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劍山莊。

　　神劍令每發一張，院子內便散去一撥人，在門內二當家的帶領下，前往鑄劍峰下，一為接應，二為震懾宵小之徒。待發完一百道神劍令，院內空空如也，滿地銀輝堆積，積水空明。管家招呼著門內子弟收拾桌椅，清掃垃圾，唐百煉愛干凈，看不得凌亂無章。除了莊仆子弟，還有一些人沒有離開，比如南海蛇窟的人。

　　南海蛇窟總共十三人，為首的年紀最大，年近花甲，手持青蛇杖，發盤黑蛇髻，面不施粉，樸實無華，雙眼如針，看人的眼神，很像老蛇吐信，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咬上一口。她身后的女子，依次漸顯年輕，最小的那位姑娘看樣子不過十一二歲，生的小巧玲瓏，雙眼狡黠，袖子里藏了不知多少條小蛇，玩弄一夜，竟沒有重樣的。

　　“蛇老，南疆至此，千里迢迢，辛苦辛苦，只是老夫疑惑，為何貴門沒有派人去鑄劍峰爭奪神劍，難道另有所求？”唐百煉是老江湖，自認半生風云，見過無數大奸大惡、小邪小妖，心中對南海蛇窟一行女人的異常舉止生疑，意有警惕。

　　“唐莊主，你瞧我等女人家家，爭得過那群臭男人嗎？”蛇老容殘身僂，聲音卻清脆如鈴，說話時閉著眼睛，靠在躺椅上欣賞月亮。

　　唐百煉端坐于前，扶著把手，不再言語，他懂得讓別人多說話。

　　蛇老不以為意，真就望著月亮，獨自出神。小姑娘愛說話，嘰嘰喳喳，不停地向唐百煉提出問題。

　　“唐爺爺，神劍長什么樣子？黑的白的，還是亮晶晶的？”

　　“唐爺爺，您家的水果好吃，茶也好喝，我們走的時候可以帶一些嗎？”

　　“唐爺爺，您瞧我身上藏了幾只小蛇，猜對了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唐爺爺，月亮好亮啊，你們能把月亮也打造成神兵嗎？打成什么樣子的呢？”

　　“唐爺爺，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真是奇怪，星星都去哪了？”

　　......

　　聽著小姑娘的天籟童音，唐百煉心中安寧不少，他不愛女色，不懂風花雪月，夫人是老莊主給他做的親事，唐百煉奉命而為，包括唐立業的出生，也是一紙命令的結果。他對這個兒子只有一半滿意，因為唐立業會聽他的命令，而且每次都能完成。不滿意的是，唐立業有很多想法，命令之外的想法，比如寫詩，他瞧不起書生，又比如舞劍，他也瞧不起武夫，武夫，不過是有生命的武器罷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唐百煉低下頭來，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種想要抱她的心思，很快，他的冷血又斬斷這種思緒，只是臉上的笑容已經化開，倉促間收起很不自在。

　　“我叫阿夢，也可以叫我小余兒！”小姑娘咯咯笑開，似乎很喜歡自己的名字。

　　阿孟？姓孟啊，莫非跟浩氣山莊有關？小魚兒，不是玩蛇的嗎，怎么叫小魚兒？唐百煉陷入思考，遲遲不理會噘著嘴笑呵呵等待回應的小姑娘。

　　“唐爺爺，爺爺，怎么，不喜歡我的名字嗎？”小姑娘問道。

　　唐百煉回過身來，低下頭仔細瞧了瞧小姑娘，他想不出形容詞，只覺得這女娃兒同今夜的月亮一般白凈，眼睛又黑得動人，小鼻軟糯，雙頰雪凝，上下兩瓣俏唇紅得熱烈，像血。他想不起浩氣山莊那對年輕夫妻的模樣，若有一點相似之處的話，便是那夜的血和小姑娘的唇是一般顏色。

　　“爺爺這般看我作甚？是我長得像您的孫女兒嗎？”小姑娘巧笑倩兮，鈴音悅兮。

　　“不不，是爺爺識字兒少，不知道是哪個孟呀？”唐百煉的口吻因小姑娘也變得幼稚可笑起來。

　　“爺爺，是做夢的夢，上面兩個木頭的木，下面一個夕陽的夕。”小姑娘拽過唐百煉的手，在手心處邊寫邊說。

　　“喔，是做夢的夢呀。”唐百煉捋著胡子痛快地笑了一聲，他可不愿眼前的可愛可親的小女娃是這么多年遍尋不著的孟家余孽，差點忘了，那余孽是個帶把兒的。

　　“嗯啊。小余兒的余呢，就是余下的余，上面一個人，下面——”小姑娘繼續介紹自己的名字，寫到一半兒，被雙目一驚的唐百煉攥住了小手。

　　“啊——疼疼疼，爺爺抓疼我了。”小姑娘哇哇喊痛，淚珠如流，從兩頰滑落，滴到了唐百煉的手上，后者當即松開了手，小姑娘本能地拽回小手，邊哭邊扶，被蛇老身邊第二位的女人攬到跟前，不住安慰。其余眾人則怒瞪唐百煉。

　　“唐莊主，這是為何呀，小余兒哪句話惹你不高興了？”蛇老幽幽來了一句。

　　“姥姥，余兒手疼，姥姥呼呼。”小姑娘把手伸到蛇老嘴巴跟前，蛇老輕輕摸著，呼呼不停。小姑娘這才止了眼淚，收住委屈。

　　聽到“姥姥”二字，唐百煉一下子便明白了，千防萬防，防不勝防。身上的乏力感同這份醒悟一同襲來，他慢慢坐下，朝管家莊仆揮手三次，叫他們下去。自己端起茶來呡上一口，重重呼了口氣。他看向小姑娘，看著她純粹懵懂的眼神，竟生不起氣來，還為自己捏疼了她感到愧疚。

　　“蛇老蛇老，老夫找了你們十二年，不成想，你們自己找上門來，真是意外，”唐百煉靠住太師椅，雙手搭在把手上，繼續說道：“不過，也是意料之中。”

　　“老東西，死到臨頭還嘴硬？”排行第七的姥姥說道。姥姥山原來的十三位姥姥，除葉知秋死在浩氣山莊外，在逃亡與復仇的路上，又有五位姥姥慘死在鐵劍山莊的爪牙之下，大姥姥便將幾名心腹子弟提了上來，依舊是十三之數，小余兒是在逃亡路上所撿的嬰兒，大姥姥很是喜歡，把她當做葉知秋的女兒來對待，年紀雖小，但依舊做了最小的十三姥姥。

　　見大姥姥不說話，唐莊主繼續說道：“花采薇，三家店聚花樓樓主花無心之妹，財神爺的義女，江湖俠女，專殺惡男子。英雄臺一戰，孟守仁帶著蘇氏回到浩氣山莊，花采薇和了青大師則上了娘子山，占山為王，也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姥姥山姥姥匪。孟長義的夫人，便是十三姥姥葉知秋吧。”

　　“多少年了，我記不清了，多謝唐莊主提醒。浩氣山莊院子里的血土亡魂，等的太久了。”大姥姥喃喃說道，依舊閉著眼睛感受月光。

　　“剛好十二年。”唐百煉脫口而出。

　　“難為唐莊主還記得，這些年，沒睡過安穩覺吧。”大姥姥說道。

　　“此言差矣，老夫自打將天外飛石帶回鐵劍山莊，每天都睡得無比踏實。現在神劍問世，老夫不負老莊主所托，不負鐵劍山莊，不負這個江湖！”唐百煉沒有絲毫愧疚，言辭鏗鏘。

　　“好一個不負江湖！你這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倒跟姥姥我有幾分相似。”大姥姥笑出聲來，悠悠睜開雙眼。

　　“花采薇，你們殺了那么多人，不也是問心無愧嗎？”唐百煉問道。

　　“我們確實問心無愧，那些人都該死！”現任六姥姥說道。

　　“該不該死，是由你們決定的嗎？就算該死，就該你們殺嗎？”唐百煉狠狠拍著把手說道。

　　“江湖壞了，我們便幫江湖這棵老樹剪去壞掉的枝丫，總該有人來做這事，我們雖是女人，但也知道什么叫替天行道！”二姥姥回懟道。

　　“說得好！江湖是壞了，但壞的不是枝，不是葉，而是根壞了。天下之大，惡人之多，憑你們幾個女人，能殺多少？現在呢，不也是躲躲藏藏，羞見世人！”唐百煉氣勢雄昂。

　　“你！”二姥姥拔出劍來，就要動手，撇頭看大姥姥并無指示，只得僵住。

　　“鐵劍山莊名不虛傳，不僅在真刀真槍打造上攻夫不凡，對唇槍舌劍的打造也是頗有造詣，失敬啊失敬。”三姥姥攔住二姥姥的劍，還擊道，“唐老莊主當真是大丈夫也，江湖壞了，壞在何人之手？還不是像鐵劍山莊這樣的天下大派，名為正道，實為毒蟲，盡做些下作的勾當。你們因為區區一顆飛星，提兵扣門，躍墻入府，還強行闖入尚在分娩的內院，殺人放火，滅門屠莊，堂堂天下三大兵門，鐵劍山莊，就是做這些事的？至此之后，怕是青海火爐、羅家兵冢難以企及、只能甘拜下風了吧。可笑的是，偌大個江湖，竟沒有人敢來主持公道！可笑，可恥！我等身為女子，將心比心，若是你母親知道你做了這些事情，死都不會安生！”

　　唐百煉頓了片刻，幾次欲作言語，但見著三姥姥言辭峻切，不敢輕易發言，嗤笑一聲，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神劍問世，江湖一統，之后，各門各派、大俠小賊，都要受武林盟的約束，為惡者殺，行奸者誅，眾心所向，澄清江湖。在此之前，死人是難免的，死再多的人也是為了將來的清明盛世。我唐百煉，就算雙手沾滿了鮮血，也要把這件事做成！”

　　“冥頑不靈，活過今夜，算你命大！”二姥姥諷刺道。

　　“二姥姥，冥頑不靈是什么意思，你們說的好多話余兒聽不懂。”小余兒手不痛了，專心聽起話來，終于有空插上一嘴。

　　“小余兒，冥頑不靈就是快死的人還放臭屁。”十二姥姥說道，她比小余兒大一點，兩人年紀相近，關系最好，喚作佳潞。

　　“唐爺爺放臭屁了嗎？我怎么沒聞到。”小余兒還做樣子地嗅嗅。

　　“莊主，不好啦，鑄劍峰，亂了！”一名莊仆慌張趕來。眾人抬頭一看，果然，鑄劍峰火把凌亂，喊殺聲滔滔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