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于何曉雪來說即使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想他的時候,只要坐在床邊每次目光匯聚到那個角落時,總會忍不住模糊,那是一個相框,相框背后,有一個信封,談不上精致,卻足以觸及她內(nèi)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曉雪;
不知道上一次寫信是什么時候,我就記得高考的時候語文考了105分,作文寫得很吃力,撐到八百字又扯了兩行閑話,收筆打了句號本想再檢查檢查,剛確認選擇題涂好了就打鈴了,希望你這位法學院的高材生,不要笑話我的文筆。
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歡上了你。你的坦誠,或者說呆,打動了我。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天你穿著那條漂亮的連衣裙,梳著整齊的劉海,然后你對我說:‘我談過一場戀愛,從認識到分手7年,我和他吻過好多次,除了婚前???該干的不該干的都干了。’說實話,有的時候想起我們見面的第一次你的耿直我就忍不住想笑。其實當我知道你是玉蘭F大學法學院的研究生時,我甚至有些不自信,不知道能不能和你談場戀愛。
這些年,你對這段感情很用心,我也知道你對你的上一段感情有思想包袱。婚前每次見面,你總會問我會不會介意自己的上一段感情,總會說自己的工作可能會顧家也很少;婚后每一次我們倆在一起,你總害怕我累著,你總是很擔心我在家的日子不開心。其實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保守,當我決定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真的愿意接受你過去的一切,我也愿意盡力和你一起經(jīng)營這段感情,經(jīng)營這個家。看得出來,婚姻家庭在你心中地位很重,結(jié)婚一年多,你總是希望能早點有個孩子。你也知道我的家庭,當年因為我爸我媽生了我,讓我姐受了許多委屈,這么多年,我對這件事,總是有一種愧疚,雖然我姐從來沒有怪過我。我很感激我父母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但是我一直覺他們當年那么對我姐是不合適的。這么多年,我一直在這種糾結(jié)中生活,直到我遇到了你,你的善良純真打動了我。我希望未來,無論我們有沒有孩子,我們都能有比我們的父母更好的心態(tài)。如果我們能做父母,我希望我們的孩子能在一種輕松積極的氛圍中成長。
說實話,和你戀愛以及剛結(jié)婚的那段時間,我有時也會擔心你會不會讓我轉(zhuǎn)崗,別人和我聊,我可能只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但是如果這是你的意見,我一定會很糾結(jié),因為你在我心中真的很重要。可是從認識到現(xiàn)在,這個問題你半個字都沒說過。或許你也會有自己的想法,但你或許更多地想到我對軍旅的熱愛。準確來說,沒有部隊的磨煉,就沒有今天的我。如果有機會,我想多干幾年,當我真的不能再勝任特戰(zhàn)工作時,我也會選擇離開,在一個新的崗位上,做好該做的事,然后盡力好好補償你,感謝你這些年為我的付出,對我的包容與理解。沒有任務的時候,我總在想,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在二十八歲認識了你,和你戀愛結(jié)婚,余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履行結(jié)婚時對你的諾言,和你在開心中慢慢變老。
你總說,從事高危的工作,一定要有好的念想,我的上級首長也常對我們說,我們在生死一線間,我們平日的刻苦,行動時的勇猛,只為生的是我們。我很贊同這些話,不過也希望你能原諒我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果哪一天,最糟糕的事情發(fā)生,我希望你不要太傷心。想哭就哭,但別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有個好的歸宿。雖說我父母都很傳統(tǒng),但這個問題,他們不會難為你。二老的養(yǎng)老,你不用擔心,我姐我姐夫都是很好的人。相信自己足夠優(yōu)秀,也足夠好運,能找到一個能接納你過去,把你當小公主一樣的呵護的好男人。還有,如果你真的需要做這些事兒,希望你能原諒我,沒能履行結(jié)婚時的誓言,也希望你能忘掉我,開開心心輕輕松松地面對未來的人生。
愛你的???
2013年11月16日”
這封信,被她放在了他房間書桌上的相框后,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著潔白的婚紗,笑容里透露著滿足。何曉雪第一次讀到這封信時,已是2013年的最后一天,何曉雪看完這封信后哭得令人心碎。后來,她把這封信,放在了她臥室書桌上的那個放著他倆結(jié)婚合影的相框旁。
(二)
再婚也有八年,不過孔衛(wèi)邊和朱曉怡,心中都還有一個地方,留給了曾經(jīng)的伴侶,而再婚的時候,彼此都承諾過,會陪彼此,一起想曾經(jīng)的他和她。
那年同為同行的妻子給孔衛(wèi)邊留下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拎著旅行箱走出了家門,老孔沒有簽字,他也真的真的以為是長期出差,真的以為妻子只是再次因為沒有孩子鬧情緒。一年半后,當時的RP-1隊全員集合,但登車之時S局直屬巡邏(支)隊的隊長叫住了老孔,上級沒有讓他參與營救行動,當省S廳CI(總)隊副隊長和他談完后,他直接談坐在了會議室的凳子上。行動結(jié)束,踉踉蹌蹌趕到醫(yī)院,重癥病房,她抬了抬滿是傷痕和輸液通路的手臂,喃喃地說:“對不…起…沒能…讓…你…做…爸爸……”那一刻,堂堂七尺男兒,眼淚打濕了口罩。
這些年,每年總有一天,他會捧著一束花,來紀念碑看她。那些年,嶼霖S局一批又一批調(diào)查員不懈努力,終于瓦解了一大型OCG,某種意義上,這奠定了千禧年后嶼霖火車站廣場廣場井然有序的扎實基礎,只是,代價有些大。直到她不在了,他才知道那些年因為沒能有個孩子她壓力有多大,有時他也會問自己,如果不是因為沒有孩子,她是不是也不會冒險不會冒著被誤解的委屈去參加那項“極大可能”有去無回的UC行動?當然有時他也會安慰自己,妻子看到她用生命守護的這座城市一點點變好,也會很欣慰,對吧。
妻子殉職后,他一直把妻子的一張工作照放在錢包里,那時的她,加入市S局CI隊也有幾年,扎著一個短馬尾,牛仔褲白襯衫配了一件藍色女士風衣,裙擺不短不長,帶著些許女人味卻也不影響出現(xiàn)場奔跑,她的身旁,是一輛部門剛剛購入的嶄新的掛著吸頂燈的三菱吉普,胸前佩戴著委任證,笑得很燦爛,擺了一個剪刀手的造型。這張照片,攝于十三年前,是在CI隊的大院,那時他和她都未到三十,他第一眼看到這張照片,總覺得有些俏皮。這些年,CI隊換了新址搬了新大樓,各部門的巡邏車輛,也更換了許多,而她……這張照片每次拿出來看,時不時會落淚,或許就像那些年那首流行的歌所唱——山外青山樓外樓,青山與小樓已不再有。
老周是特勤隊組建時最早的一批指揮員,每次救援行動,他近乎都沖在最前面,用他自己的話,就是不能讓年輕的新人去承擔太大的風險。那些年的特勤隊一棟樓十六道紅門三個消防站,清一色的最新式國產(chǎn)與進口消防車一流的個人救援防護配置,當然也承擔了最艱巨的救援。七年前,嶼霖市中心某商場起火,他與A站的指揮員段林風一起入樓勘察火情,天花板毫無征兆地大片大片脫落,沒有絲毫的猶豫,一腳把身旁的小段踹到了最近的一個房間里去,而他自己……那些日子,朱曉怡要么望著兩人的合照目光呆滯,要么就是哭得撕心裂肺……這些年,日子過得也算好,畢竟她覺得,只有這樣,他才不會為自己擔心。那些年老周總覺得她有一點點俗一點點憨,結(jié)婚那些年曉怡最樂呵的時候就是每月那么一兩天坐在床上拿著兩人的存折做算數(shù),亦或是他的肩章上又加了一顆星星一杠變兩杠,老周殉職前最后一次回家,她還一臉亢奮,因為她半年拿了九千獎金……如今她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教的了學生養(yǎng)的了女兒,許多事兒早已看得淡,只是往事不能如煙。
那些年曉怡喜歡夏天穿連衣裙冬天穿風衣,只要下班就一定不愿意戴發(fā)網(wǎng),而老周,幾乎一年四季襯衫,每次理發(fā)都是平頭發(fā)型。那些年,朱曉怡不止一次“嫌棄”老周“土”,而老周每次都是笑嘻嘻。相冊里還有幾張,是她和老周結(jié)婚時拍的,那些年的婚紗照造型都很固定,很多時候新娘的頭發(fā)都會被盤起來老高,各種濃妝涂抹,拍出來都快不知道照片里的女主角是誰,不過那時的曉怡,真的笑得好甜,面對老公表情還是會有些羞澀,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而老周也輕輕樓主了她的腰。
還有幾張照片,是琳琳五歲時全家去影樓拍的全家福,老孔穿著一身橄欖綠,兩杠一星的肩章在攝影師燈光下锃亮,曉怡內(nèi)穿白襯衫外穿藍色風衣,而琳琳,則穿了一條粉色連衣裙,曉怡輕輕靠在了老周的肩膀上,沒有完美的生活,不過真的感覺好踏實。
(三)
二零一五年,文然剛剛調(diào)任嶼霖市S局CT隊后不久,請了一次假回了江川,因為,陳姐不行了。
她和陳姐,在郊縣檢查站認識,通俗一點,都是被“發(fā)配”的。陳姐比她年長兩歲,也是把她當妹妹一樣,看她情緒很低落也是努力在開導她。在站里過生日沒有蛋糕,陳姐就走了快二十里去老鄉(xiāng)家里買了只雞給她和站里的九位同事燉了一鍋雞湯,那次生日,絕對是文然自記事以來最簡陋的一次,只是眼淚也是真的止不住嘩嘩地流。后來陳姐也調(diào)回了市S局,在NC(總)隊,和許多努力工作的同事一樣,她只想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一切都回歸正常,只是誰都沒有想到,陳姐病了,很重。
江川醫(y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心內(nèi)科病房,各種儀器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幾個病區(qū)輪流轉(zhuǎn),剛剛從ICU轉(zhuǎn)了回來。陳姐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想再遭罪,在醫(yī)生護士的幫助下擦浴然后換了一套新衣服,還梳了梳頭發(fā)畫了畫妝。生命的倒計時,她希望自己漂亮一些。這幾天市S局的局長副局長都來看她了,各位局長心情都很復雜,他們中的許多,在新的職位上任職大多不超過兩年,部分還與陳姐有著極其相似甚至更為波折的經(jīng)歷,而這些年,同樣經(jīng)歷倒下的pl已不止陳姐一位。病房門口,又有些恐懼,不過看著陳姐的同事與家人,她知道,這可能她倆的最后一面了。
“姐……”一進門,看到坐在病床上的陳姐,什么都說不出來。
“文然,你來了,快來坐。”看到老同事,她努力地撐起靠在床板上。
“姐,你怎么……”坐在病床旁,握著陳姐正在輸液的手,眼淚再也繃不住,長期的病痛讓陳姐嚴重水腫,臉色已經(jīng)不能用蒼白蠟黃概括。
“文然,沒事的,姐姐想明白了,這三十五年,我過得挺充實,也挺知足的。我不后悔我的選擇,我對得起這份職業(yè)賦予我的職責。你知道么,許多老同事都很佩服你的抉擇,在嶼霖,過得好么?”
“挺好的,就是很想你們。”當初她參與選調(diào)時,上司極度挽留,許多同事也希望她能留下,那段時間她也很糾結(jié),一方面她想離開傷心之地,另一方面,這些同事,是她在工作甚至時行動中最堅實的依靠。
“傻妹妹,我也想你。你過得開心,姐姐也就放心了,答應姐姐,以后的日子一定要開心,知道么。”
“嗯嗯,姐姐,我會的。”
“好了,別哭了,笑一個給姐姐看看,好么?”
“嗯嗯,姐,我不哭了,不哭了。”
離開醫(yī)院,走到一家小吃店,點上一碗酸辣粉,加了三大勺辣椒,來到嶼霖之后,她很少再吃那么多辣。一邊吃一邊流淚,或許是真的想哭,或許只是太辣了,那晚回到酒店,半夜肚子疼到捂著被子哭。第二天下午,她從市S局的公眾號上,知道陳姐不在了。她緊咬嘴唇,因為她答應了陳姐,不哭。
十八年前,原江川市與其他幾個地區(qū)組建了新的江川市,級別同貝市、玉蘭市、津海市,同一時刻新的江川市S局組建,當時編有34000名pl,同事新的消防局編有4000名消防員,不過那是,江川市市民已有數(shù)千萬,pl與市民比例低于1:1000。這些年經(jīng)過擴編,市S局在編pl達到50000名,消防隊員達到5400名,當然,他們的壓力依然很大,有時他們所面臨的挑戰(zhàn)不僅來源于他們的工作,當然,他們的付出,也漸漸被越來越多的市民與同行認可,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或許代價會有些大。
回嶼霖的前一晚,和幾名老同事一起吃火鍋,毛肚肥牛,肥羊油豆腐,可樂雪碧,熟悉的味道,卻沒有聚餐時的輕松。許多時候,彼此都愿意把后背交給對方。盡管都沒有喝酒,不過吃到后來,彼此都很亢奮,不只是誰起了頭,幾位唱了起來。
關于這個職業(yè)的歌就那么幾首,只是每一首都太經(jīng)典,唱著唱著,眼淚就忍不住。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無怨無悔,別無所求。入職之初,或許目的各不相同,心系社會,或是養(yǎng)家糊口,工作內(nèi)外,各種平衡,能堅持下來的,總會有一份信念與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