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邊,下起蒙蒙細雪,沒人注意到的一輛最尋常不過的馬車停在水云臺門口,默叔很利落從車后搬來兩階腳凳。
水云臺大門看守的四個官兵蹲著窩在門口拐角的墻角取暖,水云臺的姑娘給了他們兩個炭盆,見有車來了都不愿起來,年長些的朝著默叔喊了聲,“水云臺關門了,回去吧。”
有個年紀輕的抱怨道,“這鬼天氣還有人出來找樂子,有錢就是不一樣。”
另一個把手蜷在袖子里,抬起下巴點了點馬車方向,兩個穿著沉悶帶著面罩的年輕女子從車里鉆出來,“是女的?”
其他三人紛紛看過去。
覃予握著手爐從車里鉆出來,站在馬車上深呼一口氣,細小帶著棱角片片雪花兒觸碰她的發絲、融入額間,落在帶毛的薄絨披風上,這是今年的初雪,才十月的天,下了幾場雨,東京的冬季算是來了。
下了車,梅染在與官兵交涉,覃予沿著馬車到了汴河邊,打量汴河周圍,已經沒有什么人,只有不遠處的碼頭,那是徐家的地盤,十幾只大船停靠,漢子們光著膀子扛著麻袋,干活干的熱火朝天,跟周圍穿著棉衣戴著茸毛的行人成了最鮮明的對比。
“這汴河邊原本是東京最熱鬧的所在,這兒這么清凈?”
默叔呵呵笑了兩聲,路上泥濘異常,“這個時節,又是雨又是雪的,路不好走,大多數人沒事也就不出來了,過段時間雪大了自然會在熱鬧起來。”
“說的也是,路不好走。”覃予說道。
不一會,梅染回來了,在她耳邊說道,“姑娘,可以進去了。”
默叔默默的轉過身,把車上的炭盆添了些碳。
水云臺是個兩層的獨棟小樓,門面不大,里面卻別有一番天地,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旁邊都是布莊,位置是好。
進門便是一張繡著名妓玄機泛舟吹簫圖的屏風,看繡工定然價值不菲,覃予心想,水云臺竟還有這等高手。
“這位便是田茶家主罷,小女關風眉恭候多時。”關風眉從樓上看到車上下來的三個女子都是身穿深色長袍,戴著面罩,猜想她們便是余閻浮口中的田茶家主和兩位掌事姑娘。
竹月眼波一橫,打量起眼前素面朝天的行福禮女子,蕊白襦裙,桃花褙子,膚白勝雪,眉目生風,臉若鵝蛋,唇紅齒白,青絲如墨,雙耳垂鈴,身段如弱柳扶風,似水清雅.....仿佛這世間所有美好的詞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再看看自己,又土又笨重,心里有點不甘,又不得不承認關風眉的美貌風姿,就連素面都那么好看。
覃予也稍微福了福身子,“是,關姑娘客氣,今日來是受余閻浮所托,來看看你。”
關風眉微笑著的神情一下子冷漠下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您請里面說話吧,水云臺的姐妹們這幾日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走不了的幾個,倒也安靜,正好說話。”
“也好。”覃予前后腳與關風眉走著,邊打量著水云臺。
水云臺跟百花樓不一樣,百花樓是傳統的青樓,上下三層走廊開在里面,一條雙丫樓梯毫無新意。
而水云臺大堂一個圓鼓舞臺,畫著牡丹,流水潺潺圍著一圈巨石,有曲水流觴席之妙。
清雅脫俗,很難讓人聯想菲菲,這是覃予對水云臺的第一印象,水云臺所有伶人均是清倌,賣藝不賣身,以至于水云臺雖然占據了那么好的地理位置卻籍籍無名。
今天的水云臺大堂空無一人,安靜的能聽到隔壁布莊運貨卸車的車夫叫喊聲。
“水云臺的名聲我聽說過,這里的姑娘們個個身懷絕技,清一色的清倌兒,這里跟別的青樓不一樣。”覃予邊走邊說道,關風眉嘴角依舊掛著標準的微笑,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微笑。
以色示人久了,習慣的養成讓她已經自如管理自己的表情情緒。
“您過獎了,以后就沒有水云臺了,姐妹們都散了,等官司結束,我就去照顧閻哥哥,他永遠醒不過來我就永遠守著他。”關風眉淡然一笑。
竹月聽到閻哥哥這幾個字甚是刺耳,插話道,“余大哥才不用外人照顧,戲子果然是戲子,張口閉口就是守著誰。”
梅染咯噔一下,暗中掐了竹月一把,主子說話,她們下人怎么能隨意插嘴。
“你掐我干什么?我說錯了嗎?要不是她余大哥也不會現在還昏迷著。”竹月越說越生氣。
關風眉聽竹月如此說,心里更加不好受,回頭看見竹月生氣的樣子更加無地自容,竹月說的對,要不是因為她,余閻浮也不會變成如今這般活死人。
她眉心掩飾不住的悲傷,“說的是,要不是因為我,閻哥哥也不會……都怪我。”
覃予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眼竹月,竹月全身心都在關風眉身上,沒有注意覃予的目光。
梅染笑著打圓場,“關姑娘,她說話嘴里沒個把門的,您別往心里去。”
關風眉苦笑道,“這是實話。”
說著,帶著她們往樓上走去,進了正對汴河的房間。
房間不大,擺件也少,墻邊只有一張床,窗口只有一個案桌幾個蒲團,開著窗,屋子里雖然生了一個炭盆還是很冷。
現在的水云臺比以前更加慘淡,值錢的有用的都被水云臺的主人房二娘變賣變現,用得到的錢遣散了愿意想要離去的姑娘們。
“您請坐。”關風眉跪坐蒲團,把屋子里唯一的碳火往覃予身邊挪了挪。
案桌上擺著上好的哥窯茶盞,關風眉親自給斟水倒茶。
覃予細細打量著房里的冷清,著實不像是一個姑娘家的地方,過于寡清,況且不遠處的床邊只有一套浣洗的衣裳,胭脂水粉什么的一點痕跡也沒有,就連今日的關風眉雖然干凈整潔,優雅至極,可也是素面朝天。
“幾天前余閻浮昏迷之前兩百兩給了與你,兩百兩白銀算是巨款,在京城置辦一所小院子或者在京郊購置二三十畝水田一處小莊子不成問題,關姐姐為何還會過的這么......清淡?”覃予不禁問道。
關風眉滿不在意,邊把茶粉勺到茶盞里邊說道,“命如浮萍,莊子、房子、院子對于我來說只不過是一處棲身之地,水云臺或是哪里都一樣。”
至于錢,已經給了房二娘作為遣散水云臺姑娘們的費用,畢竟賤籍改籍契也是要錢的。
覃予沒有再問,這是她第一次見關風眉,關風眉年紀不大,可總是給人一種沉寂、死氣沉沉的感覺,這種氣質?關風眉雖然長得美,可這種寂寥的氣質真的是百花樓的頭牌行首嗎?
梅染趕忙拿過碳盆上的手執壺,她已經注意到關風眉身邊并沒有其他服侍的人,“關姑娘還是讓我來吧。”
“也好。”關風眉見兩個掌事姑娘沒有坐下也猜到這兩個掌事姑娘是下人,所以沒有拒絕。
見田茶戴著面罩,起身搬了個架子橫在案桌中間,搭了塊不怎么透光的紗簾。
關風眉從百花樓贖身出來后沒有伺候的下人,吃食衣物都是自己親自動手,倒也樂的自在。
“田家主莫怪,我這里簡陋,一時間沒有找到合適的屏風。”
覃予這才放心大膽取下面罩,笑道,“無礙,關姑娘接下來可有什么打算?”
“啊?”她不是已經說過留在余閻浮身邊了嗎?
覃予猜到關風眉的心思,又道,“你想留在東京我可以幫你,只是你說要留在余閻浮身邊可要想好了,將來的日子并非易事,你打算怎么做?”
“我一個弱女子還能做什么?唯有茍延殘喘活命罷了,閻哥哥待我如親妹,他如今這樣我又怎么能置之不顧,更何況他是因為我才……”關風眉是鐵了心要留在余閻浮身邊,“您成全我吧。”
“既如此,我明白了,看得出來關姑娘對余閻浮是有情意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余閻浮該是沉著穩重之人,為何會如此奮不顧身?”覃予問道。
梅染專心做茶,也聽了一耳朵,覃予這是開始了解事情始末。這也是竹月想問的。
關風眉似乎不是很想說,捧起梅染做的茶嘗了嘗。
梅染跪坐在案桌中間,端茶侍候,紗簾離桌面還有一掌的距離,寒風拂過,冰冰涼涼。
梅染道,“關姑娘,您要是什么都不說,家主也幫不了您,您也知道,南北鋪子現在也不好過。”
關風眉呆呆看著窗外,細雪飄落掌心,刺痛她的心。
梅染看了眼覃予,覃予點了點頭。
“那些人是沖著您來的,余大哥只是誤打誤撞,我們定然是查到了什么,不然也不會這個出來見您。”梅染又道。
關風眉低眉苦笑,“果然,什么都瞞不過你。那些人,確實是沖著我來的。”
“既然如此,那些都是什么人?”覃予捧著茶暖手,沒打算喝,她不會在外面亂吃東西,關風眉本就不是蠢人,有如此一說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關風眉頓了頓,看向門口,水云臺現在除了房二娘和她還有幾個無親無戚、無處所依的姑娘,梅染注意到她的目光,如此私密隱晦的話題,確實有擔心隔墻有耳。
“姑娘,奴去門口看著,竹月來侍候。”梅染后面這句話是跟竹月說的。
覃予點了點頭,撇了一眼竹月,竹月眼睛死死盯著關風眉,她知道竹月為余閻浮抱不平,可今日的竹月確實過分了些,不宜在此,“這里不用侍候。”
“姑娘......”竹月不情不愿,轉向覃予,不愿離去。
梅染作禮,也撇了眼竹月,拉著杵在原地不動的竹月出去了。
關風眉看著窗外,細雪飄零,碼頭的苦力已經逐漸散去,只有幾個穿著羊皮大襖管事站在船頭指指點點。
“跟你說個故事吧。”
“從前的從前,東京有個小梁工叫關楚明,算是個小富戶,讀過幾年書,做過幾年私塾先生,生了個女兒,兩個兒子,三十多歲在官府謀了個抄書的文職,本以為一輩子也就能這樣平安喜樂,哪曾想那一年府衙抓了個了不得的人物......”
回憶逆流而來,關風眉眉心緊了緊,喝了口茶強壓住心中的憤恨悲切,窗外的雪大了些,地上的雨水和著泥,蹂躪了純白無暇的細雪,任人踐踏。
覃予聽著她聲音由平和至悲切,隔著薄薄的簾子,似乎能看到她那不甘的臉,不過這跟余閻浮有什么關系?
關風眉又道,“聽說那個大人物是在百花樓尋歡醉酒殺了人,殺了百花樓當時名叫李風眉的頭牌,據說李風眉死得相當慘烈,腸子、臟器碎了一地,不少人聽到聲音前來查看,那個大人物披頭散發還不斷往李風眉身上補刀,不少人當場嚇暈了過去,當時不知道是誰報的官,那個大人物再次酒醒已經是在牢里。”
覃予記憶中好像見過這個案子的故事,是在收拾滿月洲的時候成紫萼當時收著的東京小報里面有記載,由于是個轟動一時的案子,那個青樓女子的死法相當慘烈,她有點印象,還連載了好幾期小報,當時當個故事看了,想象起那個畫面,胃里頓時翻江倒海。
關風眉卻很平靜,繼續說著她的故事。
“審問之中做筆錄的正是關楚明,那個大人物只說自己是東京府衙惹不起的人,關楚明為人耿直,見慣了東京的大人物,實在是沒見過面前的人是哪個大人物,審問什么都審問不出來,查看了那個大人物的隨身物品,出了趟遠門,再次回到東京那個大人物已經莫名其妙從府衙大牢走了出去,徹徹底底消失在東京,或者說消失在這世間。”
覃予想起案子好像也是不了了之,“后來呢?”
關風眉神思從窗外收了回來,苦笑一聲,“后來那個大人物出了大牢沒多久,跟那個大人物那樁案子有關的人一個個的發生意外都死了,當時的東京府尹夜里失足掉進池塘死了,審問的衙衛一個個莫名其妙獲罪,流放的死在中途,獲罪的死在牢中,關楚明也被冠上共犯的罪名,關楚明悄悄回到東京之后得知府尹、衙衛的死訊就變得神神叨叨的,一直在說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躲在家里連房門都不敢出,一直捉著他的女兒說如果他死了,就去百花樓。”
關風眉紅了眼睛,攥緊了拳頭,咬著牙假裝平靜,“再后來一天夜里,關楚明家突然走水,防城衛潛火隊趕到的時候大火已經吞噬了整個關家老宅,關楚明夫婦和兩個兒子沒逃出來,活活燒死在諾大的宅子里,尸體燒成了焦炭,面目全非,至此百花樓殺人案就此湮沒,無人敢提。”
“關家的女兒,就是你。”覃予道,“你逃了出來。”
關風眉點了點頭,“田姑娘聽出來了,我不是逃了出來,而是當晚跑去鄰居家給鄰居哥哥抄課業去了,若不是鄰家哥哥生病不能去書塾,我也逃不過那場大火。”
覃予算是聽出來了,關風眉起名叫風眉,跟當時被害的行首一樣的名字,一樣的百花樓,“所以你化名風眉,成為百花樓的行首是想復仇?”
“我一個弱女子沒有本事復仇,我只是想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爹爹會說去百花樓,為什么會慘遭滅門,我只求一個公道,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念頭,果不其然,我關風眉才打響名聲不到三個月,終于有了一點線索,只是沒想到會遇上當初的鄰家哥哥。”
懊悔充斥著關風眉的內心,她從沒有想過會有一日還會遇到余閻浮,她眼睜睜看著大火吞噬父母兄弟之時,余閻浮把她摁在自己家把她保護了起來,余家替她給家人收了尸,下了葬,她知道這場大火沒有那么簡單,不想連累余家,獨自離開了東京,被好心人帶到洛陽,她進了洛陽最大青樓紅袖招。
“如此說來,那晚在百花樓的殺手若真是娶了你的性命,你又當如何?”覃予才不相信小小年紀就能從那種境遇下活下來的人真的為了一點點線索任人宰割。
關風眉靜靜拿起桌面上的茶匙,在指尖轉了一圈,眼神突然變得凌厲,殺氣騰騰,一個甩手,茶匙尖的一端穩穩插在門框上。
竹月趴著門縫被突如其來當的一聲嚇了一跳,呆在原地,眼前幾寸遠的地方已經被茶匙金黃色柄穿過門框兩指厚的木板,露出尖尖一端。
“姑娘......”梅染第一反應推門確認覃予平安無事,只見覃予、關風眉靜靜坐著,心里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用力拔出門框上的茶匙,恭恭敬敬關門出去。
“原來如此。”原來關風眉會功夫,怪不得敢孤身犯險,只是這樣一來,余閻浮被害這件事看起來確實是意外,跟馬家確實沒什么關系。
覃予又道,“如此說來,你留在余閻浮身邊更加危險,關姑娘,你將來打算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