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劍閣,鑄劍爐。
“好久不來鑄劍峰,手竟有些生了?!碧迫鬃趧t跟前,同從前一樣,赤膊短褂,好不容易養白的身體在爐火映照下通紅如炭,站腳之地已然半濕,胡須被火燎著,沒了一半。最后一次打磨之后,將神劍重新放回爐子,再燒一個時辰,便能“出鍋”,他這樣想著,晚上回去得飽飽吃一頓紅燒肉,配兩斤地瓜燒,當真絕配。鑄劍峰管事唐溫是個比他還要老的老頭子,平時最是耐心,今夜卻不同,扣門兩次!
“三爺,真不是老仆壞規矩,時辰到了,山下局勢不好,有些人已經沖到門口,您看還需要多久呢,我好應付來客。”唐溫雖說年紀比唐三大,但精氣神如爐火一般旺盛,身子里面更像是塞了根鐵尺似的,精瘦筆直。
“一個時辰,早一分則生,晚一分則焦?!碧迫缡钦f道,撿起跟前的酒葫蘆,晃晃肚子,灌了半口,然后呆呆地看著爐中神劍,雙瞳燃燒如血。天外飛星,果然非比尋常!佩上這把劍,任是武功平平,也心無所懼。不管對方什么兵器什么來頭,與此劍相遇,相擊則碎,觸身則殘,削骨如水,畫地如割。只是,其模樣實在普通,丟入藏劍閣內,與萬八千的兵器放在一起,任憑金睛火眼,也難分辨,不知誰會做那有緣之人。
鑄劍閣正門。
“嘿,這門修的氣派,連個鋪手都沒有?!迸4笞叩礁埃笱鄣纱箝T,拍一拍,悶聲作響,推一推,紋絲不動。沒有鋪手,沒有守衛,叫喚也無人理。退后一步來,墻高數丈,平滑如鏡,左右皆險峰斷崖,一望無底。門墻同色,月輝之下,冷如銀瀑。領前的一行掌門幫主,被鐵鑄的門墻攔住,前進不得。眾人礙于身份,摁住心中憤疑,望月凝聲。牛大是個憋不住話的人,嚷嚷開來:“這是啥意思?讓俺們大老遠來這吃閉門羹嗎?唐爺怎么布置的,是不是里面忘了安排小孩兒把門,還是里頭那看門的睡著了。”見無人回應,各自端著,牛大更是不耐煩,操起斧頭當當爛斫,把隔壁山林的野鳥驚醒,呱呱向月。
“小牛兒,過來歇歇?!必臀簶窐吩缭鐚ち藟K大石頭,側臥在上,看著月亮出神,直到驚鳥劃過夜空,落下朵朵天糞,罵罵咧咧地離開。牛大站在門口并沒受災,倒是苦了其他一眾掌門。牛大應聲過來,一屁股坐下,也不管有沒有坐到天糞上,喘著悶氣,嚷嚷道:“樂爺,要不你耍一套丐幫的降龍十八掌,崩開這不長眼的鐵屁股門?!?p> 魏樂樂聞言嗆了一口酒,抹抹胡子,說道:“小牛兒,這是啥門,是鐵劍山莊的鑄劍閣的大門,傳承幾百年了,別說降龍十八掌,就是降龍一百巴掌,也崩不開這鐵屁股門?!?p> 牛大不服這個勁兒,扭頭沖大家說道:“你們誰,輕功好,飛過去從里面打開,俺就不信,這門里面也開不了。”牛大挨個掃過,把目光停在一位女子身上,黃衣清麗,當真像只黃鶯,他搓著手走到黃衣女子跟前,低頭看向對方,開口道:“妹妹,看你身材,當是輕功不錯吧,你看要不你飛過去開個門?”
黃衣女子本就聽到牛大言語,此刻見說話人熊一般壓來,笑得憨厚,便回禮道:“哥哥抬舉妹妹了,我是會些輕功,但這墻高有七八丈,平滑如鏡,沒有借力點,我躍不過去?!?p> “小牛找小妞,牛兒酣傻妞兒精,小牛劈不開門,小妞兒躍不過墻?!蔽簶窐烦鹦∏鷥海{侃二人。
“樂爺,你光笑俺,你來你來?!迸4笕讲刹?,又一屁股坐到樂爺跟前。
“老叫花子也不行喲,坐嘛坐嘛,月亮多好看。不是不開,時候未到?!?p> 實際上,眾位高手都躍躍欲試,但又怕做不到反丟了臉面,如此才僵持住。津門拳宗宗主霍一凡終于按捺不住,站起身來,沖各位拱手道:“各位,坐著也不是辦法,老夫耐心差,愿意一試。”只見他站在門前十五步遠,收腰扎步,做沖擊狀,此乃拳宗武術“猛虎崩山”,講得便是沖鋒撞陣,但聽一聲暗吼,大步流星,霍一凡真如猛虎出擊,轟然撞向大門。
咚——
山有回音,墻有余震,只是大門安然無恙?;粢环仓挥X得渾身酸痛,失去知覺,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以往五百斤的沙包,也能被他撞飛出去,今日一招,門無所動,自己卻內傷無算。魏樂樂與鐵牛躍步跟前,扶住直不起身的霍一凡。后者巍巍拱手,嗓音渾濁,說道:“霍某獻丑,獻丑了?!?p> “不丑不丑,俺牛大自自自,自什么不如來著,樂爺?”牛大結巴道。
“自愧不如!”樂爺抹著鼻涕說道,“俺叫花子也自自自自愧不如!”
這話把黃衣女子笑得肚子痛,倚著鐵墻彎腰嚶嚶,其余眾人面面相覷,依舊不言。這時候,武當真人張九習望了眼嵩山掌門劉元,笑意重重,拱手道:“劉掌門,久仰嵩山劍法,其中有一招劍法叫‘直搗黃龍’,如此時刻,此門正是一關,不知劉掌門是否愿意賜教?”
劉元睥了一眼張九習,則則笑道:“劉某亦聽聞人說,武當有一招劍法,也喚作‘直搗黃龍’,不知張真人是否練過此招呀?”
原來,嵩山和武當都有一招劍法喚作“直搗黃龍”,江湖戲言,嵩山初代掌門正是武當弟子,又有人言,武當初代掌門出自嵩山。于是兩派為這一劍招,勢同水火,屢屢要爭個高下,弟子如此,高層亦然。今日,前有張九習同劉元比腳力,如今又提出了比劍法一說。
“不瞞諸位,老叫花子也有一招,叫‘直搗黃龍’。”樂爺湊熱鬧道,當牛大滿臉不信地看過去時,命元已然被一只老手握住,似把玩狀,牛大當即后撤步閃躲。
牛大畏懼且委屈地看著樂爺道:“樂爺,你這一招‘直搗黃龍’,牛大是服了,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得到那扇鐵門的龍頭。”
樂爺吹須得意,只當聽不到。
“劉掌門,那在下先出招,攻鐵門左半邊,您后出招,攻鐵門右半邊,然后交由諸位掌門幫主評判,力弱者,則不能再用‘直搗黃龍’一招,由此解決武當與嵩山的爭端,不再因這區區一招,白白流血?!睆埦帕暷昙o稍小劉元幾歲,且有輩分之差,故客客氣氣,提出此議,若此舉真能使得兩派解決紛爭,倒也不虛此行。再者,張九習是武當掌門張小山的嫡傳弟子,近年來已經開始替掌門打點門中大小事宜,風評良善,想來不久之后便會正式成為武當的新掌門,所以由他提出此議,也合乎規矩。而且,此時比劍,一舉兩得,一來可以解決嵩山、武當劍招之爭,二來如果能打開這扇鐵門,也算是立威,為之后奪取神劍做鋪墊。
劉元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又貴為一派之尊,自然不會怯戰,而且如果勝出,劍招、神劍一舉兩得,豈不樂哉。縱然輸了,哼,他不會輸!劉元手中長劍名為“銀麟”,由青海火爐煉制而成,長二尺九寸,通體銀白,質感冰脆,搭配上他的霜月心法,威力無限。雖然在君子非上門挑戰之時,門下弟子對外說是閉關修煉,實則是劉元不敢應戰,他不能輸。但今日不同,他瞧不上張九習。
武當劍法飄逸為宗,仙氣騰騰,張九習提手一個劍花,便銀光環臂,在眾人沉迷于劍花時,銀劍出水,如水龍騰波,咆哮著刺向鐵門左部。劉元悶哼一聲,跺腳一撐,招式凌厲且不乏霸氣,鏗鏘雷鳴,撞向鐵門右邊。劉元后發制人,雙劍幾乎齊齊沖向鐵門,形似而意相遠,各有味道。招出迅猛,收劍無聲。劉張兩人,互相拱手承讓,然后退散開來,牛大拱到跟前,見鐵門左邊傷痕累累,劍星遍布,點點寸深,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也就是這般鐵門,才能在遭受如此多的劍傷后巍然不動。再看右邊,僅有一洞,深不見底,埋眼看去,不見光亮,但估摸著有半尺之深。哪怕是再強悍的鐵甲壯漢,經此一劍,必然也跪地躺尸。眾人見此,微微息聲,沒人愿意開口。這劍法之爭,難分勝負,武當華而銳,嵩山厲而沉。此時,一行人中,除武當嵩山之外,最有發言權的只有丐幫長老樂爺,樂爺也知道,自己不開口,旁人難做聲。捏須一嘆,說道:“老叫花子眼濁,分不出個勝負,白鶴嘴尖,山虎力雄,各有所長?!睒防习俗贮c睛,余人兼服。
當此之時,眾人注意到了山下動靜,心疑時臺階下躍上一人,從眾人頭上翻過,也不收勢,撩劍無影,破空而擊,在場之人無可阻攔,瞧其架勢,已將來人身份猜出一二。再看劍影所向,正是鐵門,迅如閃電,音勝雷暴,攻勢烈烈,風塵割面。幾乎無人不信這鐵門會轟然倒地,但當來者收劍入鞘之后,鐵門依然固執堅守,盡管傷痕累累。其上兩道尺深的劃痕,左右交叉,交點處劍痕尤深,已然深過劉元所留劍洞。
眾人噓噓然。
“華山君子劍超凡,劈峰斬月鬼神安。直追盤古開混沌,敢同刑天戰羊山。”趨步成詩之人不是其他,正是鹽幫幫主吳青,只見他雙眼滿是崇敬之情,拱手向前,停在來人五步之地,繼續說道:“老夫吳青,久仰華山劍圣大名,今日一見,此生無憾,神劍也只有遇到君圣這般身手,才不枉人間一行。”此言一出,眾人噤聲,不服也服。
泰山派此次前來的是徐長風之子徐競華,以名觀意,自是與華山君子相競之義,其人白凈無塵,目有溫暖,少言少語,恭謹知禮,他來到君子非跟前,視之如父,意甚恭,禮甚敬,卻毫不違和,宛如父子?!靶≈兑娺^君伯父,泰山一別,三年未見,小侄甚是想念。”
君子非若有若無地看其一眼,似乎作了回應。其他幾位,山海關戴武隆,老鷹門冷克,洞庭滿江紅,銅鑼灣陳望北等人,也一一過來拜見,連受傷未愈的霍一凡也掙扎著來前,拱手致意。牛大也不扭捏,抬頭挺胸,走了過去,走越近,氣越越,等走到跟前,本來要高出一個頭的牛大,竟比君子非還要低出一寸來,恭恭敬敬道:“君爺,小子牛大,代父親老黑牛向您問好。”
君子非依舊不言。張九習看了劉元一眼,又看向鐵門上的深痕,心中不得已做出放棄爭奪神劍的決定,他緩步至前,說道:“武當張九習,代師尊向君圣問好?!?p> 君子非不聞不看。
此時,在場之人,除了丐幫樂爺,就只剩嵩山劉元未向君子非問好。山下的廝殺聲滾滾襲來,只是山門前這一小撮人,靜得可怕。君子非在看鐵門,樂爺在看月亮,余下諸人,或如吳青、張九習低頭不語,或如黃衣靜立于邊,或如樂爺賞月,或如牛大屏氣收腹,不敢妄言。
“君子君子,最愛面子,有嘴不張,像個傻子?!睒窢斶叴蚬膺叧1娙酥缓拮约洪L了兩只耳朵,聽到了這口齒分明的調侃。
君子非必然也是聽到了,只是神不動,色不變,望著鐵門,說:“劉掌門,上次未能一戰,今日可行?”
劉元胡子一緊,抱劍咳嗽:“劉某身感微恙,有心無力,怕要掃興了?!痹诮髦?,如此避戰,當真是羞煞人也,可若應戰,非死即傷,鐵門上那兩劍,落在誰的身上,都不好受。比起名聲,他更惜命。只要命還在,終有一天,對,終有一天,他必報此仇。想到這里,他抬起驕傲的頭顱,滿不在乎地掃過群雄,裝作一個毫不相干的看客。
“君子君子,死要面子。嵩山嵩山,尿褲難干。”樂爺又來一句。
牛大聽了想笑,卻不敢笑,臉疼得厲害。劉元目光一緊,胡子掉下幾根。
“君某斗膽,請諸位英雄,”不知為何,眾人聽得“英雄”二字,耳蝸生疼,君子非面相不改,說道:“江湖紛爭不平,今夜神劍出爐,百幫齊至,有緣得之,一統江湖。君某此行,當仁不讓,有愿爭者,出招便是?!?p> “君圣何出此言,運城鹽幫上下,只認您做這江湖第一盟主?!眳乔嘌赞o耿耿,慨然而聲。
“鹽幫鹽幫,尾巴張揚。搖來搖去,翹到天上?!睒防显娕d大發,奇句頻出。
“樂老,難道您想爭神劍,爭這盟主之位?”吳青嚴詞以對。
“神劍有緣得之,要是落在老叫花子手里,咱也稀罕?!睒防闲Φ?。
此時,山下亂徒先鋒已至,見前方氣氛詭異,又是大幫首領,住步思忖,喘著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