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破城當日,司青竹憋著一口氣潛入地庫,在光線昏暗的水下尋找紅蓮,隱約看見一個紅色的身影,正是紅兒!
原來地庫木柵欄被洪水沖壞了,紅蓮欲用繩索固定住那具陰沉木棺,以防被河水卷走。
她游過去拉紅蓮,被她擺手推開,示意姐姐快出去。
忽然,一股強大的水流從外面涌入,一條巨大的蛇游了進來!
那蛇長著一張司閔善的臉!
這是幻覺!
青竹定睛一看,明明是巨蛇頂著一張萎縮腐爛的人臉!
怪物撲向青竹!紅蓮抽出腰間的鐵梭子猛地刺進怪物的身體!那怪物吃痛,回頭將紅蓮攔腰咬住,瘋狂地甩動!
紅蓮拼命地掙扎,絕望地向姐姐伸出雙手,青竹奮力游過去抓住紅蓮,兩個人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松開。
滔滔洪水席卷著陰沉木棺而去……
待貢布的魂魄循著織錦香囊的招魂令趕到時,這世上再也沒有紅蓮和青竹!
他低頭久久注視著埋在泥垢里的那張臉,在雨水沖刷下那張臉干凈美好,閉著的雙眼上覆著長長的睫毛,仿佛睡著了一般安詳,這樣一張曾經鮮花般嬌艷的臉浮在骯臟發臭的泥水里,顯得那么突兀!那殘破的軀體觸目驚心,腰以下的部分已經不見了……
貢布垂首,久久凝視泥污中那張被雨水沖刷凈潔的臉龐。雙目輕闔,長睫覆下,安詳如沉睡。這張曾若鮮花般嬌艷的臉,浮于骯臟腐臭的泥水之上,何其突兀!其下殘軀,腰腹以下盡失,觸目驚心……
貢布跪伏泥濘,雙手捧起那張臉。倏然,一對漆黑巨翼自他脊背破體而出,如垂天之幕,將他與她溫柔覆裹。
暗處,蛇妖窺伺。它認得這對黑翼!那是它的“共命”!
“你我共命!你殺不死我!”蛇妖昂首嘶吼,懼怒交加!
“騰蛇制蛇!你我生生世世為敵!”
貢布巨掌扼住蛇妖七寸。蛇妖狂怒翻卷,噬咬其手。他強大的靈識如鋼針貫入蛇腦!蛇妖只覺被擲入熔爐,皮焦肉綻;轉瞬又墮冰窟,鮮血淋漓的皮肉瞬間凍結,“嘶啦!”一聲,整張蛇皮被生生剝離!
手起刀落,蛇軀應聲斷為兩截!
是幻聽么?依稀傳來一陣孩童的啼哭。洪水退盡的泥濘中,裸露出越來越多女人、孩子的臉龐,皆似沉睡般安詳,目唇微張,恍若下一刻便會蘇醒!這片土地之下,層層疊疊,深埋著無數與泥土交融的軀體——老人、孩童、男人、女人……那些洪水余生的幸存者,行乞無門,饑寒交迫,亦難逃死劫!
一切都結束了!
一世匆匆,此世已毀,亡魂當歸!可他遲遲不舍對她放手……
“阿朱”和“阿珠”再一次被迫分開。
年復一年,川滇路上都走著一隊人馬。
一個人若是墮落到當“腳夫”,是大不幸!在這個“以人為畜”的行當,夫頭視腳夫如同奴隸,他們的秘訣就是“莫挨他客氣”,要時時刻刻監視他,呵斥他,一路催促他,用皮鞭招呼他!否則,當他發現你不可怕,他就會半夜逃跑!甚至撂下背背逃跑!這樣夫頭就不得不去另外雇腳夫,狡猾的夫頭固然想要主顧額外付錢半途找腳夫,主顧又豈是憨的?于是討價還價直至報官,鬧得不可開交。
這復雜的關系里,腳夫固然可以隨意逃跑去尋下家,但他們不到終點是拿不到錢的,可就算拿不到錢他們還是會不斷地逃跑!不斷地換夫頭!這樣的循環在滇川道上時時上演,沒有人能破解,各有各的執拗。
江五寶覺得不可思議,又拿不到錢,為什么要中途逃跑?他是不可能做這種“憨事”的,他不跑!哪怕路上夫頭催促打罵,腳磨出大血泡,吃食粗陋,住處污穢不堪,毒蟲叮咬,背上千斤重,發瘧疾“打擺子”......只要雇過江五寶的夫頭都知道,這個娃能吃苦,特別能忍!有些難走的趟,就算十個腳夫跑掉八個,他都不會跑。只有一樣,到了目的地結算的時候,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他的,否則,娃會跟你拼命!
夫行自西昌“發腳”,到會理三百三十八里,這條“西會大道”設六個馬站,要走六天,再從會理到云南府還有五百七十八里,都是腳夫們用腳一步一步丈量過的。這一程至少要走十五天,每名腳夫的力價至少須三百元,但利潤幾乎完全歸了夫行主人,腳夫所得不過三分之一。
日子艱苦,沒有盼頭,許多腳夫都不過以此糊口而已,在沿線那些黑店里,用那不多的錢抽上幾口鴉片,在吞云吐霧里麻痹沉淪,等到煙癮過足,身上的錢被榨干,則再也沒有力氣和信心走后面的路,于是就偷偷跑路。
螺髻山群峰連綿,溝谷縱橫,乃雞鳴數省之地,江河劃界之所,只要往森羅綿延的山林中一鉆,就是龍歸大海、虎入深山,任誰也找不到。
有的夫頭夜里把腳夫們的腳栓上鐐銬,防止他們偷跑;或是主動誘其吸食鴉片,吸完渾身癱軟,夜里也無力逃跑了。
只有江五寶不用栓,因為走這一路的夫頭們都知道,他的小娃寄養在山地的腳店里,每走一趟腳,他都要去給老板娘黑春送錢,順便看娃。
老板娘黑春四十多歲,是當地黑夷,出了名的臉黑脾氣倔,世代在這條路上開腳店,她家的腌肉雖然香,腳夫卻不在她店里歇腳,因為她家是不能“吹煙”的!
在腳夫看來,不“吹煙”就挑抬不動,無論怎么跟他們解釋抽鴉片的危害都是枉然,黑春的店之所以不提供大煙,是她眼睜睜看著老倌吸食鴉片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把兒子也帶累了,最后老的小的先后丟掉了性命,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偏僻的山腳開店,來她這里住的人越來越少,到淡季的時候,幾個月都沒有一單生意。有人好心勸她不如把煙槍在門口掛起,也像別家一樣讓人“吹煙”,她“呸”的啐一口,壓根不給人家面子,氣的人家再也不上她的門。
這一天店里來了一個伙子,一看就是個腳夫,曬得黑黢黢,精瘦,前面居然還背著個一歲多的娃娃!
“嬢嬢,我聽說你這里不給人‘吹煙’的,是不是啊?”
黑春愣起眼望著他,一張麻蛇臉說翻臉就翻臉。
“是咧!咋個?!老娘我就是不給人在我的店里頭‘吹煙’!你領到起個娃娃還想干那坑人害人、斷子絕孫的事不成?!”
“不是的!不是的!我就是要找個沒得人‘吹煙’的地方的嘛!我小娃不得被煙熏著的嘛。”五寶慌忙解釋道。
就這樣,五寶每趟“走腳”必定在黑春店里歇,偶爾帶娃,黑春漸漸跟他熟了。
“啊么!你前頭背娃娃,后頭背貨,夫頭不說你么?”
“我份量不減的嘛,別個背多少我背多少,價錢還比別個少五塊。”
“天爺!這種還要扣你五塊,哪個夫頭那個狠?!蔡老五嘎?!”
“嘿嘿,他準我帶娃出來單住的嘛!不然好多夫頭夜里都要把腳夫栓起,怕有人跑掉。”
“嘖嘖,背時倒灶的哦!去!你先吃飯去,把小娃給我!”黑春伸手抱過娃娃,松開捆著的背被,娃娃的小手小腳總算得放開,一陣亂舞,她口里直念:
“背時倒灶哦!大人娃娃都造孽喔!”
黑春聽五寶說自己是娃的“小爸”,心里頭疑惑,不過也沒有問,川中發大水以來多少人流離失所,骨肉分離,這些年見的苦命人太多了,哪里顧得過來。
“咋個說?這一趟娃娃又交待到哪里去了?”黑春見他沒有背著娃娃就問。
“這一趟活計重,我不好背著娃,交待在西昌我哥那里嘍!”
“哦,么好了嘛......自己兄弟么妥當了嘛!”
五寶悶著頭吃飯,吃完抹抹嘴,好像鼓足了勇氣,從腰里摸出了一個口袋放在桌子上,“喀啦啦”一陣響。
“嬢嬢,這些是我攢的所有的錢。”
黑春一愣,愣起眼望著他說:“么咋個?”
“天賜在我哥那里不好,嫂嫂說了,他們自己的娃娃都顧不過來……另外我一走就是個半月見不到他,舍不得......想把娃兒放在嬢嬢你這兒,我走一趟腳一來一回可以見他兩次,而且嬢嬢你是個好人......”
“你莫說些我是好人嘎!我不是哪樣好人!”黑春一聲嚷起來,丟下手里的活計轉身就走掉,五寶的話被生生堵回去,他僵在那里,心頭苦澀。
第二日一早,五寶出門來跟黑春道別,她低著頭生火做事不答應,五寶只得轉身出門去,只聽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先說好,我只管娃的吃喝,錢一個月給一回,一有地方就趕緊領走!”
天賜如今五歲了,梳著黑夷男娃的頂髻,穿著黑春縫制的布褂子,在山野溪水間奔跑玩耍,曬得黑黢黢的,遠遠見到五寶就朝他飛奔而來,一口白牙在陽光下閃耀,
“小爸!小爸來嘍!”
五寶接住他一把舉起,兩個人都開心得大笑!五寶如今已經是個精壯的伙子了,高高大大,肌肉結實。
身沉氣喘的黑春在后面攆著來,身上穿著五寶給她買的白麂皮背心,邊走邊說:
“領不住了!皮得要老命!趕緊長大跟你小爸去闖天下啦!”
夜里,五寶端詳著睡著的天賜,心想:娃長得這樣好,一看就是個聰明的,要讓娃讀書!不能讓他也像自己這樣當腳夫!
“嬢嬢,我這趟來,想帶天賜走。”他望著在灶頭上忙碌的黑春小心地說,只見那個寬厚的背影突然一直,手里的動作停了一秒。
“走噻!把娃娃放在我這里算個哪樣?趕緊領走!”
“嬢嬢,我想去云南府那邊淘生活,那地方好得很!嬢嬢你跟我們一起走吧!娃離不開你噻。”
黑春不敢回頭,也不敢說話,因為那會暴露自己的哽咽。
黑春平日也能背一百幾十斤的東西獨自走山路,從來不打抖,這一回有五寶和天賜一起,她嘴上說是不怕得,一路上卻在擔心:
“五寶,我聽說那邊人不比我們耿直,你看你給我買的褂子,聽說在云南府那邊才五十,到會理要一百二!”
“嬢嬢莫聽他們編排,我走腳那么多趟,遇到的人也不少,那方人是真的厚道,刁的是商人嘛!哪里的生意人不纂算嘛!”
黑春聽了又寬了一點心,心想:怕哪樣?!先過去看看,不好在么又回來!
“哎呀!回去!快轉回去!屋里頭還有塊腌肉忘記拿了!”
“咦?不是拿了嗎?房梁下的我全部都收起放到背背里頭嘍。”
“哎呀!不是不是!不是梁下的那些,是灶房里頭那塊蕩刀皮!”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