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菱定了定心神,輕盈地從梁上躍下,一步一步地走到書案邊。方才在梁上,聽這藍衣公子的呼吸聲,并不像是習武之人,那為何他會發(fā)覺自己在屋內(nèi)?
藍衣公子緩緩地轉過頭,看著亦菱。
亦菱這才看清他的容貌,不由地暗嘆一聲,原來如此。
書案后的公子看上去是一位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身著一身淡藍色的衣衫,衣衫布料華貴,做工精致,領口及袖邊都用銀白色的絲線繡著繁雜精美的圖紋。少年氣質(zhì)溫文爾雅,面容七分清俊三分秀麗,雙眸漆黑,透著文雅和氣,但是卻從深處透出淡淡的漠然。最令人感到驚異的是,他的左眼與右眼不大一樣,如果說右眼就像一顆舉世無雙的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打磨的寶石,熠熠閃光,那么左眼就像一顆落入污泥的珍珠,黯淡無光,沒有一點神采。
他的左眼失明了。亦菱這樣作出結論。
一個人,一旦失去一些感官,那么他的其他感官便會變得敏銳起來。少年的一只眼睛失明了,多多少少會影響到他的視覺效果,因此他的耳力必然會提高,所以他方才聽出她在梁上。
亦菱不知不覺盯著這淡藍衣衫少年看了好久,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唐突,卻發(fā)覺那少年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那樣安靜地坐著,依舊溫文爾雅,并且對亦菱一直盯著他失明的左眼一事并未表現(xiàn)出有任何憤怒或者羞辱的情緒。
亦菱不由地感到愈加好奇,不知他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才使得他現(xiàn)在能夠如此平和而淡然地直面自己的打量。亦菱心中不由地產(chǎn)生一絲愧疚和歉意,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她不免覺得有些尷尬。更奇怪的是從她躍下房梁之后,這位少年便一直淡然地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曾開口詢問她是誰,為何在這里。
要不她自報家門?亦菱這樣想。說什么好呢?你好啊,我就是莫婷方才說的那位少女。
正當亦菱準備開口說點什么,突然從庭院門口傳來一陣不小的喧鬧聲。
“將軍,您不能進去。”一個少年的聲音傳來。
“讓開,我要見你家公子?!币粋€略顯煩躁和強勢的聲音傳來。亦菱一個激靈:是剛才那個下令抓她的云軍副將!他怎么這么快就找到這兒來了?!
“將軍!您不能……”少年仍舊堅持著,“至少也要待奴侍通報一聲?!?p> “本將軍有急事,讓開!”那云軍副將愈加火爆。
兩人的聲音逼近了幽夢軒門口。
電光火石之間,亦菱迅速地躍到那淡藍衣衫少年的身后,在他的椅子后面蹲下身來,右手拔出藏在靴子內(nèi)側的匕首,抵在少年的后頸處,左手繞到前面,抓住少年置于膝上的左手,扣住了他的脈門。并在他身后低聲道:“若是你說出去我在此處,你就死定了。”
這一切剛做好,只聽“啪”的一聲,幽夢軒的門以一種粗暴的方式被撞開了。
亦菱悄無聲息地躲在藍衣公子的椅子后,瞪大了眼睛。
她看到了令她更為驚異的事。藍衣公子的椅子竟是如此的特別,與書案一樣,椅子同樣是用上好的楠木制成,但是在椅子的兩側卻多出了一點東西:兩個木制的輪子。而左手傳來的脈象也證實了少年不會武功的事實,但是微弱的脈搏卻讓亦菱心中為之一驚,這樣的脈搏,恐怕連正常的說話都是困難,這藍衣公子竟然還能如此淡然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什么事都沒有一樣。他一只眼睛失明,不能走路,身體也如此虛弱,卻能如此淡定沉靜,這需要多么強大的意志力,這需要多么強大的內(nèi)心。
亦菱握著匕首的手都因震驚而微微顫抖,她抬眼看了一眼藍衣公子白凈而線條優(yōu)美的后頸,那里抵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光潔白皙的皮膚卻在匕首閃亮的反光下襯得愈加瑩潤如玉。亦菱心中涌起不知名的情緒,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對某個未知名的人產(chǎn)生一種莫大的好奇,甚至還夾雜著恐懼。莫名其妙的恐懼。
“公子?!蹦窃栖姼睂o禮地闖進來,走到藍衣公子面前后,卻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軍禮,仿佛那藍衣公子是讓他無比崇拜的上將。
“曾將軍,”藍衣公子淡淡地開口,“何事這么急?以至于差點弄傷藍衣?”語氣淡漠悠然,甚至還有一些漫不經(jīng)心,但是說出的話卻莫名其妙的透著些許寒意,連扣著他脈門將他性命握在手中的亦菱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那名叫藍衣的少年侍從方才被急于進門的曾副將撞到在地,如今爬起來,略微理了理身上寶藍色的衣衫,不卑不亢地道:“公子,奴侍沒事。沒能攔住曾將軍,驚擾了公子,是奴侍的失職?!?p> 藍衣公子只是微微笑了笑,表示他并不怪罪他。藍衣行了個禮,安靜退下了。
“公子,是這樣?!痹睂⒂止ЧЬ淳吹匦辛藗€禮,將自己在流云飛月大門前見到了寧國鎮(zhèn)國大將軍趙月的事情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然后道:“方才屬下被她擺了一道,跟丟了她,后來返回來尋找時,輕云幽夢對面的浣花溪澗門口的仆役說他似乎看到一名女子從圍墻處翻了進來?!?p> 亦菱咬住嘴唇,這個浣花什么的仆役還真是多嘴,自己真是大意了,翻墻的時候明明沒有看到周圍有人的。
“因此屬下才急著來找公子,希望公子能幫忙抓住她?!痹鴮④娬埱蟮?,語氣甚為恭敬與誠懇。
亦菱這才注意到云軍副將在這藍衣公子面前竟然自稱“屬下”。奇怪,他不應該是上官絕塵和邢尉銘的屬下么?而且看他方才急著抓住自己的樣子,應該是上官絕塵一黨的。這藍衣公子究竟是何人?竟能讓上官絕塵手下的將領在他面前自稱屬下?
藍衣公子聞言沉吟片刻,慢悠悠地道:“寧國鎮(zhèn)國大將軍趙月么?”
“是的,公子?!痹鴮④娦闹杏行┘鼻?,但是面上卻是十分恭敬,耐心地等著藍衣公子的回話。
“方才有人來報的確有一名女子闖入了輕云幽夢,”藍衣公子緩緩開口道,亦菱抵在他后頸上的匕首又緊了幾分,“只是,她很快又離開了?!币嗔馕⑽⑺闪丝跉猓罩笆椎氖中臐M是沁出的汗水。
“那公子是否知道她往哪里去了?”聽聞亦菱已經(jīng)離開,曾將軍臉上也不由地露出焦急的神色。
“往南邊去了?!彼{衣公子繼續(xù)淡定地信口開河,亦菱也不由地在心中佩服他的城府和撒謊的高超技術。
“那么,公子,屬下先告退了?!痹鴮④姀陀止ЧЬ淳吹匦辛藗€禮,然后退下了,走的時候還不忘輕輕地合上幽夢軒的門,與他闖進來時的魯莽無禮的行為大相徑庭。
待曾將軍的腳步聲漸漸地遠去了,亦菱慢慢放開扣著藍衣公子的左手,又慢慢地收回了抵著藍衣公子后頸的匕首,緩緩地站起身。這時,站在這個角度,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藍衣公子書案上擺放的東西,是一本書,一本未寫完的書,他右手邊的筆枕上架著一支毛筆,筆端的墨水未干。亦菱這才知道這藍衣公子方才都在做什么——寫書。目光左移,投在一本裝訂得極為精致的書冊上,《幽夢雜談》。她記得她曾經(jīng)與皇甫祎一同看過這本書,還記得皇甫祎曾經(jīng)說這是一本名叫“幽夢公子”的人寫的一些隨筆,編纂成冊。等等,幽夢公子?
亦菱視線緩緩右移,落在藍衣公子身上。住在名為輕云幽夢的宅院里的藍衣公子,坐在幽夢軒寫書的藍衣公子,莫不就是幽夢公子?
“趙將軍?!彼{衣公子并沒有回身,緩緩開口道,由于亦菱方才有些用勁所以此刻顯得有點淤青的左手腕輕輕地轉了轉,隨后又隨意地置于膝上。
亦菱從他身后走出來,走到書案前,面對著他。幽夢公子清俊的面容依舊悠閑自如,眼神依舊淡然沉靜,卻讓亦菱無端地生出一種寒意,這是一種即便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危險與殘酷的她也不曾體會過的寒意,一種上位者執(zhí)掌生殺予奪大權時讓人體會到的徹骨的寒意。
以亦菱現(xiàn)在的身手,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殺死這個少年,可是她卻怕了,在這個手無寸鐵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藍衣公子面前,從心底由衷地生出一絲敬畏。
“正是在下。”亦菱強迫自己勇敢地與幽夢公子對視,并且強迫自己盡量用平緩淡定的語氣說話。
“趙將軍在這個多事之秋來商都,可不是什么明智的舉措?!庇膲艄釉谝嗔獬姓J了自己的身份后繼續(xù)道,語氣依舊平緩,卻透著讓人信服的魔力,仿佛他不是在簡單地替她分析這件事,而是在下一個結論,肯定她日后必定會因為近日來的行動而后悔或者是吃點苦頭。
亦菱卻笑了,這幽夢公子即便是勝似神仙也必定不會猜出自己此行的目的,在別人看來,她這個寧國大將軍是為了刺探敵國情報或者是趁敵國朝廷局勢混亂之時安插奸細而來的,但是這次,她不是作為寧國大將軍而來的,而是濯玉宮弟子。
幽夢公子看到亦菱笑了,不由地露出一絲詫異的神色,“這么說,趙將軍是不相信我了?”
“相信不相信的,如今也沒有意義了,我來都來了,以后因此產(chǎn)生的結果都是要承擔的。”亦菱笑得坦然,“只是,公子為何不喚侍衛(wèi)來?不怕我對你不利?”
幽夢公子聞言只是淡淡地一笑,這一笑愈加襯出了他斯斯文文的氣質(zhì),“以你的身手,即便我喚了侍衛(wèi)來,你怕是也能輕松逃出這里,我又何故多此一舉呢?”言外之意就是反正也抓不住你,干脆懶得抓了,若是識相你就趕緊滾吧。
亦菱不由地開懷一笑,方才周身的寒意也散了幾分,這幽夢公子看著斯文淡漠,說起話來倒是有幾分意思,她學著曾副將的樣子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了,告辭?!逼鋵嵥呀?jīng)打擾過了。
亦菱大搖大擺走出了幽夢軒,又替幽夢公子把門帶上,然后施展輕功,再度避開所有的暗哨和守衛(wèi),一直往外面而去。一躍出輕云幽夢的圍墻,亦菱就看到她的黑馬在旁邊玉竹翠微緊閉的大門前徘徊不止,連忙跑過去,抱住馬脖子,“好乖乖,我就知道你聰明,還能找到這里來。那群壞蛋沒把你怎么樣吧?”黑馬呼呼地噴著氣息,也說不了話,亦菱上上下下把黑馬檢查了一遍,確認黑馬健壯依舊,沒有受傷,便高興地拍了拍馬背。
“咚——!咚——!咚——!……”沉悶而壓抑的喪鐘聲再度從皇宮的方向傳來,亦菱右眼皮突地跳了一下。她二話不說,立即躍上馬背,策馬向皇宮的方向而去。
景帝駕崩,太子平南王兩黨劍拔弩張,皇宮的守衛(wèi)這時候特別嚴,亦菱七拐八拐地避開了所有的皇宮守衛(wèi)才到了東宮,心里想容卿和洛沉碧該不會也是這么偷偷摸摸地溜進來的吧。
亦菱剛至東宮門口,便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嚳藓柯?,甚是悲傷,連忙闖進去,去年她光明正大地以太子良娣荊氏的妹妹的身份來過一次,東宮門口的守衛(wèi)認識她,便也沒攔著,只是看著她的眼神有些怪異。亦菱心中直發(fā)毛,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來到荊紫芹住的宮殿前,亦菱看到太子上官望塵正站在宮殿的漢白玉石階上,看著遠方,神色帶著壓抑著的悲傷與痛苦,他看到亦菱走過來,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么,卻沒能發(fā)出聲音來。
“太子殿下,發(fā)生了什么事?”亦菱走上石階,注視著上官望塵,不想錯過他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
“父皇駕崩了?!鄙瞎偻麎m的聲音有些暗啞,“芹兒和孩子也……”
亦菱只覺得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全身都變得冰冷無比,一直冷到心里。她本來打算先去見荊紫芊,然后再來見荊紫芹,誰知荊紫芊沒見到不說,荊紫芹竟然已經(jīng)……
亦菱跌跌撞撞地撲進殿內(nèi),差點撞上正哭哭啼啼往外走的宮女。亦菱定睛一看,是在荊紫芹身邊服侍的貼身宮女,亦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到底怎么回事?”
那宮女一邊哭一邊說,斷斷續(xù)續(xù)地,半天亦菱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今日早些時候,景帝駕崩了,宮內(nèi)一片混亂,太子連忙站出來主持大局以穩(wěn)定住宮中局勢,東宮許多侍衛(wèi)都隨太子走了,東宮的守衛(wèi)便有些疏忽了,這時來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女,說是太子良娣荊氏昔日的姐妹,有事要告訴她,守衛(wèi)便放行了。那少女見到荊紫芹后,便告訴她荊紫蕓去年自盡而死的消息,荊紫芹聽后大驚,本來已近臨盆之日,這一下動了胎氣,而那少女也在一片混亂中不知去向。那時,宮里的太醫(yī)基本上都還在景帝那邊,好不容易請來了一個太醫(yī),還是沒有什么經(jīng)驗的,只說荊紫芹這是難產(chǎn),便煎了藥,說是催產(chǎn)藥,誰知荊紫芹喝下后不多時便母女俱亡。
母女俱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