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1里回蕩著一種近乎雀躍的“咚咚”聲,節奏快得讓人心慌。
大力今天下樓的姿勢,完全顛覆了她一貫精準計算、力求最優解的物理學霸形象。
她幾乎是兩階并作一階地向下蹦跳,淺色的帆布鞋底每一次接觸臺階都發出清脆又有點莽撞的響聲。
跟在她身后的羅彬,眉頭隨著那“咚咚”聲越皺越緊,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動著,仿佛能預見到下一秒那輕盈的身影失去平衡滾落下來的畫面。
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大力!慢點!看著腳下!”
那語氣,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帶著點焦灼的懇求。
客廳里,原本各自占據沙發一角的眾人,被這不尋常的動靜齊齊吸引了目光。
一菲正敲著鍵盤,美嘉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咖喱醬和張偉則湊在一起研究新出的零食哪家更劃算。
此刻,所有人的動作都凝固了,視線齊刷刷投向樓梯口。
當看到大力以一種近乎“彈跳”的方式出現在客廳入口,臉上還帶著一種……
嗯,可以稱之為“傻笑”的燦爛表情時,客廳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這表情出現在大力臉上,其震撼程度不亞于看到張偉突然宣布他中了五千萬彩票并且決定全部捐出去做慈善。
“嚯!”一菲率先打破沉默,放下吉他,銳利的目光上下掃視著大力,像在檢查一個精密儀器是否出了故障,
“大力,你……這是撿到金礦了?還是被外星人附體了?這走路帶風的架勢,跟你平時恨不得拿著尺子量步距的樣子判若兩人啊!”
美嘉也瞪大了她那圓溜溜的眼睛,手機都忘了看,湊近大力,像研究某種稀有生物:
“就是就是!大力,你這狀態……跟喝了十杯美式咖啡似的!快說快說,有什么天大的好事?是不是……你有了?”
她說著,促狹地朝羅彬擠了擠眼。
眾人的目光瞬間又聚焦到羅彬身上。
羅彬無奈地攤了攤手,臉上是那種“看吧,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但眼底的笑意卻藏不住。
他輕輕推了一下大力的肩膀,動作帶著親昵的鼓勵:
“喏,你自己宣布吧,省得他們瞎猜。畢竟,你這一走就是一年呢。”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一年”這個詞,像一顆小石子,輕輕投入了原本輕松的氛圍里,漾開一絲微瀾。
大力臉上的笑容稍稍收斂了些,那份純粹的喜悅似乎被一層薄薄的、名為“離別”的輕紗覆蓋了。
她環視了一圈這些朝夕相處的朋友——一菲的干練直接,美嘉的單純熱情,咖喱醬的元氣滿滿,張偉的“精打細算”,趙海棠那永遠不合時宜的文藝氣息……
一種溫熱的、帶著點酸澀的情緒涌了上來。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比平時低了一點,帶著點猶豫的清晰:
“那個……我年底要去德國了。柏林洪堡大學,有一個為期一年的交換生名額,我的導師推薦了我,申請通過了。”
客廳里剛剛因為羅彬那句“一年”而升起的微妙漣漪,瞬間凝固了。
“德國?一年?”
美嘉猛地捂住了嘴,那雙大眼睛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蓄滿了淚水,聲音帶上濃重的鼻音,
“大力……你要走那么久?那么遠?嗚……”
她肩膀微微聳動,眼看就要上演一場“生離死別”的瓊瑤戲碼。
咖喱醬也下意識地放下了零食,臉上寫滿了失落和不舍。
張偉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留學花費”“德國物價”之類的經濟分析,但看著美嘉泫然欲泣的樣子,又把話咽了回去,只是撓了撓頭。
趙海棠則是一臉震驚,仿佛聽到了什么宇宙級噩耗,手指無意識地揪著沙發靠墊上的流蘇。
一菲看著眼前這瞬間低沉下去、愁云慘淡的氣氛,尤其是美嘉那副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的樣子,額角青筋跳了一下,忍不住翻了個標志性的白眼:
“喂喂喂!都給我打住!干嘛呢這是?不就是去德國留學一年嗎?又不是去火星定居不回來了!你們這一個個的,搞什么生離死別的悲情劇呢?美嘉!眼淚收回去!大力是去深造,是好事!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地球是圓的,WiFi是通的,視頻電話是不要錢啊?”
一菲那標志性的、帶著點“獅吼功”底子的嗓門和彪悍的發言,像一把掃帚,瞬間掃開了那層愁云。
美嘉被吼得一哆嗦,眼淚奇跡般地停在了眼眶邊緣,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看一菲,又看看大力,再看看羅彬,表情從悲傷無縫切換成了茫然:
“誒?對哦……好像……是哦?一年其實……也挺快的?”
那點悲傷來得快,去得更快,如同被戳破的氣球。
趙海棠立刻原地復活,像打了雞血,猛地站起來,右手撫胸,擺出一個夸張的吟游詩人姿勢:
“啊!日耳曼的土地!歌德與席勒的故鄉!大力!等等我!為了追尋繆斯的腳步,我趙海棠決定了,陪你一起去!讓萊茵河畔也留下我浪漫的詩篇!”
他沉浸在自己的文藝世界里,仿佛下一秒就要吟詩一首。
“啪!”
一只帶著律師職業性冷靜(以及一點點摳門帶來的力道)的手精準地拍在趙海棠的后腦勺上。
張偉一臉“你省省吧”的表情,毫不客氣地把他按回沙發:
“得了吧你!別添亂!人家大力是去搞學術研究的,你去干嘛?去德國街頭朗誦你那‘彈一閃’的十四行詩嗎?不怕被當成行為藝術抓起來?老實待著!”
張偉的吐槽精準打擊了趙海棠的文藝病。
咖喱醬的關注點則永遠在奇妙的軌道上,她立刻舉手,眼睛亮晶晶的:
“大力大力!那……那德國的肘子是不是特別好吃?還有……那個……黑森林蛋糕?啤酒?能不能……嘿嘿,給我寄點回來?當土特產!我給你報銷郵費!”
她說著,還咽了口口水,仿佛已經聞到了美食的香氣。
一菲看氣氛終于回歸正常軌道,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目光重新落回大力身上,帶著探究:
“好了,閑話打住。大力,你剛才那么高興,跟中了邪似的蹦下來,總不會只是因為要去德國啃一年肘子吧?老實交代,還有什么好事?”
這次,沒等大力開口,羅彬上前一步,很自然地攬住了大力的肩膀,動作熟稔而堅定。
他臉上帶著一種沉穩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一菲臉上,聲音清晰而溫和:“因為,我也去,萬獸集團將要開展在德國的業務,我作為股東,也要飛過去坐鎮才行,當然了,順便……。”
他頓了頓,補充道,“陪讀,或者說,陪她一起研究。”
客廳再次安靜了一瞬,隨即被美嘉一聲足以掀翻天花板的尖叫打破:
“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激動得從沙發上彈了起來,雙手捧著臉頰,原地蹦跶了好幾下,臉上瞬間綻放出比大力剛才還要燦爛十倍的、堪稱“姨母笑”的光芒,眼睛亮得嚇人,
“羅彬!我就知道你不會放大力一個人去的!啊啊啊!磕到了磕到了!我的CP是真的!而且是超長待機、跨國撒糖的那種!我可是從你們第一次約會開始就粉上你們了!一路看著你們從實習戀愛走到一起的!我!陳美嘉!是你們最大的粉頭!”
她興奮得語無倫次,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要出國的人,看向羅彬和大力交握的手,眼神熾熱得能融化鋼鐵。
一菲看著美嘉這副狂熱CP粉的模樣,忍不住扶額,但嘴角也忍不住上揚:
“行了行了美嘉,克制點,別把房頂吼塌了。”
她轉向羅彬和大力,
“這倒是好消息。不過,年底才走是吧?時間還早著呢,具體細節后面慢慢商量。這事兒啊,暫時翻篇兒!”
仿佛是為了印證“翻篇兒”這個詞,一菲話音剛落,她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就非常應景地響了起來,鈴聲是她那首專屬的、極具穿透力的《青藏高原》片段。
一菲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習慣性地微蹙了一下,接通:“喂?主任?……嗯,是我……什么?主持中秋晚會?”她的聲音拔高了一個八度。
客廳里眾人的注意力瞬間又被吸引過去。
“對,學校里的中秋晚會……我知道很重要……可我們小區這邊也計劃要搞中秋晚會啊!我這……分身乏術啊!”
一菲的聲音帶著點焦躁,手指無意識地在茶幾上敲擊著,發出“噠噠”的輕響。電話那頭顯然在強調任務的重要性,一菲的眉頭越鎖越緊,最終變成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妥協:
“……行吧行吧,我知道了,學校那邊我盡量……但小區這邊……唉,我再想辦法協調吧!先這樣!”
她有些煩躁地掛斷了電話,把手機往沙發上一丟,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表情活像是剛打了一場敗仗。
她揉了揉太陽穴,抬起頭,目光掃過客廳里幾張熟悉的面孔,帶著一種“趕鴨子上架”的決絕:
“同志們!緊急任務!學校那邊硬塞給我一個主持中秋晚會的活兒,推不掉!可咱們小區自己的中秋晚會也不能黃了!時間緊任務重,我現在急需一個得力干將,幫我盯一下小區晚會的籌備!誰!有!時!間!還有那么一點點——組織協調能力?”
她的目光帶著審視和期待,緩緩掃過張偉(后者立刻縮了縮脖子,眼神飄忽,似乎在計算幫忙會不會影響他晚上接的某個價值五十元的法律咨詢電話)、美嘉(美嘉一臉“我只會喊加油”的無辜表情)、咖喱醬(她正努力把一大塊薯片塞進嘴里,腮幫子鼓鼓的,眼神茫然)、趙海棠(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指在空中比劃著,似乎在構思一首關于中秋月亮的朦朧詩)。
客廳里陷入了一片帶著點尷尬和推諉的沉默。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流著無聲的“你去?”“不不不,還是你去吧!”“我不行,真的不行!”空氣仿佛凝固了。
除了一個人。
幾乎是胡一菲以為沒人接力的瞬間,一個清脆、篤定、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聲音的來源——大力身上。
她站得筆直,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楊,臉上是那種面對復雜物理公式時特有的、專注而充滿把握的神情。
她迎著胡一菲有些錯愕的目光,語速清晰而快速,邏輯嚴密:
“一菲姐,小區中秋晚會的籌備交給我。我有充足的項目管理經驗,從場地規劃、人員協調、流程設計到應急預案,都可以系統化處理。
時間雖然緊迫,但完全在可控范圍之內。我會確保晚會順利舉行。”
羅彬站在她身邊,看著女友這雷厲風行、主動請纓的樣子,驚訝地微微張開了嘴。
他太了解大力了,這種大型活動的現場協調,充滿了人情世故和不可控變量,和她擅長的實驗室精確控制完全是兩個世界。
這實在不像她會主動攬下的活兒。他下意識地側頭,用眼神詢問:“大力?你確定?”
大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轉過頭,眼底深處那份剛剛被留學消息沖淡的、因即將離別而生的眷戀和不舍,此刻化作了堅定的決心。
她微微放低了聲音,只讓羅彬聽見,帶著一種柔軟的固執:
“羅彬,我年底就要走了……一年呢。我想在離開之前,再為這個‘家’,為大家,實實在在做點什么。辦好這個晚會,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告別禮物。”她的眼神清澈而執著。
羅彬心頭猛地一軟,像被溫熱的潮水漫過。他瞬間理解了她的心意。
他毫不猶豫地向前一步,站到了大力身邊,對著一菲,聲音沉穩而有力:
“一菲姐,算我一個。我加入籌備組,協助大力。”
他看向大力,眼神里是無聲的支持和“我陪你一起”的承諾。
“哦喲喲~~~”美嘉立刻發出一串帶著夸張波浪線的起哄聲,臉上又掛上了那種“磕到了”的陶醉表情,手指在羅彬和大力之間來回指點,
“看看!看看!什么叫婦唱夫隨!什么叫模范夫妻!這配合,這默契!嘖嘖嘖,空氣中都是粉紅泡泡!大力負責運籌帷幄,羅彬負責保駕護航,完美!”
一菲看著這對璧人,一個眼神堅定充滿責任感,一個無條件支持默默守護,心里那點因為分身乏術而起的煩躁瞬間消散了大半,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好!太好了!有你們倆出馬,我一百個放心!”
她猛地一拍大腿,想起件事,指著羅彬道,
“對了羅彬,上次咱們去敬老院慰問演出,你不是因為重感冒趴窩了嗎?這次巧了!中秋晚會,敬老院的老人們也會受邀過來一起熱鬧!上次你缺的節目,這次可得給我補上!別想再偷懶!”
羅彬聞言,立刻挺直了腰板,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沒問題,一菲姐!上次欠的,這次加倍補上!包您滿意!”
大力看著羅彬爽快答應的樣子,眼睛也亮了起來,一個念頭閃過:
“既然這么熱鬧,不如把我媽也叫過來一起過節?反正中秋律所放假,她一個人在家也冷清。”
想到媽媽嚴肅逗比外表下偶爾流露的孤獨,大力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美嘉第一個跳起來鼓掌,臉上是真誠的開心,
“諸葛大律師氣場兩米八!有她在,咱們晚會檔次瞬間提升!鎮場子妥妥的!”
“就是就是!”
咖喱醬也使勁點頭,“而且大力媽媽看起來好厲害,感覺她往那兒一站,搗亂的都不敢來了!”
張偉則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錢包,小聲嘀咕了一句:“大律師來……應該不會收我們場地咨詢費吧?”
惹得旁邊的趙海棠翻了個白眼。
一菲也笑著點頭:
“行啊!人多熱鬧!諸葛律師能來,那是我們的榮幸!這事兒就這么定了!晚會籌備,就拜托你們這對‘黃金搭檔’了!”她看著羅彬和大力,眼里滿是信任和托付。
夜色深沉,愛情公寓3601室的燈光卻依舊明亮。
查理前,大力纖瘦而挺直的背影被臺燈的光暈籠罩著。
她伏案疾書,筆尖在厚厚的筆記本上發出沙沙的、密集如雨點的聲響,透著一股不達完美誓不罷休的執拗。
攤開的筆記本上,字跡工整得如同印刷體,分門別類地羅列著方方面面,從人員安排,到場地規劃,一應俱全。
她甚至在一個括號里嚴謹地標注著:“橫幅懸掛需使用水平儀校準,確保兩端離地高度誤差≤0.5cm。”
羅彬端著一杯溫熱的牛奶走過來,目光掃過那密密麻麻、事無巨細的筆記,特別是看到“橫幅離地高度誤差≤0.5cm”時,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把牛奶輕輕放在大力手邊,俯身,雙手穿過她的腋下,用一種不容抗拒又帶著無限溫柔的力道,像抱一個大型精密儀器般,穩穩地將她從椅子上“拔”了起來。
“哎?”
大力正沉浸在“舞臺地毯絨長可能影響演員步伐”的思考中,冷不防雙腳離地,發出一聲短促的輕呼。
“我的大力博士,”
羅彬抱著她,大步流星地走向臥室,語氣里滿是無奈和心疼,
“看看現在幾點了?凌晨一點半!你再這么‘規劃’下去,明天晚會還沒開始,總指揮先因為過度計算而CPU過載冒煙了。”
他動作輕柔地將她放在柔軟的床鋪上,拉過被子蓋好,順勢坐在床邊,手指輕輕拂開她額前一絲垂落的碎發,
“而且,你是不是太小看一菲姐了?她可是胡一菲!追求完美的化身!她交給你的策劃案,我下午仔細看過了,從主持人到燈光音響師,從節目單到應急備案,甚至給老人準備的軟墊靠背椅數量,都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呀,”
他點了點大力的鼻尖,帶著寵溺的笑意,“只需要明天精神飽滿地坐鎮指揮中心,像定海神針一樣讓大家安心就夠了。其他的,按部就班,水到渠成。一菲姐安排好的事情,什么時候出過岔子?”
他的聲音低沉而篤定,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像暖流緩緩注入大力緊繃的神經。
她看著羅彬在暖黃燈光下輪廓分明的側臉,被他話語里的肯定所感染,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了一些,輕輕“嗯”了一聲,身體順從地滑進被窩里。只是,臨睡前,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微瀾。
她閉著眼,小聲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問羅彬:“真的……不會出紕漏嗎?我總覺得……明天好像……”
“安心睡吧,”
羅彬替她掖好被角,聲音溫柔而堅定,
“有我在呢。天塌下來,我個子比你高,先頂著。”他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晚安,我的總指揮大人。”
夜色溫柔,將最后一絲疑慮也暫時包裹了起來。
翌日清晨,陽光正好。
羅彬和大力帶著一種“按圖索驥、執行即可”的輕松心態,提前來到了小區中心花園的晚會籌備現場。然而,這份輕松,在踏入場地邊緣的瞬間,就被眼前的一幕徹底凍結、粉碎了。
巨大的紅色橫幅已經高高掛起,橫跨在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方,迎著晨風微微飄動。本該寫著“歡度中秋佳節,共筑和諧家園”的字樣,此刻卻以一種極其刺眼的方式扭曲著——“歡度中秋‘佳’節,‘共’筑和諧家園”。那個“歡”字,赫然變成了碩大的、歪歪扭扭的“又”“欠”兩個字!“共”字也缺了上面的一橫!
“‘又’‘欠’度中秋?”
羅彬下意識地念了出來,聲音都變了調,他猛地轉頭看向身邊的大力。
只見大力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那個刺眼的“欠”字,仿佛看到了自己昨晚那份精密如鐘表般的計劃書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撕碎。
她小巧的嘴唇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別慌!大力!小問題!絕對是印刷廠搞錯了!”
羅彬反應極快,一把扶住大力微微晃動的肩膀,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定力量,“我馬上聯系廣告公司!讓他們以最快速度重新做一個送過來!掛個橫幅而已,分分鐘搞定!不影響大局!”
他一邊說,一邊迅速掏出手機開始翻找號碼,動作麻利,試圖用行動驅散籠罩在大力心頭的第一片陰影。
大力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羅彬說得對,這只是個低級錯誤,可以補救。
她點了點頭,努力想把目光從那個嘲諷般的“欠”字上移開,試圖找回一點總指揮的鎮定。
然而,這片陰影尚未完全驅散,第二道驚雷已然劈下。
“大力!羅彬!不好啦——!!!”
咖喱醬尖銳的、帶著哭腔的呼喊像一把利刃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臉色煞白,上氣不接下氣,看到兩人就像看到了救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完……完蛋了!高蹺隊!高蹺隊的阿姨們……全……全進醫院了!”
“什么?!”大力和羅彬同時失聲驚呼。
“就……就在剛才!”
咖喱醬急得直跺腳,語速快得像機關槍,“阿姨們化好妝,穿好行頭,想在舞臺旁邊那個花壇那兒拍個集體照留念!她們說……說那個角度顯臉小!就一直往后挪……往后挪……結果……結果后面是那個剛澆過水的斜坡草坪啊!四個人!一個踩滑,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噼里啪啦全摔了!腳踝!膝蓋!哎喲喂,救護車剛拉走!領隊的王阿姨疼得臉都變形了,還喊著她的‘步步高升’呢!怎么辦啊大力?開場節目沒了!”
咖喱醬急得快哭出來了。
“嘶——”
大力猛地倒抽一口涼氣,眼前一陣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高蹺表演是開場重頭戲,氣氛擔當!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像一記重拳狠狠砸在她心口。
她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手指冰涼。
羅彬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攬住,寬厚的手掌在她后背快速而有力地順撫著,聲音急切:
“大力!大力!看著我!呼吸!慢慢呼吸!別急!有辦法!肯定有辦法!”
他看著大力瞬間煞白的臉和急促的呼吸,心疼得不行,一邊給她順氣,一邊腦子飛快地轉動。
禍不單行,這句話在此刻得到了最殘酷的印證。
還沒等羅彬想出一個應急方案,阿杰又像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臉上是混雜著荒謬和焦急的神情:“大力!羅哥!出事了!出大事了!說相聲那倆小哥!孫鵬和李響!剛才在后臺候場區吵得臉紅脖子粗,差點動手!我過去拉架,你猜怎么著?”
阿杰喘著粗氣,表情像吃了蒼蠅,“他們倆!發現彼此的女朋友!竟然是!同!一!個!人!那女的腳踩兩條船!被戳穿了!結果這倆傻小子,不想著去找那女的算賬,自己先打起來了!李響鼻子被孫鵬一拳干出血了,孫鵬胳膊被李響撓得跟花瓜似的!剛被張偉哥和保安架著……也送醫院了!相聲節目,徹底泡湯!”
“噗……”
羅彬感覺自己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他下意識地更緊地摟住了懷里已經開始微微發抖的大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朋友……是同一個人?還打進了醫院?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忍不住吐槽,“咱們這中秋聯歡晚會,今天殺氣是不是有點太重了?跟中了什么‘節目必死’的詛咒似的?”
大力此刻已經說不出話了。
她靠在羅彬懷里,身體僵硬,眼神失去了焦距,只剩下一種麻木的、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徹底掏空的茫然。
她像個提線木偶般,動作機械地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掏出那份被一菲標注得滿滿當當、她自己也反復研讀過的節目策劃案。
手指冰涼而僵硬地翻開。目光一行行掃過:
主持人:李梅(確認)
開場:高蹺表演-“步步高升”隊(4人)(確認)
節目1:相聲《中秋樂》-孫鵬、李響(確認)
……
每一個曾經讓她覺得穩妥的“確認”字樣,此刻都變成了血淋淋的嘲諷。她的指尖停在主持人“李梅”的名字上,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命運似乎鐵了心要給她最后一擊。
“大力!羅彬!糟了!糟透了!”
小黑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眼鏡都歪到了鼻梁上,一臉世界末日的表情,
“主持人!李梅!小姑娘!跟她媽吵架了!就昨晚!吵得那叫一個兇!她媽嫌她穿演出那條裙子太短!小姑娘氣性大,直接撂挑子,吼了一句‘這破主持誰愛干誰干!我不伺候了!’,然后……然后她就真的……跑!了!離家出走了!她媽正滿世界找呢!完了完了!這下徹底完了!主持人也沒了!”
小黑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重重砸在大力已然麻木的心上。
她握著策劃案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著。
她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望向舞臺上方那個依舊刺眼的“欠”字橫幅,又緩緩掃過空蕩蕩的舞臺和亂糟糟的后臺方向。
空氣死寂。
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顯得格外刺耳。
羅彬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他低頭看著懷里仿佛靈魂出竅的大力,心疼得像被揪緊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必須冷靜!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現場僅剩的幾個人:急得快哭的咖喱醬,一臉荒謬和無奈的阿杰,眼鏡歪斜、氣喘吁吁的小黑,還有剛剛聞訊趕過來、同樣一臉懵逼的趙海棠。
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如同精密的超級計算機在瞬間掃描所有可用資源和可能性。幾個模糊的想法電光火石般碰撞、組合、成型!
“大力!”
羅彬猛地收緊手臂,將失魂落魄的大力更緊地擁入懷中,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斷和不容置疑的自信,清晰地響起在死寂的空氣中:
“聽我說!天還沒塌!我們有辦法!”
他目光如炬,瞬間鎖定了目標:
“主持人!”
他手指果斷地指向還在抹眼淚的咖喱醬,“咖喱!你上!你以前做過美食直播,鏡頭感、臨場反應都是練過的!現在又在攻配音專業,吐字歸音是基礎!報幕主持,對你來說就是小菜一碟!”
不等咖喱醬反應,他的手指又猛地轉向剛剛跑過來、還一臉狀況外的趙海棠,
“海棠!你搭檔!別跟我扯你那些朦朧詩!你自詡文豪,肚子里墨水總有點吧?寫個串場詞,聲情并茂地念出來,對你來說不是難事!你們倆,就是今晚的金牌主持搭檔!有沒有問題?!”
他的目光帶著強大的壓迫感和不容置疑的信任。
咖喱醬被這突如其來的點名和巨大的信任砸懵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但看著羅彬那堅定無比的眼神,一股莫名的勇氣沖了上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挺起胸膛,大聲回答:
“沒……沒問題!羅哥!我……我拼了!”
趙海棠被羅彬的氣勢懾住,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那點不合時宜的文藝腔瞬間被壓了下去,也結結巴巴地應道:
“啊?哦!好……好的!包在我身上!我……我這就去構思串詞!保證……文采斐然!”他難得地沒有掉書袋。
“好!”
羅彬點頭,目光轉向旁邊飄浮著、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小力,“小力!”
“在,長官。”
小力冰冷的電子音瞬間響起,帶著高效的響應。
“燈光!音響!全權交給你控制!同步所有環節!用你的算力,給我做到分秒不差!精準覆蓋!能做到嗎?”
羅彬語速極快。
“指令確認。燈光音響系統控制權限已接管。最高精度模式啟動。保證完成任務。”
小力的光芒閃爍了一下,透出強大的自信。
解決了主持和技術保障,羅彬的目光重新落回大力蒼白的臉上,聲音放緩,卻依舊帶著強大的安定力量:
“至于節目……大力,別擔心。三個現成的!”
他伸出三根手指,語速快而清晰:
“第一,我上!唱兩首歌!就唱那些經典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一剪梅》!旋律熟悉,情懷滿分!保證讓臺下的大爺大媽們聽得熱淚盈眶,夢回青春!效果絕對炸!”
他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
“第二,”
他目光掃向旁邊躍躍欲試的趙海棠,雖然有點勉強,但此刻也顧不上了,
“海棠!你不是文豪嗎?別光念串詞,再給你個露臉的機會!上去!給我聲情并茂地背誦三首……不,五首!最經典、最應景的詠月古詩!從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蘇軾的‘明月幾時有’!要的就是那個文化氛圍!有沒有問題?”
最后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趙海棠被吼得一個激靈,隨即臉上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和使命感,用力拍著胸脯:
“有!太有了!羅兄!知音啊!交給我!保證讓詩仙詞圣附體!把月亮給吟誦下來!”
他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第三,”
羅彬的目光再次投向小力,眼中閃爍著大膽創意的火花,“小力!啟動你的全息投影!給我來一出震撼的‘嫦娥奔月’!場景要宏大,細節要逼真,仙氣飄飄,如夢似幻!把神話故事直接搬到舞臺上!給所有人一場視覺盛宴!能不能做到?”
“全息投影‘嫦娥奔月’場景庫加載中……粒子效果渲染……動態路徑規劃……完成度95%。可執行。預計效果等級:S級。”
小力冷靜地匯報,幽藍的光芒流轉加速。
羅彬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灼灼地看著懷中一直沉默的大力:
“大力,你看,主持人有了,燈光音響穩了,節目也湊齊了三個!雖然比不上原計劃豐富,但絕對夠精彩!咱們把流程緊湊點,氛圍搞起來!這個場子,撐得住!”
一連串的指令如同精準的代碼輸入,瞬間激活了死局。
大力一直空洞麻木的眼神,在羅彬清晰、果決、充滿創造力的解決方案中,一點點重新聚焦,一點點亮了起來。
那光芒越來越盛,最終匯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種近乎狂熱的崇拜。
她仰著頭,望著羅彬線條分明的下頜和他眼中那份在絕境中依舊閃耀的、力挽狂瀾的堅定光芒,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到身邊這個男人體內蘊藏著怎樣驚人的能量。
時間在緊張的籌備中飛速流逝。夕陽西沉,天邊的晚霞如同被打翻的調色盤,絢爛的金紅與深沉的紫羅蘭交織,將小區中心花園渲染出一種節日臨近的暖意。
舞臺已經煥然一新——那個刺眼的“欠”字橫幅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嶄新、規整、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歡度中秋佳節,共筑和諧家園”橫幅,在晚風中舒展著喜慶的紅。
燈光架被重新調整,線路規整。音響設備安靜地矗立在舞臺兩側。
趙海棠拉著咖喱醬在舞臺一角,唾沫橫飛地對著臨時趕工出來的串詞手卡比劃著,咖喱醬則努力地調整著自己的站姿和表情,嘴里念念有詞。
小力懸浮在臨時搭建的簡易控制臺旁,幽藍的光芒穩定地流轉,無形的數據流正高速運轉,為即將到來的全息投影盛宴做最后的準備調試。
羅彬站在舞臺邊緣,看著夕陽下井然有序、逐漸成型的現場,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轉過身,看向身邊的大力。
夕陽的余暉溫柔地勾勒著大力精致的側臉。
她正專注地看著小力控制臺上投射出的全息預覽畫面——廣寒宮的瓊樓玉宇、飄渺的云霧、衣袂飄飄的嫦娥仙子正進行著最后的動態渲染測試,光影流轉,美輪美奐。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映入了整片星海,那里面再也沒有了清晨的絕望和麻木,只剩下滿滿的驚嘆、期待和一種被深深折服后的安心。
她似乎感受到了羅彬的目光,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大力唇角上揚,綻放出一個無比明媚、帶著劫后余生般慶幸和濃濃依賴的笑容。
她主動伸出手,緊緊握住了羅彬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貼,傳遞著無聲的感激和信任。
那眼神仿佛在說:“看,有你在,天大的紕漏也能變成奇跡。”
花園入口處,開始有三三兩兩的居民,扶著自家老人,或者牽著蹦蹦跳跳的孩子,帶著好奇和期待的笑容,朝著這方被精心布置過、燈光漸次亮起的舞臺匯聚而來。細碎的說笑聲、孩童的嬉鬧聲,如同漸漸漲起的潮水,開始驅散白日里那場離奇“災變”殘留的緊張氣息。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舞臺上方,嶄新的橫幅在特意亮起的射燈下,紅得耀眼而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