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凜冽,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五寶在家度日如年。自母親離世,年節便失了滋味。哥哥嫂子早已分家單過,家中冷灶空庭,父親終日只知向他索錢。日日閑坐,他漸漸懂了,為何自己總不敢直視那個穿紅著錦的身影——那些被她“江小白”、“小白兔”叫喚的時光,如今憶起竟如此溫暖。她的笑靨如畫,深深烙在腦海,那句笑語更在心頭縈繞不去:
“好想跟你回家去過年呀!”
那個紅衣少女明媚的笑臉,是他心底不敢觸碰的微光。他掰著指頭,日日盼著開工,仿佛只有回到那條織機喧嚷的街,才能靠近那份讓他無措又眷戀的鮮活氣息。
正月已過,滿街花燈猶在,青蓮街重響機杼聲。
五寶興沖沖踏進秦家鋪子,卻見眾人圍坐院中,神情古怪,議論正酣——司家二小姐竟秘密產子!
“嘖嘖,不知是何孽障轉世,日夜嚎哭不休,整條街都被攪得不安生!”
“這般磨折,正是那對男女做下丑事的報應!”
“聽說生就一頭和貢布一般的卷發,落地就睜著眼睛看人!”
“分明是個怪胎!”
五寶從震驚到失魂,耗盡了整個白日。夜深人靜時,青蓮街果然飄來嬰啼,聲聲入耳。他輾轉難眠,那般美好的二小姐,她的孩兒怎會是怪胎!心頭忽地恨起白日那些議論。
司錦號內宅,愁云慘霧。
母親抱著啼哭不止的嬰孩,愁眉深鎖:“這娃兒哭得滿城風雨!若吳家因二丫頭未婚生子退婚,可如何是好?”
青竹心知,失了吳家這門姻親,對風雨飄搖的司家無異雪上加霜。然此刻,她只憂心妹妹母子
“家里添了一個娃娃,這消息任是銅墻鐵壁也防不住,現在想來就是兩家無緣,母親,咱們退婚吧!”
母親急道:“退婚?!退了婚的女子哪還有好人家肯要!不如……去問問你爹爹?”母女倆望向死寂的浣絲坊,俱是心灰。母親垂淚,青竹卻眸色堅定:“女兒想好了,退婚之后,招婿上門!”
吳家爽快應允退婚,言明兩不相干。
旋即,司錦號大小姐欲招婿承嗣的消息,傳遍了錦官城。
“又招贅?這回要招個什么樣的?”
“這位大小姐可不簡單!當家的病著,全靠她撐著司錦號不倒。招婿嘛,定要在行當里挑,將來才好執掌家業!”
織錦行里的青年才俊無不蠢蠢欲動。
新晉的“織錦大王”李貴,便是其一。
李貴從前對大小姐從未有非分之想,但架不住旁邊人的攛掇挑逗,有無聊好事的,也有真心成全的,天天說,日日提,少不得自己就起了念頭。
“難道真是自己?”
這念頭一起就不得了了,咋看咋像招婿這事就是老天為他安排好的!
過去,李貴見了大小姐都是畢恭畢敬,有事說事,如今卻不能夠了,眼神曖昧,臉紅局促,旁人看出他這點意思,好事嫉妒之人便興風作浪,有的沒的撩撥他,更讓他覺得“舍我其誰”,既有了非分之想,覬覦之心,漸漸的整個人就透出猥瑣之氣。
江五寶如今跟李師兄搭檔織錦,也發覺他變了,眼睛里頭仿佛有個小人,會把他的眼珠子往邊上扯,特別是大小姐在場的時候,整個人不再磊落坦蕩,說話拿眼神瞟著人家,口氣也怪怪的:“我都隨你”“都聽你咧”“好嘛”“可以噻”
五寶在旁邊聽得肉麻。
“師兄,他們說你要和大小姐成親嘍,可是真的?”五寶忍不住問。
李貴一聽面有赧色,讓他莫聽別人瞎說
“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五寶心說:你這樣夾聲夾氣跟大小姐說話,日日收拾得油光水滑,大小姐肯定不會喜歡的嘛!
“那師兄你喜歡大小姐么?”五寶問
這個問題難住了李貴,他眼神放空,似乎是在回答五寶,又象是在對自己說:
“喜歡不喜歡的,不都是啷個回事嘛……”
五寶不笨,聽得懂李師兄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心里忽然生師兄的氣,替青竹不值!
“大小姐那么好一個人……”
這日,他踱至浣絲坊外,墻內隱約傳來嬰啼。想到二小姐青春年少便為人母,受生育之苦,為稚子所累,心頭便陣陣發酸。
院門輕啟,青竹走出,見墻角蜷縮的身影,問道:“五寶?有事?”
五寶慌忙起身。青竹這才驚覺,數月不見,少年身形已拔高抽條,肩寬背闊,娃娃臉透出棱角——江五寶,已是個挺拔的小伙子了!
他自懷中掏出一只棕框撥浪鼓,憨聲道:“給娃娃的,我自己做的。”
青竹接過細看,贊他手巧,又道:“紅蓮剛哄睡孩子,累得睡了。改日再來吧。”她眉間凝著化不開的愁緒。
五寶默默隨她行至府河邊。青竹駐足臨風,背影蕭索。五寶想問她對李師兄心意如何,話到嘴邊卻堵在喉間。
“五寶,你那么小就出來做學徒,想沒想過自己喜歡做的事是什么?”
青竹突然開口問,五寶一愣,想了想說:
“雖然一來就織錦,不過學下來以后發覺我最喜歡的就是織錦!特別喜歡比武會這種,看師傅、師兄他們個個爭到起要當‘大王’!你這個方面強咋的?我就在別個方面不輸你!我嗨喜歡大家湊到起搞成一件事情!”
“哦?原來五寶喜歡的是跟大家一起熱鬧好玩。”青竹聽他說的話,若有所思。
“不單是熱鬧好玩,織錦的學問楞個大,一個人一輩子學不完的嘛!光是做織科‘大王’,就要練一輩子,做了‘大王’也要織一輩子。那還有裝機、浣絲、染絲、點意匠、結花本、洗錦、晾錦這些都有“大王”的嘛!一個人咋可能樣樣都是‘大王’的嘛!就只有司錦號這樣的大工坊,把這些‘大王’聚到一起,象比武會這樣熱熱鬧鬧地搞起才帶勁哦!”
五寶說到開心處,眼睛彎彎像兩個月牙。
青竹有些激動,沒有想到這小學徒居然懂得一個行當集成的重要性,只有工藝完備如司錦號這樣的大工坊,才有實力從源頭把控所有的流程和關節,保證最后成品的質量。司錦號形成這樣有上百織工的規模,囊括蜀錦織造全套工序,有自己獨有工藝和品牌的大號,是祖祖輩輩苦心經營,秉持著“技藝傳家”的祖訓世代傳承而來,這中間經歷過多少朝代更迭、天災人禍依舊綿延至今,絕不能“折”在自己這里!
一念及此,多日糾結豁然開朗!
見青竹眉宇舒展,五寶乍著膽子問:“大小姐……你覺得李師兄這人如何?”
青竹不料此問,錯愕:“他讓你來問?”
“不不!我是想……大小姐這般好,該配個頂好的人。李師兄也是‘大王’……”
青竹莞爾,起了逗弄之心:“我倒不知何為‘頂好’。不過依我看,五寶你比你李師兄強些。”言罷,輕笑轉身離去,留五寶呆立原地,心如鼓擂。
司家主母喜滋滋捧來一疊庚帖:“瞧瞧!愿入贅的好兒郎不少呢!這幾個都是拔尖的!”
青竹任由母親絮叨品評,始終垂眸不語。母親急了:“就沒一個入眼的?你到底要找個什么樣的?!”
青竹抬眸,語聲清冷:
“其一,人品端方,心性赤誠。”
“自然!”
“其二,事事以司錦號為重,絕無二心。”
“應當!”
“其三,成婚后,須與我共同撫養紅蓮之子念端,待其成人,承繼司錦號基業。”
“啊——!”母親驚得倒退一步!前兩條尚可,最后這條,豈非絕人子嗣,斷人香火?!
“哪個男兒肯心甘情愿替人養子,絕了親生骨肉的前程?紅蓮的孩兒自有命數,何須你搭上一生?這般條件,誰肯上門?便是有,又怎會與你同心?!”母親捶胸頓足,涕淚橫流:“當家的!你快出來看看!女兒們都瘋魔了啊!”
青竹含淚抱住母親,待其哭聲漸歇,方沉聲道:“母親,招婿實乃無奈。多少人覬覦我司家產業才曲意逢迎?既無真心,女兒亦不愿與之生養,免日后兄弟鬩墻之禍。此生,女兒只愿守好司錦號。紅蓮亦是司家骨血,她的孩兒便是司家血脈。貢布生死不明,孩子不可無名無分。收在我名下,我們悉心教養,將來司家基業才不會落入外人之手。”
招婿三條件一出,登時門庭冷落。
李貴愁眉不展,似是喃喃自語“你說……男人立世,最要緊是什么?”
五寶想了想道:“掙錢,養家。”
李貴點頭道:“是啊!若是辛苦掙錢,自己的娃反倒落不著,一輩子替別人養兒子,父母給的姓氏傳不下去,還算什么男人?!”
不久,他便辭了秦家鋪子,另謀高就。
司青竹親事擱淺,家中無男丁主事,卻有兩個“嫁不出去”的女兒。宗族長老放出話來:若司閔善一支絕嗣,當另擇族中子侄,承繼司錦號!
未幾,司家忽傳喜訊——大小姐的親事,定了。
是年冬,十七歲的江五寶與十九歲的司青竹成婚。二人收養紅蓮之子,取名念端,乳名天賜。
司錦號上下無不唏噓:老天爺的安排當真玄妙,兩個云泥之別的人,竟成了夫妻。
大婚之日,夫妻倆跪在冰冷堅硬的地庫門前,身影在幽暗中顯得格外單薄。青竹強抑著喉頭的哽咽,聲音顫抖著穿透厚重的門板:
“爹爹……青兒今日與江五寶成親了!求您出來……受我們夫妻一拜吧!”
聲聲含悲,回蕩在死寂的院落里。一旁的母親早已泣不成聲,哀慟的嗚咽揪緊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引得眾人紛紛垂淚。五寶更是將額頭重重磕在石階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青竹雙手捧起一只青瓷茶碗,小心翼翼地將它擺放在門洞下方窄小的縫隙前,那是她敬給父親的茶。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緩慢流淌。眾人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鎖住那幽暗的門洞,仿佛在期待一絲不可能的奇跡。
倏地!
一只枯瘦如柴、膚色泛著詭異青綠、指甲尖利足有寸余長的“手”,猛地從門洞深處探出!那絕非活人該有的手!
就在眾人心頭一緊的剎那,那只鬼爪般的手掌驟然翻轉,帶著一股暴戾的勁風,狠狠拍向地上的茶碗!
“哐當——!”
茶碗應聲碎裂!滾燙的茶水裹挾著瓷片四散飛濺!那只手如同受驚的毒蛇,閃電般縮回濃稠的黑暗之中。
緊接著,一聲絕非人聲的、混合著痛苦與狂怒的嘶啞嚎叫,伴隨著沉重如野獸般的喘息,隔著厚重的門板,狠狠撞擊在門外每一個人的心上!
此情此景,青竹尷尬,五寶震驚,都不敢看對方。
成婚當晚,喧囂過后。
“那,我也有三個條件……”五寶小聲地說。
青竹聽他提起條件,心里五味雜陳,有懷疑,有失望,還有委屈,原來善良的五寶也會在自己危難無助之際來“談條件”。罷了!人是自己選的,招親的條件也算是強人所難,人家提條件也是理所當然,想到這里,心如堅冰。
“只有三個?你倒是不貪心,說說看。”
“這第一件,以后每月我的工錢我要自己管了。”五寶咬咬牙說
“工錢!”青竹原本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瞪得溜圓!
五寶急了,抬起頭直直地看著青竹說:
“就算是我和你成了親,學徒的工錢也要照算給我的嘛!將來我出師嘍,工錢還要翻倍的哦,從前的交給你幫我管,如今我成家嘍,我要自己管。”
五寶說著卻并不理直氣壯
青竹聽他說的原來是這個,心里一松,暗道:這個人哪!看來自己沒有看錯,他不是那好吃懶做,圖謀錢財的人。
青竹將身子轉向五寶道:
“自己辛苦掙的錢當然要抓牢在自己手里,這是正理,我這就把前前后后替你管著的錢都交給你。還有哪兩件?你一起說來聽聽。”
五寶見青竹沒有生氣,說話還好聲好氣,膽子大了起來,接著說:
“胡師傅年紀大了,他在樊師父那里造孽得很,我如今成了,成了你的人了……想向你討一間房安置他,讓他享享徒兒的福。不消去專門找!我看過,在我原先住的機房那兒搭個偏廈就可以。”
青竹聽他講到“如今我成了你的人”哭笑不得,羞紅了臉。
五寶拜胡師傅為師的前因后果她是知道的,胡師傅因常年酗酒已不能如常干活她也知道,他無兒無女,若不是他自樊師父的爹那一輩起就跟著干,怕是早就被掃地出門了!聽說他一直住在樊家柴棚里,可以想見那不堪情形,難得五寶想著他。
“我這就安排人收拾出一間庫房,讓胡師傅過去住,不如就勞煩他日后看守庫房,也有一份銀錢收入。”
五寶一聽喜不自禁,連連說好!想不到這兩件事大小姐都答應得如此痛快……只是這第三件,不大說得出口啊……
青竹看他直撓頭,欲言又止,心想:看你還有什么出人意表的小九九!不動聲色。
“既然這樣……那我……我晚上陪我師傅睡去好不好?”
青竹一聽,臉“騰”地就紅了!氣的把身子坐正,挺直腰桿。心里罵:哼!原以為你是個老實的,不料你也會想這些!可恨!人家就沒有想和你做那夫妻之事!可惱!分房一事自己尚不知怎么提,竟然被你先提了!
五寶看青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見是生氣了!慌得站起來作揖:
“大……姐姐你莫生氣,我不是不想和你做夫妻,只是還沒有做好準備,不然這第三件就算了……”
“做什么要算了?!你要和你師傅睡,那就去吧!”青竹站起身仰著頭走了,身后的五寶不知所措,懊惱自責。
白天,五寶拉著胡師傅來到司錦號的庫房,只見一溜五間青磚瓦房,如今端頭的一間向陽一面開了窗,心想這就是了!兩個人高高興興推開門進去一看,果然打掃得干干凈凈,桌椅齊備,兩張床上鋪著新的被褥。
“咦?怎么有兩張床呢?”胡師傅狐疑問道
“師傅,我和你一起住噻!”五寶笑嘻嘻地說
“什么?!”胡師傅急了“你咋能跟我住!你成親了的嘛!你走!你快走!”
說著就往外推五寶,五寶也急了,說:
“師傅,我還是跟你住自在些!我們兩個天天都可以擺龍門陣,你喝醉了我也可以照顧你,多好嘛!”
“你!你娃糊涂呀!你是個男人的嘛!如今成了親,就要擔起男人的責任!保護妻兒養家糊口是我們男人的責任的嘛!你娃如今有家有媳婦嘍!怎的?想圖自在好耍?老子看不起你!我沒你這樣沒出息的徒弟!”說著把五寶推出門外,“砰”地關上了門。
青竹晚上從鋪子回來,月光下院子蹲著的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嚇了她一跳,定睛一看是五寶。
“我想好了,我要在這里睡!”
青竹看他硬著脖子,挺著胸膛的樣子,愣了兩秒,說:
“那你睡外間。”
五寶“哦”了一聲,乖乖尾隨她進了屋。他偷偷瞄了一眼青竹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柔和的側臉,心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和隱秘的歡喜,悄然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