？吳銘看了眼彌漫的霧氣，閉嘴。但是過會想起來個事，斟酌著開口：“……你真看不見？“

　　秦渙莫名地轉過臉：“問就問，你怕什么？我能把你怎么樣？“

　　吳銘一縮：“怎么樣？你能把我做成口糧……“不會變戲法，槍也沒在身上，問就是慌得不行。

　　“為什……“秦渙住嘴，掌心抵住額頭，苦笑，”我明白了。直白一點，你活著，益處比死了大。“

　　吳銘面無表情比了一個“OK“，接著說：”請問，你這個益處，指對誰的益處？“

　　“時機到了，你便知道。“微笑。

　　“我也能變出我想的東西？“

　　“時機到了，你便知道。“微笑。

　　“……你是個人形自走智能復讀機？“

　　“活人的事，為什么來問我一個死人呢？自己去尋。“秦渙搖頭。

　　這話，說得相當模糊。這姓秦的到底有什么目的？吳銘只覺得自己是一枚棋子，普通棋子。棋子就該有棋子的覺悟，不該問的別問。然而……

　　“那你到底看不看得見？”

　　“我雙目失明，無法看見‘正常人’眼中的世界。不過，有別的方法部分代替視覺，足夠了。”秦渙略一抬頭，伸手從額頭一拽，綢緞順著發絲滑下來被他拿在手中。他低頭沉吟，“我習慣遮住它們。作為眼睛，卻不能看清東西。有什么用呢？”

　　眼睛作為人類交流的“語言”之一，能傳達的很多，但于他不適用。眼睛是人體視覺系統的組成之一，能傳達情感。而秦渙，他眼睛的功能更接近正常人體的口部，是進食器官。想象一下，人的嘴能像眼睛，有眼神之類的表現……簡直恐怖谷優秀實例。但年歲增長，他逐漸想起來時才會注意，已然不在乎。（草，物理攝人心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飛了）

　　盲人眼里的世界，健康的人難以想象，不僅是閉上眼睛那么簡單。盲人的眼球感受不到光。吳銘之前揣測，秦渙看起來淡然，是因為上半張臉被遮住，并不如此。摘下綢緞，秦渙閉著眼，多了一分凜然，才是完整體。他笑意不減，眉宇間，初陽下的薄雪揮之不去。

　　吳銘正奇怪，秦渙毫無預兆地睜開眼。墨綠色的眼瞳，像森林最深處的死水，一條毒蛇隱藏水中，三角蛇頭蓄勢待發，鎖定吳銘所在。

　　真他媽看不見？這一四目相對把吳銘驚得一抖，他嘀咕著，伸手在那雙眼前晃了晃。

　　秦渙露出為難的神色：“你可知有種東西叫掌風？”

　　吳銘悻悻然收回手。

　　“完全可以當我是平均視力的普通人。雖然我們‘看到’的世界不一樣。”

　　“不是，那你這一遮有必要嗎？”吳銘不解。

　　“哦，還有一個原因，”秦渙粲然一笑，“若我控制不好，你會被這雙眼吃掉。”

　　這燦爛的笑容，這陰森可怖的話語，吳銘確信面前的這個人完全無愧于“暴君”這個名號。

　　“好了，既然你問了這么多問題，我也認真回答，接下來不如切換角色，我問你答。”

　　果然……天上不會掉餡餅。從他問的問題里，或多或少也能摸到一些信息。

　　“最近，現實是否發生什么不同尋常的事？”

　　“反常的事……今天赫爾墨斯在古斯塔夫的宴會上來了個突然襲擊算吧……你不知道現實的事？”

　　“你在街上見過幽靈嗎？”

　　“真沒見過……”吳銘回想了一下，“還有……我不知道這個算不算……”

　　“但說無妨。”

　　吳銘把莉莉絲加上自己的感受一說，“她不太對勁，我說不出來。“

　　“有趣……有趣，“輕笑。吳銘抬頭一看，秦渙正用一種奇異的表情望著他，”人家說不定看上你了。“

　　吳銘一愣，摸著后腦勺道：“撇開不是人這點，人外貌、家庭條件哪方面不比我好？這個可能不大。“

　　秦渙蹙眉：“怎么這么想。獵豹盯上羚羊，那也能叫看上。不過……對你這個年齡來說也不難理解。“

　　意味深長的目光。

　　“你這人怎么回事……“吳銘一窘，想著隨便說點什么轉移話題，”你不了解現實，我說這些你能聽懂？還是你沒事干，閑得無聊看戲？“

　　“二十四小時高強度工作，全年無休，“秦渙說，”到處逛逛，稍微知道些許，還在理解范圍內。“

　　“你去了其他人的夢？那你知道的比我多。”

　　“不。其他人遠不如你清醒。夢，怎樣稱得上合理？我只能從不明所以的意向當中，提取為數不多的有效信息，剩下部分，可能弗洛伊德會感興趣，而對我來說全無用處。”

　　“……”弗洛伊德？那他媽是啥？吳銘茫然。秦渙似乎知道井里的路，但是不能，或者不愿出現在現實中，然而他說過“噩夢會變成現實”，這是不是他的目的？如果噩夢變成現實，他也能出現在現實中？假設是，他應該和剛才的不明生物立場一致，說不通。但，他的話不一定可信。吳銘做出了另一個推測:秦渙這個碎片黏附在他身上，或許與他在井中與眾不同的清醒有關。

　　“走神了？”秦渙猛拍吳銘，“你在為古斯塔夫工作？”

　　吳銘有意隱瞞自己間諜的身份和目的，含糊不清道：“算是吧。”

　　誰知秦渙一臉了然：“我明白了。”他不悅道，“模棱兩可。暴露了自己不想回答。”

　　“那我閉嘴？”這人正經起來夠嚴厲。

　　“有別的選擇，”秦渙狡黠一笑，“比如說，剛才的情況，可以這么回應：‘我工作是為了享受，是為了生活，雖然表面為古斯塔夫工作，在精神上，我是為了我自己，我為自己工作’，諸如此類。”

　　“……學到了。”吳銘默默記住。

　　秦渙一臉欣慰：“到此為止。再會。”

　　吳銘眼皮子立刻開始打架，“合著你能把我隨便拽進井來又踢出去？”

　　笑而不語。

　　秦渙的臉越來越模糊，眼睛卻越來越清晰，以堪稱永恒的方式，不知凝視何處。吳銘感覺自己身在水中，飄蕩著，他被緩慢的洋流推著遠離秦渙，同時也在向那雙眼睛墜落：墨綠的，壓抑的，深邃又清澈，沒有森林，沒有死水，沒有毒蛇——除了悲傷便一無所有。

　　“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