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山林野地,如海浪般滾滾連綿,狗子正被人追殺,他不敢回頭,拼命奔跑,前方是瞧不見盡頭的田野,沒有房子,甚至沒有樹,腳下的泥土干凈酥軟,離遠了看,好像長滿了麥苗,像青煙一般鋪在地上,跑近,卻只有土。逃亡的方向是離村不遠的桑葚谷,那里樹草豐茂,有幾座直上直下的土山,其中有一座叫胡蘆山,因長得像一只大葫蘆得名。山不好爬,背面全是荊棘雜草,難以落腳。此谷很大,處處都是荒地,勤快的老人在這種些玉米和紅薯。狗子連續跳十多個田塄,每一個都比之前的要高,擱平常,他總要猶豫一下才會跳,今日不同,后面的人馬上就要追來,他顧不上害怕,閉眼跳了下去。桑葚谷就在前面,可前面是懸崖,狗子加快速度,又跳幾次,在懸崖邊上停下,來回試探下去的路。懸崖下方不遠處,有一棵攔腰而出的酸棗樹,狗子踩上去,剛好能承受自己的重量,待兩腳都放上,又往下踩到一塊突出的石頭上,下一步還有石頭,顯然是一條路。狗子往下看,發現此處看到的山谷比在懸崖上看到的要深一些。再往上看,發現這路只能下不能上,無處借力,于是硬著頭皮往下。林葉交雜,繁枝攢簇,爬了許久,還是瞧不見地面。身子下方露出一張口子,很像一口樹井,他瞧不真切,突然,借力的石頭滑落,他摔到了那張嘴里。落進去時,他分明認出,這是一張人嘴。
“啊——”狗子捂著后腦勺痛叫一聲,睜眼發現,自己從床上摔了下來,原來只是一個噩夢。他感覺臉上有些黏糊糊的,摸來聞聞,臭不可忍。坐起來看見大俠就蹲在對面,吐著舌頭沖他笑。回家前,狗子將大俠托付給覺味師兄,他不敢帶大俠出山,怕小黑那樣的事情再來一回。沒成想,大俠循著氣味,找尋過來。狗子開心地抱住大俠,親昵不停。
山爺推門進來,說道:“狗兒,我去燒香,聽到一些事,李老夫子病了,大概熬不到春天,大家說他提起過你,罵你沒良心,好歹師生一場,走的時候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他這輩子就守在咱們村教書,沒遇到過像樣的學生,就你還機靈些,學得快,字寫得漂亮,記性又好。你抽個時間去看看李老夫子,不枉這些年教你學字讀書。喲,大俠來了,還挺有靈性。你收拾收拾,去吧。”
狗子聽完,心中羞愧難安,李老夫子一生勤勤懇懇,莊稼人的手藝他沒丟,該種地種地,該做飯做飯,每日還要抽出兩個時辰教村里的娃娃讀書學字,沒收過一分錢,因而也沒人怕他。李老夫子常常說,狗子一伙小孩兒,是他教的最后一批學生。年至耄耋,體力不支,教書大半輩子,竟沒培養出半個書生,他心有不甘。狗子是他教過的最聰穎的孩子,心里有了盼頭,頑劣歸頑劣,孩子嘛。哪里知道,狗子突然就離開了柳樹村,連聲招呼都不打,一氣之下,傷了根基,后來臥病在床。村里大半的年輕人和孩子都上過他的課,輪流照顧,毫無怨言,只是李夫子常常問起狗子,連夢囈也是叫得“不茍,不茍”。
到李夫子家門口時,狗子在外徘徊許久,不敢進去。送飯的張嬸見他磨磨唧唧,揪著耳朵進到院里。李夫子聽到動靜,嘗試起身,然力不從心,唉嘆一聲。沒等張嬸進屋,就沖著門簾招呼道:“是小花嗎?今天又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李先生,看看今天誰來看您啦?”張嬸一手拎著飯盒,一手將狗子揪進里屋。李夫子瞧見他時,怔了一下,覺著有些像,又怕認錯,張口無聲。
“李先生,不認識啦?這是狗子呀,青山家那個孫子。”張嬸介紹道。
狗子撲騰一聲跪倒在地,看見李夫子那一刻起,他禁不住流出眼淚,往日在講臺上談笑古今的老先生,學富五車的老夫子,動不動掉書袋子的書呆子,故事永遠講不完的糟老頭,再也抵擋不了無情歲月的侵蝕,身子只剩一把癱軟的骨頭,發如秋后枯草,面若三冬黑木,除了眼里那點光亮證明他還活著,再無其他。李老夫子強撐著要坐起來,張嬸趕緊扶住,踢著狗子教他抬起頭來,給老夫子好好看看。
“孟不茍,你回來啦?”李老夫子顫顫巍巍地說道。
“夫子,學生回來啦。”狗子泣不成聲。
“你出家了?”
“還沒,在少林學習武功。”
“學武啊,學武好啊,比讀書有用多了。”老夫子癱倒在床,雙眼空洞地看著房梁。
狗子不知如何回答。
“不茍,還記得第一節課,為師講的什么嗎?”老夫子忽然問道。
狗子不假思索,答道:“學生記得,老師講的是‘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不錯,不錯,記得就好,要一輩子記得。”
“學生謹遵先生教誨。”
“若你不嫌煩,老夫我再給你上最后一課。”李老夫子費力地抬起胳膊,憑空比劃,邊說邊寫:“仁。”
“學生謹記。”
......
從李夫子家出來后,孟不茍的腦海里始終印著橫渠四句,之后變成一個巨大的“仁”字。年紀尚小的他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到經歷很多很多事情之后,回想起李夫子今天的話,興許才能明白其中深意。
回到柳樹村,必須去的地方肯定少不了北泊池。雪下得很大,每一步都淹沒了腳脖子,孟不茍一行人卻不覺得冷,打打鬧鬧來到此地。天地一色,一眾小伙兒也是黑的藍的棉襖,在這個世界并不起眼,遠遠看去,像幾塊大石頭。
每年都玩同樣的游戲,每次玩都不覺得膩。打雪仗時,被打中比打中人還要興奮,雪球丟著丟著,不過癮,就開始往脖子里灌雪,一伙人齊灌一個,灌完再換下一個,雞飛狗跳,直到每個人都凍紅了臉。接下來,就是去蘆葦蕩里架一爐子,撿來軟柴硬棍,各自從兜里掏出饅頭紅薯,圍成一圈兒,邊烤火邊吃東西,比家里的大魚大肉還要有滋有味。吃完開始溜冰,比誰膽子大,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步,離岸邊越來越遠,直到有人陷進去一條腿,打濕褲子,之后又重新回到爐子邊上,將衣服烤干,互相調侃,直到太陽落山、星點閃爍,直到聽見家里人的呼喊,才依依不舍地結伴離開,用一泡熱尿澆滅爐火余燼,就像澆滅了太陽。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就到初六,這幾天,孟不茍同小伙伴打睡醒后就一直黏著,東西南北走了個遍,超出以往的活動范圍。打架是重頭戲,過年世間最容易打群架,隔得近的村子,稍微走遠些就能看到不認識的小伙兒。埋伏戰、地雷戰、游擊戰、近戰遠戰,花樣繁多,柳樹村狗爺回歸,將來犯之敵打得落花流水,連滾帶爬地逃回家里,把小伙伴幾個月來受的氣加倍還了回去。大俠也加入戰團,稍作手勢,即懂人意,幾次完美配合,哪怕以寡敵眾也是大勝而歸。大家伙一開始就知道孟不茍初六要離開,到初五晚上各回各家時,場面非常安靜,步子邁得要多小有多小,筆直的路線偏偏走得七繚八拐。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不擅長告別。這次沒人哭,也沒人笑。
早上起來,孟不茍挨家挨戶告別,承諾會常回來看看,中午時候,吃了百家飯的孟不茍坐上馬車,背著比來時更大的包裹,緩緩消失在柳樹村口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