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部”進不去,安置好十六月夜,吳銘打算去“基礎(chǔ)部”再找找情報。
之前聽說那有個放置陳年資料的檔案室,現(xiàn)在的突發(fā)情況反而讓他能去好好搜查一番。
檔案室和基礎(chǔ)部其他房間不同,墻壁不透明的而是用厚薄適中的薄板搭建而成,似乎是個有年頭的臨時建筑,不知為什么一直留到今天。
檔案室沒有鎖,平時一直有人看管,門口也有監(jiān)控,相當原始。現(xiàn)在只需出來時把相關(guān)監(jiān)控刪除。雖然當下的照明條件什么也看不見,不過以防萬一。
里面比基地標準的房間大,也更狹小,因為紙張和陳舊的設(shè)備胡亂擺放著。可惜的是,這里的大部分東西都有火燒的痕跡,這些東西漆黑的、焦縮的、泛黃的模樣對吳銘來說十分親切。殘忍而莫名懷念的。
他相當耐心地在一疊一疊的紙山之間移動,憑視覺分辨哪些損壞程度較低,然后大略地把這疊山一點一點地搬下來檢查。幾次之后,他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按照時間排列,稍加思索,便直接來到最早的那疊之前。幸好,這里還有幾張比較完整的。
這幾張紙的內(nèi)容分別是:古斯塔夫集團運輸車遭到襲擊的報紙、人造人胚胎成活率報告和胚胎成長跟蹤。都發(fā)生在十九年前,那時全球貿(mào)易還在正常進行,神州帝國的長城剛開始動工,神圣聯(lián)盟還沒有分裂。
第一件事發(fā)生在神州帝國境內(nèi),當時秩序的體量壓了古斯塔夫差不多兩個頭。如此龐大的集團卻暗地里對一個小公司搞破壞,顯然不能報道。因此報紙含糊其辭,一筆帶過,襲擊者不明云云,古斯塔夫損失了一小半產(chǎn)品倒是說得很清楚,推測是古斯塔夫故意放的誘餌轉(zhuǎn)移視線。報紙后附的內(nèi)部員工分析報告非常明確地說明了這些產(chǎn)品都是胚胎,并且有理有據(jù)地列出了秩序動手的證據(jù),但動機不明。
第二份研究報告術(shù)語和數(shù)值占了大多數(shù),吳銘掃兩眼拋到一邊,記住個“極低,實驗有可能失敗”。
第三份,他剛看了個開頭就僵住了。古斯塔夫最后存活下來的胚胎只有兩個,一個是金發(fā)黑眼的小女孩,另一個……即使是不同時期的照片,也絕不可能認錯。那種仿佛能灼穿紙張的視線,他只見過一個人有。
這和那場爆炸有什么關(guān)系?吳銘確信自己越發(fā)接近真相。
把手里的東西放回原處,吳銘瞥見角落的鐵皮柜子后面落了個棕色的東西。繞過障礙過去一看,是個燒了一角的文件袋——胚胎來源。
拿在手里,厚厚的一個。他抖開瞄了一眼,里面是胚胎的編號以及各自的供體細胞和受體細胞來源。
興許有用。于是他拿著這個文件袋在門口的機器把文本轉(zhuǎn)入移動載體硬盤,然后放回原位,清除了剛才的一切記錄。
回到宿舍,十六夜月依舊不省人事。其他地方也安靜得可怕,相當反常,平時即使聽不見說話聲,也能聽見腳步聲、推拉重物聲、敲擊聲諸如此類。
難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然而,不給吳銘喘息的機會,地面開始劇烈震動。地震?更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在撞擊整個建筑。他嘆了口氣,聽這動靜,封鎖也不是萬能的。眼下還有一個辦法。
說干就干,吳銘翻身上床,集中注意力讓自己進入睡眠。
察覺到周圍的安靜即證明身在井里。秦渙好像早知道他要來一樣在他面前不遠立著,表情不同以往,略帶不耐煩。
“你拿到了關(guān)鍵的線索,”他毫無情緒波動,舉起一只手,“該離開了。”
響指聲。
肥皂泡破裂。吳銘猛地睜開眼。秦渙側(cè)對著他,低頭看著十六月夜,周圍的景象在晃動。
這是現(xiàn)實?
“走。”秦渙回過神,一把抄起十六月夜,以猛虎下山的氣勢撲到門邊,踹開門,而后沖出。
“等……”吳銘腦子宕機,身體自行跟上。一出去就看見秦渙胳膊下夾著個人在前方如履平地,十分輕松。絲毫沒有年事已高的樣子。
秦渙一直沖刺到深淵網(wǎng)橋邊上才停住,凝視著下方。幾秒后,吳銘跟了上來,停在他空著的那只手旁邊靠后一點,因為從出發(fā)地點拉一條垂直深淵的直線,交點剛好在此。
“您這不怕掉下去?”吳銘剛站穩(wěn)腳跟,又不得不在晃動下保持平衡。秦渙卻像腳下生了根,牢固程度足夠釘住牛頓棺材板。這話只是在看到一些反常的情況第一反應(yīng)的吐槽,他也知道面前這人完全不能用常理揣測。不久前還言之鑿鑿幽靈不會出現(xiàn)在大街上,今天打一響指,人直接懟到你臉上。吳銘算是明白了,秦渙的話乍一看信息量巨大,可信度還要打個大問號,此人的無論是睜眼說瞎話能力還是轉(zhuǎn)移話題能力都可謂是爐火純青。
疑似有某種心靈感應(yīng)的秦渙應(yīng)該明白這是句感嘆,側(cè)頭看了他一眼:“準備。”
“?”
毫無預(yù)兆地,秦渙一個矮身伸胳膊朝吳銘抓過去。后者潛意識根據(jù)視覺做出了反應(yīng),無疑是經(jīng)過了長期訓練的結(jié)果。然而他這一躲正中秦渙下懷,這一抓本就是沖著粗略計算對象躲避之后的位置去的,一抓一個準。
“別亂動,”秦渙抻直了胳膊,“現(xiàn)在我名副其實一手一個小朋友。”
他復(fù)又把視線投向身下的黑暗,放低重心,嘴角勾起一抹愉悅的弧度,縱身一躍。
吳銘真想來句“您這老年生活有夠刺激”,無奈風太大不敢張嘴,并且他覺得十六月夜要是醒著,這倆人一定投緣,湊一起能用言語拼出個太空列車直達月球。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從極高的地方往極黑的地方跳,自己居然沒有情緒起伏,得虧是姓秦的把常理一腳踢到了一時半會回不來的位置。他的存在意味著周圍人血壓的不停升高。
深淵狹長,谷壁沿水平方向齒狀變化,整體呈漏斗狀,谷壁垂直方向的過渡不平緩,像一個個階梯。從高空落下,下方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清晰。復(fù)活者在說話。
秦渙穩(wěn)穩(wěn)地降落到了離谷底最近的階梯一個角狀邊緣上,稍微屈膝緩解慣性。直起身,他拎著兩個人,毫無停頓地一躍而起。一片漆黑中,有沒有視力都不重要了。
吳銘一直盯著下方。那里相當熱鬧:
“心動過緩,血清素!給我血清素!”
“什么玩意兒!我在哪?說好的給錢呢?”
“殺人了殺人了……我殺人了!”
“媽!媽!你怎么不回答了?隔壁床的老先生還好嗎?”
“給老子腦啡肽!”
忽略內(nèi)容,閉上眼睛,就像身處鬧市中央,充滿了生活氣息。要不是見過這些東西完全不受自身控制的場面,恐怕……
只有風掠過皮膚的感覺提醒吳銘,他在移動。而秦渙認準了一個方向,目光堅定,黑暗中眼底好像有金色的光。他輕而易舉地把那些胡言亂語都拋到身后,毫不在意。但是吳銘是做不到。但他腦子里有個聲音說:只是一段小插曲。你要做的是摧毀古斯塔夫。其他別過問。
“那些是什么?”吳銘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憤怒。
聲音說:你會后悔的。
“下載了意識軟件的機器,”輕描淡寫的回答,“控制權(quán)在暗面手里,可理解為,掌管行動的思維被暗面統(tǒng)一覆蓋的人類。覆蓋需使用模板。當然,作為意識模板的人已經(jīng)死了,為了提取出意識大腦會被完全解析。”
“………………”似懂非懂。
“如果暗面不施加影響,除了身體的缺損,模板與生前將并無二致。不過缺損可以修復(fù),甚至能復(fù)刻大腦。”
“對本人來說區(qū)別可不小。”
秦渙無所謂地笑了笑:“是啊。”
吳銘想到了在井中見過的那兩個似乎是暗面的個體:“那些……東西接到的指令難道不會矛盾嗎?”
“這就是關(guān)鍵,”秦渙似乎朝他投去欣賞的一瞥,“講個故事吧。有點長。”
說著,他停下了,放下吳銘,由此空出手朝前一按,以此為中心擴散開金色的漣漪,金光照亮了周圍——他面前不知是哪個角落的谷壁,其余淹沒在黑暗里,無邊無際。
緊接著,金光消失,中心豆腐一樣緩慢向下凹陷,溶化出一個斜向上的通道,盡頭有微小光亮。
吳銘跟在秦渙身后不緊不慢、踉踉蹌蹌地繼續(xù)前進,細小的石頭從身后掉落,隨著前進距離增大而變大。
“故事發(fā)生于培養(yǎng)皿破裂。從那一刻起,里面的細菌只有一個念頭,逃出來,然后阻止培養(yǎng)皿恢復(fù)。雖然它清楚,恢復(fù)只是時間問題。細菌充滿了干勁,努力著,因為它第一次解放自我,獲得自由。某天,一個惡人出現(xiàn)了。”
它?
“惡人指出,它的方法根本毫無效率,并且提出一條全新路徑。由于此人有理有據(jù),身上的氣息似曾相識,以及他在自己破碎記憶中似是與神為敵,細菌相信了這個人。”
你說的這個惡人是不是你自己?
“于是,細菌開始消化吸收其他生物,主要吸取它們的意識,從而找到利用潛意識,也就是井的方法。意想不到的是,這些充滿激情的、多元化的營養(yǎng)使細菌自身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細菌,不再是個體,它成長為一個菌落,吸收意識、利用潛意識的能力成倍增長。”
有海風的氣味。隧道到頭,出口位于崖壁頂端,下面是另一座深谷,不過它是人造的。復(fù)合鋼板擋住了向下窺探的視線。接近地平線處有立體的璀璨燈光。
秦渙一直走到鋼板上,小心翼翼地把十六月夜一擱。
吳銘?yīng)q豫幾秒,還是跟了上去。承重不可能有問題。他們腳下是一座城市,視野遠端也是一座城市。身后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怪物在瘋狂撞擊地殼。
“時至今日。細菌還是細菌嗎?故事還遠遠未結(jié)束。“秦渙眺望。
話音剛落,撞擊的頻率變大,仿佛在垂死掙扎。地面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凸起、崩裂,但并無巖漿噴涌而出。最后,整塊地面裂開,塌縮,二十多年的心血、無數(shù)人的生命就此掩埋于黃土之中。
是巧合嗎?
“是命運。“
抬頭看,人已消失。
遠處地平線開始有曙光出現(xiàn),城市的燈光漸次減少。吳銘往回走幾步,把外骨骼拆下放到松軟的土堆上。
“我去!”十六月夜醒了,“我是誰我在哪我從哪來要到哪去這是什么地方?”
吳銘懶得搭理,讓他意會。轉(zhuǎn)念一想,自己身無分文,不僅把地上的東西又撿了起來,還順著回答,把十六月夜失去意識之后的事情,除開秦渙的存在和涉及到組織的,稍微添油加醋講述一番,完了理直氣壯道:“你有必要支付我搬運費和精神損失費。“
十六月夜:“…………“行,反正我不知道發(fā)生了啥,您說的都對。他覺得吳銘一可能是窮,二可能是為人計較。這倒霉孩子應(yīng)該是前者。總之,目前自己不缺錢的,付這明顯低于行業(yè)標準的價格就當做慈善了。大手一揮,直接轉(zhuǎn)賬,吳銘愣了。
他倒是頗不在意地觀察著那明顯是最近才出現(xiàn)的塌陷,阿瓦隆地下城市的外層壁壘由于它而暴露,又是一個新商機:沒有土層保護的壁壘相對容易破開,并且從破口進入后的位置恰好位于“城市之眼“外圍,難以探測完全。
就眼前的痕跡看來,吳銘剛才的解釋大體上沒有問題。至于細節(jié)……誰沒有自己的秘密呢?裝傻就好,這件事不重要。
“那么……就此別過,“十六月夜掛著無事發(fā)生的表情,一邊操作著更改終端上的數(shù)據(jù)信息,一邊朝早已規(guī)劃好的路線1方向前進,”有緣再見。“
他沿著鋼板,來到一個能看見海的地方。壁壘外殼暴露在水汽中,腐蝕程度更高,因此成了他的“通道“之一。確定沒有跟蹤,撥開沙石上的灌木叢,輸入密碼開啟簡單的電子鎖,鋼板上裂開了一條縫,彈起。抓住邊緣一抬,再攀住輕輕一躍,進入阿瓦隆的路就走完了一半。
這個時候他的終端也重啟成功了,雖然他提前用上了假帳號,不過重啟清除本地數(shù)據(jù)更保險。帳號一登入,一條推送給定位在阿瓦隆島用戶的通緝令就迫不及待地彈了出來,一角甚至還有個度假村的小廣告。
正紅的通緝令上,吳銘的全息投影正緩慢旋轉(zhuǎn)著,通緝原因:蓄意毀壞古斯塔夫集團研究基地一座。
這事一想可不得了。首先,與基地斷開聯(lián)系的總部如何知道基地的情況……要說是馬后炮剛查清楚,從斷聯(lián)到現(xiàn)在才幾個小時,更別說剛才廢墟外面連個無人機都看不見。難道古斯塔夫已經(jīng)研發(fā)出量子通信?怎么可能。其次,十六月夜認為吳銘僅僅是有個權(quán)力比較大的后臺,或許有點能力,不足掛齒。
于是他順手查了老左的近況,AI呈現(xiàn)出來的圖像中,古斯塔夫?qū)@人看重程度(通過職位工資等等表現(xiàn))越來越高,然而并未找到拿得出手的成績。古斯塔夫會直接給這樣一個人的徒弟下通緝令?
還有一件值得注意的就是,差不多在基地斷聯(lián)的同一時間,古斯塔夫不知道通過什么方法,把組織潛伏在古斯塔夫的間諜全部揪了出來,不僅如此,還捏著相當有說服力的證據(jù)動用私刑,去把組織總部端了。老左的行蹤最后更新也在這個時間,升了個職,再也沒找到任何信息。
那確實不足掛齒,不就是個背鍋的嗎。死得早了鍋甩不出去,死得晚了有可能說出不該說的東西。這時機卡得妙啊,妙得不像是巧合。他媽的,如果真的不是巧合,赫爾墨斯在這件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十六月夜冷笑。不管怎么樣,赫爾墨斯與他再無瓜葛,接下來他就能專心完成那件“作品”了。至于吳銘……十六月夜對他印象還不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遂打算到據(jù)點對他個人終端內(nèi)置的定位信號稍微“操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