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向華他娘被人掘墳了。
還是任向華他婆娘帶著大隊里的人過來的。
哎喲喲,哎喲喲,看熱鬧不嫌事大。
他們話起家長外短:一面替老人擔心,一面戳任家的脊梁骨。
“這老太太可別鬧個詐尸,看著就滲人。”
明明和睡著了一樣,身上裹了一層薄薄的草席,埋在土里,暴露在空氣中。因為是冬天也因為才去世三天,所以沒有腐爛。臉色蒼白,更像睡著了。
“這媳婦厲害!向華,你娶了個不得了的媳婦啊!”
任歡很不喜歡街坊鄰居們的無禮。
上初中時因為趕上所有學校一起放假,只得乘坐七點的車回去。爺爺開著摩托車去馬路邊上接任歡。馱著任歡回家時,一群醉漢起哄:
“建軍,這么晚了哪混去了?”
爺爺那時候七十了,那群醉漢三四十。任歡氣不過,罵了句:“不會做人就一直學狗叫的東西。”
垃圾之所以深深埋藏在垃圾堆里,是因為無用。
爺爺嚇得臉色發紫,趕緊倒了兩聲歉帶著任歡走了。自此以后,別人都知道了,任建軍家里出了個脾氣大的孫女,現在三好十幾了還沒人提親。閑得等死的婆娘們吃完飯就坐在家門口的石墩上說人長短,任歡就是個炙手可熱的話題。
或許是出于叛逆,任歡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不喜歡背后說人長短。如果非要參與到品論人的地步,她一定口吐芬芳,說的都是好話。這也使得她睡也不得罪,人際關系特別好。
任歡媽媽拿到兩千塊錢后就回娘家避避風頭。看著像是被人說閑話,其實是怕爺爺和爸爸給她要錢,火葬要花錢,擺席要花錢,吹喪要花錢。人出生要花錢,人死了還要花錢,人是最不安生的動物。
任歡收到消息,反常地不悲傷,倒是釋然地松了一口氣。囚牢中的鐵欄又少了一個,再也沒有人能勾起她的回憶,成為她的軟肋。
任歡沒有告訴李海實情,只是說:奶奶去世了,要去參加喪禮。
李海那段時間工作很忙,沒有陪任歡一起回去。卻給任歡準備了許多禮品,人參燕窩啊,富士蘋果魏縣鴨梨啊什么的,還有養身的什么枸杞。
“阿歡,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沒事。”
一個人回去受到的冷眼會更少,更容易忍受。李海是她的丈夫,名義上陪她羞辱與共的人,可是她千辛萬苦從老天爺手中搶回來的人,怎忍心讓他受白眼?
任歡回到家后,沒有出過門。
爺爺對任歡的記憶還停留在上次見面。
任歡乘坐客車,拿錯了行李。發現的第一時間就給客車司機打電話,卻得到客車司機劈頭蓋臉一頓謾罵。任歡爺爺聽了也很生氣,可一聽說司機是本村人,立馬拉下臉面賠禮道歉。任歡氣急了。爺爺嫌棄任歡丟臉,再也沒讓她回過村,每次一回村也還是把她隔離在家中。
像是病毒一樣。
但是正合了任歡心意,她本來就不想回老家。從十七歲出來后就是如此了。
可很多時候,我們也會在不經意間拿錯行李,做錯一件事啊。
既非本意,道歉即可,若是誠心誠意別人還不依不饒,除了一句素質低,難道還動手打不成。
這次任歡回到老家,依舊被“隔離”。
沒有參加奶奶的火葬,沒有見到奶奶的墳墓。
她抽了空,晚上,村莊里夜深人靜。拿上手電,嘴里嘀咕著老天爺保佑我,慢慢走向墳堆。
可拐角胡同的風嘶吼得厲害,沒有人是任歡的依靠,沒有人可以保護任歡,只有弱者才會乞求別人的幫助。她緊握拳頭,全身發涼,就像是自己躺進了棺材。
遠方模模糊糊幾個鬼影,任歡低著頭,一直走一直走。身邊有些不明來處的風,吹得任歡脊背發涼。
“奶奶,我不敢去了。”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多希望這個時刻可以去救救他啊!
不會的。
不抱有希望就不會失望,這是任歡從小就明白的道理。她原路返回,躺在從小就住的屋子里,蜷縮在角落。哭自己的無能,懦弱,膽小,一無是處。這樣的她,根本就不配李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讓李海認識了這樣的她。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身邊坐了一個熟悉的人,安安靜靜地翻閱著她以前看過的書。他拿書的手,借助陰影擋住了任歡的清晨。
你們不會想到,任歡看到的李海,被陽光簇擁,渡了一層金光,少女的神明就此誕生。她看著李海,從來沒有認識過一樣;她盯著李海,害怕眨一下眼睛他就消失了。
“李海?”
“醒了?”
李海合上書,氣質恬靜。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李海擔心任歡的優秀,可是這樣那樣的任歡從來都配不上人間貴公子,天上謫居人。
“今天早上到的。公司的事情都忙完了,接你回家。”李海說。
“等我一下,我洗洗臉就走。”任歡匆忙下床洗漱。
臨走前,任歡去了一趟東邊新家跟爸媽告別,一進屋,滿屋子的貴重禮品,不是什么核桃花生露露,而是禮盒包裝精美的吃喝穿玩的東西。
她抱歉急了,更顯卑微。
“對不起。”對不起,李海,讓你破費了。
“又來做什么?!”弟弟挺著大肚皮,不耐煩地說。
明明任歡只在黑夜里偷偷來過一次看看自己的小侄女,沒有讓任何街坊鄰居看見,沒有落下任何閑話。沒有一個鄰居說,幾十年不回家的孫女回來了。沒有人說,你家閨女回來了。更沒有人說,你姐姐回來了。
任歡的到來,不受任何人的喜歡,除了已故的奶奶。
看到下車的李海后,臉皮笑得像是菊花一樣,“姐夫,你也來了啊!下次你來就提前告訴我一聲,我準備點小酒小菜咱們吃吃。”
任歡難受極了。
老人家說,女孩子的娘家是女孩子最大的底氣,被李海看見了娘家人,任歡像是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沒有敏感的自尊和驕傲,一切都被眨眼間攆為平地。
李海握緊任歡的手。
回應任歡顫抖的身體。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讓你看到這樣的環境,以前的我多么地卑微,如今的我多么地不值。
她的聲音細若蚊叮,李海聽得一清二楚。
李海說:“以后再說吧,去老人墳頭再看看就走了。”
任歡的弟弟一面說著迎合的話,一面拉自己媳婦家的妹妹出來,聽說是從外地連夜趕回來的。任歡見到的第一眼就嚇壞了,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兩年后,一個事實會證明女人的第六感永遠正確。
“真是你啊!李主任,我聽我姐說有個帥氣的小伙子,還是從大城市來的醫生,我就該想到是李主任的。”趙慧敏的嘴很甜很會說話,說的半像玩笑話,更像是他們熟識多年。
不像任歡。
李海點了點頭,感覺到任歡手心的冷汗,迅速逃離了面見初戀的社死現場。
那時候才十三四歲,初中轉高中階段,趙慧敏成績中等家境優良,和李海同桌。一個熱鬧,每逢下課就有人來聊天說話,一個清冷要么立刻上廁所要么繼續做題。外向的女孩借了內向的男孩一塊橡皮,內向的男孩教了外向的女孩一道題。
“喂,喂,學霸大大,我橡皮忘帶了,你借我一塊吧!”
李海遞給了她一塊。
“學霸大大,你都借我橡皮了,順帶再教我一道題唄。諾,就這道,我怎么看也看不明白。”
一來二去,趙慧敏的請求李海雖不回答但都一一照做了。這種關系一直維持到高中。
李海轉到了好學校,趙慧敏中等學校。
李海為什么會把趙慧敏視為初戀?
可能是因為趙慧敏優渥的家境,有爸爸媽媽疼愛,是個人人寵愛的小公主。可能是因為趙慧敏身上有李海渴望而不及的東西。
李海為什么會把任歡選做妻子?
可能是因為任歡事少,可能是因為兩人竟遇相似,可能是因為任歡愛自己。
兩個人去了墳上,趙慧敏也跟去了,借著李海的車一起回了S市。
“阿歡,我們去看看海吧。這次繞個遠道,看了海后再回家,你說好不好?”李海像是有些懇求。
“嗯。”任歡正式答道。
“誒誒誒,這可不行吧,你倆海邊你儂我儂我感情就是個電燈泡啊!”趙慧敏說。
“趙女士,我們會送先把你送到車站的。”李海說。
任歡不是趙慧敏的對手。有人撐腰的話,沒有一個人能戰勝任歡的口才,沒人撐腰的話,誰便一只阿貓阿狗都可以欺負任歡。經歷了社會的磋磨后,任歡認識到一個道理,巧燕善辯思維敏捷并不適合她的個性,踏實肯干乖巧懂事才符合她書香氣息的臉。
趙慧敏沒再挽回,任歡看著窗外,右眼皮不停地跳動,她的心仿佛要跳出皮膚。
趙慧敏下車后,李海摸了摸任歡的小臉:“怎么像外面的余輝一樣紅?讓人忍不住,想吧唧一口。”
他如是說,他如是做。
“阿歡,我心疼你。”
“是我該心疼你的,到頭來,凈是你心疼我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除了擁抱,一切言語都是徒勞。
任歡不會對任何人敞開心扉,能夠救她的不是老天爺,而是她自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除了對不起,任歡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的語言。
“阿歡,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雖然不知道你為什么向我道歉,但是你做的所有事情一定有你自己的原因。告訴我就好了,我會接受任何過程和結果,不用說任何對不起。”
李海輕輕撫平任歡說話一頓一頓的脊背。
女孩子哭得太兇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任歡抹掉眼淚,“其,其實,我很堅強的,你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會變成你想象中的那樣堅強。”
任歡每次哭后都會睡一場,醒來什么痛苦都會忘記。她入夢前,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鬧得耳朵癢癢的。
可在我面前,你不用假裝堅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