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殿,晨光熹微
掌事女官指尖拂過一襲玄黑圣袍,觸感如墜云霧。內里棉布經無數宮女日夜摩挲,早已柔似嬰兒肌膚,細若輕紗。
“娘娘這份心意……便是頑石也要落淚了。”
女官目光卻凝在袍身:麻葛為底,粗糲莊重,其上以金線盤繡出詭譎圖騰——蛇逐赤日,鳳舞九霄,虎狼奔突于雷電之間,風雨紋路如天網交織。紅寶石密鑲其間,如凝固的血珠,又似暗夜迸濺的星火。
“氣象不凡!”女官嘆道,指尖劃過猙獰騰蛇紋飾,“只是……未繡十二章山龍紋,恐違天子禮制?”
朱滿月輕撫袍上騰蛇之目,一粒粒紅寶在她指下灼灼生光:“姑姑放心。此非冕服,乃效黃帝泰山會鬼神之儀。騰蛇逐日,百獸懾服,風雨聽召——此乃通神之袍。”她抬眼,眸底有疲憊的微光,“棉葛粗樸,本是百姓衣,全賴這些紅寶增添不凡。”
靜立一旁的阿珠若有所思,“‘流星閃耀,火焰迸發’——叫它‘流火袍’如何?”
“好名!”掌事女官拊掌,“春華筵上,此袍必火!”
朱滿月還是憂心:“咱們只求陛下不嫌粗陋。”
阿珠看出姐姐的擔心,凝視著袍上的騰蛇,眼里突然靈光閃現。
子夜,秋月殿前
皓月當空,清輝如霜,潑灑在空寂無人的漢白玉丹墀。朱思離獨自立于月華中央,身上赫然披著那襲玄黑“流火袍”!一粒粒朱砂在月色下流轉著紅光。
她忽地張開雙臂,黑袍如夜鳥之翼鼓蕩!足尖踏地,喉中涌出古老蒼涼的咒歌,身體隨之旋舞——
“月神歸位——!”
“星神歸位——!”
“山岳江海,歸位——!”
“風雨雷霆,歸位——!”
“諸天神靈……盡歸其位,賜我神袍萬千氣象——!”
歌聲越來越高亢,舞姿越來越癲狂。那黑袍上的騰蛇紋在月光下竟似活物扭動!紅寶石驟然爆發出妖異紅光!
朱滿月躲在殿角陰影中被眼前一幕驚呆了,她駭然望見——夜空中,一雙巨大的、覆蓋著皮膜的陰影之翼,正無聲盤旋于妹妹頭頂!罡風卷起朱思離散亂的長發,黑袍獵獵作響。月光、紅芒、巨翼的陰影,交織成一場驚心動魄的通靈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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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赟撫摸著大腿外側一道蜈蚣般的紫黑疤痕——那是被先帝廷杖留下的永恒烙印。疼痛與屈辱如毒火灼心。
“成慎……”他齒縫間擠出這個名字,眼中翻涌著暴戾,“那個瞎子……現在何處?”
老宦官伏地答道:“回陛下,先帝崩后,‘摘星仙’便離京入了石窟寺清修。”
宇文赟猛地攥緊拳頭,面容猙獰:“什么‘摘星仙’!明明是個妖孽!傳旨!緝拿成慎,押解回京!”
石窟寺,血染晨光。
御林鐵騎黑云般壓來,卻被御賜的“解劍”、“下馬”二石柱擋在寺外。軍士們逡巡不敢越雷池一步。
“讓開!”一聲雷霆怒喝炸響!上國柱楊堅策馬而出,玄甲寒戟,勢如奔雷!他無視先帝敕令,馬蹄重重踏過石碑!
“奉旨剿逆!殺——!”
鐵騎如洪流涌入!刀光劍影瞬間撕裂了經咒梵音!薩滿教眾的鮮血濺上古老佛像悲憫的面容。奧都·熱遜被砍翻在地。
“住手!”一聲清喝穿透血腥。成慎自混亂中排眾而出,一身素袍纖塵不染,生翳的雙眼怒目前方,張開雙臂,將殘存的教眾護在身后。
“綁了!”楊堅長戟一指。成慎瞬間鐵鏈加身,白衣染塵。
刑場,烈日灼心。
成慎被死死踩在泥濘中,昔日“摘星仙”的飄逸仙姿蕩然無存。高臺上,宇文赟斜倚龍座,嘴角噙著快意。
“誅滅妖邪,當行非常之法!拆其骨,梟其首,散其骸于四野!令其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方儆效尤!”
泥濘中,成慎艱難抬頭,血污模糊的臉上,那雙生翳的眼眸竟似穿透虛空,死死鎖住宇文赟:
“慎何罪之有?!你違背先帝遺命,屠戮教眾,酷刑加身……蒼天有眼!”他聲音嘶啞,卻字字如詛咒楔入人心,“就算我魂歸九幽,也不會放過你!”
“行刑——!”宇文赟獰笑著揮手,如同驅趕蒼蠅。
斧鉞寒光落下!
血柱沖天!
頭顱高懸城門被日曬雨淋,殘軀拋棄四野被鳥獸蠶食,心臟捆綁巨石投入渾濁江水,隨波濤奔涌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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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朱雀門城樓
一陣腥風卷過!
城門上的頭顱……赫然消失!
石窟寺的血腥未散,奧都·熱遜率幸存的教眾跪伏于密室。搖曳的酥油燈下,咒語如泣如訴,在石窟間低徊,召喚著亡魂。
“唳——!”
寺外一聲凄厲的蛇鳴撕裂夜空!
眾人聞聲而至,只見一個巨大的陰影掠過殘月,騰蛇扔下一顆人頭雙翼鼓蕩而去。
一盞長明燈幽幽燃燒。燈下石龕中,干癟枯萎的頭顱被教眾虔誠供奉。
喪儀高臺,火把搖曳。
奧都·熱遜向西連發三箭,閉目誦咒,時而低緩如訴,時而仰天厲嘯!忽地,他如遭重擊,自高臺直墜而下!
被眾人喚醒的老薩滿面如金紙,喘息道:
“我護送星仙之靈西歸……行經虎狼國、畢方火海、騰蛇淵藪……至羽人境,仙靈忽道自己早發宏愿,永世侍神,不入輪回!說自己無辜遭戮,要向仇敵索命!說自己牽掛彼人,當留人間世世陪伴!’言罷……竟將我推落云頭!”
他掙扎起身,對天祈禱:
“安吉!安珠!祈天悉聽!此人生前愛恨權欲,血海深仇皆未了結!魂魄郁結,拒入輪回!祈天垂憐——勿令其永墮虛空!”
“祈天垂憐——!”教眾悲號響徹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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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華殿上絲竹盈耳,椒蘭馥郁。滿殿綺羅珠翠,嬪妃命婦獻上的華服如云霞鋪展。然當那襲玄黑“流火袍”由宮人捧出時,滿室流光瞬間黯然!
麻葛為底,粗糲如大地脊梁一般震撼人心。金線盤繡的騰蛇逐日、虎狼奔雷、風雨天網攝人心魄,密鑲的紅寶更似凝固的星火與血淚,在燭海下迸射出妖異光芒。奇詭如神祇自洪荒踏出的戰袍!
“好!好一件通神之袍!”宇文赟龍顏大悅,迫不及待命人服侍穿上。粗糲麻葛貼膚的瞬間,那經無數柔荑摩挲出的、云朵般的溫軟內襯包裹周身,令他通體舒泰,暢快長嘯:“滿月用心至誠!天大皇后闔宮上下——重賞!”
領賞宮人匍匐謝恩。宇文赟的目光卻如毒蛇,倏地纏住人群最后方那個低垂的身影——素衣難掩清麗,眉心一點朱砂紅得驚心!
“她,”帝王手指越過人群一點,帶著不容置疑的掠奪,“留下。”
老宦官尖聲應和:“傳宮女阿珠——入殿侍君!”
“陛下!”朱滿月如護崽母獅,猛地將朱思離拽至身后,聲音因恐懼而顫抖,“此女乃薩滿教圣女!身負神機,近侍圣駕恐……恐有不吉!”
“又是薩滿教?!”宇文赟眸中戾氣暴漲,“朕乃天子!神鬼亦當俯首!倒想嘗嘗這圣女的滋味,不必等到晚上了,此刻便傳她侍寢!”
“不可!”朱滿月撲跪于地,額頭重重叩上金磚,“陛下適才問妾所求……妾別無他愿,只求陛下收回成命!”
宇文赟暴怒,一把扯下身上“流火袍”,狠狠摜在朱滿月身上!“滾!”
玄黑袍袖如垂死之翼,罩住朱滿月煞白的臉。她被粗暴地拖出殿外。再一次看著朱思離的手從她絕望的指尖滑脫。
含仁殿內,龍涎香混著欲望的濁氣
宇文赟猛地將朱思離死死箍入懷中,唇粗暴壓下!
電光石火間,朱思離舌尖一頂!一枚混合著腥甜味道的丸藥順勢送入宇文赟喉中!
“呃——!”宇文赟猛地推開她,驚怒交加,“你給我吞了什么?!”
朱思離倚著龍柱,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眉心血痣如地獄業火灼燒。
暴怒的帝王抓起案上金杯,用盡全力向她擲去!“砰!”杯沿正中眉心,鮮血瞬間蜿蜒而下!
“啊——!”幾乎是同時,宇文赟自己額頭傳來鉆心劇痛!仿佛被無形重錘擊中!他驚恐地摸向自己額頭——光滑無恙,那痛楚卻真實得撕心裂肺!
“妖女!”狂怒與恐懼吞噬理智,他沖出殿門,奪過侍衛皮鞭,瘋狂抽向地上的朱思離!
啪!
一鞭落下,朱思離背上皮開肉綻!
“呃啊——!”宇文赟自己背上竟也憑空炸開一道火辣鞭痕!衣帛碎裂,鮮血滲出!
啪!啪!啪!
每抽一鞭,朱思離身上添一道血痕,宇文赟身上便詭異地浮現一道完全相同的傷口!痛楚如影隨形!
“邪術!這是邪術!”宇文赟丟開染血的皮鞭,如同見了惡鬼般踉蹌后退,嘶聲咆哮,“腰斬!給朕將她腰斬!”
殿外漢白玉階上,朱滿月長跪不起,額角鮮血染紅石階,泣血哀告穿透宮墻:“求陛下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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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場,烈日慘白。
鍘刀高懸,寒光刺目。朱思離被死死按在刑臺上。她忽地掙扎抬頭,渙散的目光死死望向宮門方向,用盡最后氣力嘶喊:
“姐姐——!救我……姐姐——!”
“咔嚓——!”
骨肉碎裂!鮮血如瀑!半截殘軀竟在血泊中痙攣著向前爬行,五指深深摳入泥地,拖出一道刺目血痕,直至力竭……
朱滿月跌撞撲來時,刑場已成血海。她抖開那件曾承載希冀的“流火袍”,裹住妹妹殘破冰冷的軀體,慟哭無聲,唯喉間溢出野獸般的嗚咽。
當夜,刑場異象陡生!
朱思離浸透泥土的血液,招來了無數蛇蜥!它們嘶鳴纏繞,瘋狂舔舐血污。
倏然間,狂風壓頂!一雙遮天蔽日的巨翼撕裂夜幕!騰蛇如死神降臨,利爪尖喙撕咬群蛇!黑色的蛇血與圣女的鮮血交融,汩汩滲入大地。
次日,宮人提水沖刷,那蜿蜒如咒的黑紅血痕——竟涔涔如新,洗之不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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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仁殿寢宮,惡臭彌漫。
宇文赟蜷縮龍榻,腰痛如折。掀開明黃寢衣,后背腰間肌膚赫然覆滿青黑色鱗甲!堅硬、冰冷,邊緣翻卷潰爛,滲出腥黃膿水。
“啊——!拿刀來!給朕刮掉!”他瘋狂嘶吼,宮娥顫抖持刃。鱗片剝落處,皮肉紅腫潰爛,膿血淋漓,稍觸衣被便痛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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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殿,死寂如墓。
朱滿月終日蜷縮在妹妹睡過的矮榻上,淚水早已流干,唯余雙目滲出的兩道蜿蜒血痕,凝固在慘白面頰。
“娘娘!娘娘!”老宦官踉蹌沖入,聲音驚惶,“陛下……陛下如今周身潰爛!說唯有您當日獻上的‘流火袍’綿軟如云,或可蔽體……”
“‘流火袍’……”朱滿月空洞的血眸驟然聚焦,枯唇翕動,竟扯出一抹凄厲似鬼的笑,“對……圣袍有靈……圣袍有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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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仁殿寢宮,惡穢滔天。
宮娥皆掩鼻遠避。潰爛的龍軀赤身裸體趴在榻上,被褥不能沾身。宇文赟見朱滿月懷抱黑袍而來,雙目竟滾下淚來:
“阿朱……到最后……還是只有你……”
朱滿月摸索上前,抖開“流火袍”,覆在那具流膿生瘡的軀體上。指尖觸到袍上冰冷紅寶,她猛地仰首,血淚縱橫的臉對著虛空尖嘯:
“歸來!諸天神靈——歸來顯靈啊!歸來——!”
黑袍覆體的剎那,異變陡生!
那袍上密鑲的紅寶石驟然亮起妖異血光!騰蛇金紋如活物般扭動游走!整件袍子如同饑餓的活物,猛地向內收縮、緊縛!一針一線的刺繡變成了捆縛龍脊的網!
“啊——!!!”宇文赟發出非人慘嚎!想掙扎,流火袍卻如烙鐵般死死粘黏皮肉!
“快!快給我拿開!”
幾個宦官慌得忙上前,一把掀開袍子——
“刺啦!”
宇文邕背上一整塊潰爛的皮肉竟連帶著被生生撕下!
慘嚎聲持續了三天三夜,直至嘶啞無聲。
龍榻上只剩一具潰爛骸骨,膿血浸透九重茵褥,惡臭彌漫未央。
停靈之時,闔宮靈床如生根般紋絲不動。唯秋月殿中,朱思離睡過的那張舊榻,輕若無物被抬起,成了暴君最后的龍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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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窟寺,落日熔金。
圣女生前睡過的木榻,已交由薩滿教眾特制成一方六尺長的棺槨,圣女的殘軀浸在棕色的藥油里,放入雙魚琉璃瓶,棺蓋“砰!”地蓋上,悲聲四起,騰蛇突然從空中落下,盤踞棺頂,火紅的雙目幽光森然。
朱滿月褪去華服,披上素衣,終日枯坐在阿珠的棺槨旁,青絲寸寸成雪,任憑新帝率眾跪在寺外苦求母后回宮也不為所動。
幽深洞穴,時光凝滯。
教眾將木棺藏入人跡罕至的深谷洞窟。垂暮的朱滿月伏于棺上,如倦鳥歸巢。最后一縷氣息消散時,騰蛇倏然而至,鼓翼生風,山巖轟然崩塌,吞沒了棺槨與新亡,塵封了所有的愛恨糾葛。
時光流逝,人間已歷滄海桑田。
這一日,暴漲的山洪沖下一具奇棺:通體深綠,頭尖尾闊,高逾六尺,木質沉若精鐵。
“陰沉木!”有見識的老者驚呼,“此乃天地初開時的神木!沉埋水中萬年不朽!此棺內必有重寶!”
眾人合力撬開棺蓋——
棺內靜臥一“木頭人”!軀干早已同棺木渾然一體,難以辨認!
風,毫無征兆地卷過山谷。
“砰——!”
棺蓋猛然自行閉合!任刀劈斧鑿,紋絲不動!
空谷風中,似有少女嘆息幽幽回蕩:
“姐姐,你在哪里……阿珠尋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