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頭青灰色毛驢,正臥在江南雨季的草棚里嚼著干草。棚頂漏下的雨珠在鼻尖碎成八瓣,混著干草的霉味鉆進肺葉——這味道像極了村口老祠堂的香灰,陳舊得令人安心。收音機被主人遺忘在木架上,女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穿透雨幕:“19歲務工少年因出租車司機拒還多付的910元車費,于蘇州穹窿山飲藥身亡。”
同槽的老騾打了個響鼻:“人類總說驢蠢,可咱們拉磨時多走半圈都要挨鞭子,哪敢昧下九斤豆子?”它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卻聽懂了那層沒說出口的話。去年麥收時節,鄰村的黑驢偷吃了半捆燕麥,次日天不亮就主動套上犁耙,替病弱的老馬耕完了二畝薄田。驢的世界里從沒有“意外之財”,多吃的草料要用工夫抵,多走的路要拿汗水還,就像日升月落般天經地義。
我甩甩尾巴驅趕蚊蚋,忽然看見草棚縫隙里嵌著半片舊報紙。風吹過的時候,“穹窿山”三個字在泥濘中若隱若現,讓我想起三年前馱主人去燒香的情景。那座山的石階上總是濕漉漉的,像永遠擰不干的抹布,路邊賣香燭的老婆婆說,山里的霧氣會吃人——現在想來,吃人的哪里是霧氣?分明是那些藏在人類眼睛里的、比山霧更冷的東西。
我低下頭嚼著帶露水的苜蓿,草葉的清甜里藏著一絲苦澀。驢欄里的規矩簡單得像算術題:多吃的要還,多拿的要賠。去年黑驢多吞了半把麩皮,主人還沒開口,它就主動在磨盤旁多轉了五十圈,直到汗水浸濕了韁繩。可鐵皮獸里的兩足獸,竟能在收到少年27條退款請求后沉默如石。我仿佛看見少年站在虹橋機場的雨里,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蒼白的臉,每一條未讀消息都像一記耳光,抽在他剛走出校門的自尊上。四十公里的車程,從虹橋到浦東,計價器跳了多少次,少年的絕望就發酵了多少分,最后釀成一瓶敵敵畏,在穹窿山的洞穴里開出毒花。
去年春天,鄰村的灰驢偷啃了張大戶半畝麥苗,天還沒亮,張大戶就扛著鋤頭追了三里地,一棒子打斷了灰驢的后腿。主人說這是活該,“沒規矩的畜生就該打。”暴雨瘋狂地敲打草棚頂棚,木片拼接的縫隙里滲進更多雨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我想起上月在屠宰場見的那頭黃牛,它被麻繩捆在柱子上,眼角掛著渾濁的淚。屠夫磨著刀的時候,它突然開口——是的,牛會說話,只是人類聽不懂。“寧可早入湯鍋,也不愿看人類把靈魂稱斤論兩。”它的聲音像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他們把良心按克賣,把尊嚴論斤稱,連眼淚都要算進成本……”話音未落,尖刀就刺進了它的喉嚨。
收音機的信號忽強忽弱,我卻聽清了記者的描述:他母親在河南小城的廢品站拆解廢舊電線,戴著露出指頭的線手套,蹲在零下五度的寒風里,剝出十斤銅絲才換得五十元。她的指甲縫里嵌滿了銅銹,怎么洗都洗不掉,鄰居說那是“窮病“的根。而司機一腳油門卷走的910元,是她佝僂脊背上十八天的血汗——每天拆解兩百斤電線,彎腰一千次,才能攢下五十元。這910元在都市霓虹里算什么?不過是半瓶洋酒,一包香煙,或者白領們下午茶的賬單。可對于河南小伙來說,這是他一個半月的伙食費,也是患病父親6盒阿莫西林膠囊、12瓶止咳糖漿和一些止咳藥。
我猛地懂了少年為何選擇穹窿山。城市里沒有錢,即使再堅強的漢子也無法生存,因為到處都要付費,深山里至少還有干凈的石頭和不會掃碼的風。他在洞穴里喝下敵敵畏時,眼前閃過的會不會是母親剝銅絲的手?會不會是父親咳在痰盂里的血?他一定覺得,這個連910元都要不回來的世界,比毒藥更苦,比死亡更冷。
晨光刺破雨云時,我跪在濕潤的泥地里,用鼻尖輕觸草葉上的露珠。透明的水珠里映著我的影子,青灰色的毛,耷拉的耳朵,還有一雙不會算計的眼睛——真好,驢的眼睛只會看見青草和露水,不會看見二維碼里的陷阱,不會看見銀行卡上的數字,更不會看見人類用金錢衡量生命的丑陋。
主人說我蠢,不會像城里的寵物狗那樣討巧,也不會像馬戲團的猴子那樣算算術。可我寧愿蠢一點,寧愿在草棚里嚼干草,也不愿學人類把靈魂稱斤論兩。晨霧漸散,草葉上的露珠滾落泥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少年的死,或許很快會被新的新聞覆蓋,被遺忘在互聯網的角落。我低下頭繼續啃草,露珠在舌尖化開,甜得讓人心疼。原來最干凈的,從來不是人類追求的金錢,而是草葉上的露珠,和一顆沒被污染的、驢的心。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切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