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邀約
震耳欲聾的水聲轟鳴著砸入深潭,激起漫天水霧。
一只翎羽如雪、神駿非凡的白雕如同劃破水汽的利箭,穩穩落在瀑布下方一塊黝黑濕滑的巨大礁石上。
它顯然飛得有些疲累,不耐煩地抖了抖被水汽打濕的羽毛,對著那萬馬奔騰般墜落的巨大水簾昂首發出兩聲短促而尖銳的嘯鳴,仿佛在說:
雕爺我都到了,你還不快出來?架子忒大!
嘯聲剛落,一聲豪邁爽朗的大笑便穿透了瀑布的轟鳴。
只見那仿佛亙古垂落的巨大水簾,竟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向兩邊掀開!一道身披寬大黑色兜帽披風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分開的水幕中悠然踏出。
水流在他身后瞬間合攏,仿佛從未被分開過。
此人身影飄忽,足尖在水面輕點幾下,便如履平地般掠過寬闊的河面,輕飄飄地落在二狗子棲身的礁石上。
兜帽下露出的半張臉,赫然是北齊國師,四大宗師之一的苦荷。
“小家伙,辛苦了。”
苦荷的聲音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伸出手指,似乎想撫摸一下二狗子光潔的翎羽。
二狗子卻傲嬌地一偏頭,躲開了,只不耐煩地抖了抖背上的特制木匣,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意思明確:
少套近乎,拿信!
苦荷也不以為意,失笑搖頭:
“你這脾氣,倒是隨了你主人幾分。”
他走上前,熟練地解開木匣的搭扣,取出那個熟悉的防水皮囊,抽出里面的信箋。信不長,苦荷一目十行,銳利的目光瞬間掃過。
他低低地“唔”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絲了然。
“司理理……南慶皇室遺孤……”
苦荷低聲自語,信上提及的身份和他掌握的情報一致。
想到羅彬那復雜的身世和他那位驚才絕艷的母親,苦荷大致也明白了羅彬此舉的用意——庇護血脈,償還舊債。
只是……信中只字未提其他,苦荷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他沉吟片刻,抬手隔空對著湍急的河岸一招。
指尖真氣迸發,一株葉片肥厚、開著紫色小花的墨旱蓮被無形的真氣牽引著,連根帶泥飛入他手中。
他捏住粗壯的根莖,指尖微一用力,斷裂處滲出粘稠的黑色汁液。苦荷便以指為筆,以汁為墨,在羅彬信箋的末尾空白處,行云流水地添上了一段北齊文字。
大意是:此事已知,老夫即日便入宮面稟陛下與太后,并即刻派人赴南慶京都,接司理理回返北齊。
落款處,是一個簡練的符號印記。
寫罷,他將信箋小心折好塞回皮囊,放回木匣。
二狗子似乎完成了任務,迫不及待地長嘯一聲,雙翅一展,帶起強勁的氣流,瞬間化作一道白虹沖天而起,朝著南方疾射而去,連礁石上吃剩的半條魚頭都棄之不顧。
苦荷負手立于礁石之上,目送白雕消失在云端,兜帽下的眉頭微蹙,思索著派何人南下最為穩妥。
就在這時,下游湍急的河面上,一葉扁舟逆流而來,速度竟不慢。
船頭立著一個身影,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褲腿卷到膝蓋,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腿,胳膊上挎著個塞滿新鮮野菜和山菇的竹籃,手里還拿著根洗得水靈靈的黃瓜,“咔嚓咔嚓”啃得正歡。
正是苦荷的關門弟子,九品上高手海棠朵朵。
她遠遠看到沖天而去的白影,惋惜地“嘖”了一聲,三口兩口啃完黃瓜,隨手將瓜蒂一拋,腳尖在船頭輕輕一點。
扁舟紋絲不動,她人卻已如輕燕般掠過數十丈寬的河面,穩穩落在苦荷身側,帶著一身山野的清新氣息和淡淡的黃瓜味。
“師父!”
海棠朵朵抹了抹嘴,語氣帶著點小抱怨,
“您怎么又讓它跑了啊!我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
苦荷兜帽下的目光無奈地瞥了她一眼:
“早與你說過,此雕乃信使之靈,非是盤中餐,莫要總惦記。”
海棠朵朵扁了扁嘴,晃了晃滿滿的籃子:
“冤枉啊師父!我哪有那么饞!我就是想問問它有沒有兄弟姐妹什么的嘛……”
說著,她眼睛還戀戀不舍地望著二狗子消失的方向,仿佛在想象一鍋熱氣騰騰、香飄十里的……咳。
自打幾年前第一次見到這神俊非凡的大白雕給師父送信,她那顆吃貨的心就蠢蠢欲動。
不過師父嚴令禁止,她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琢磨著能不能弄只“同款”的。
看著這個實力超群卻總是不著調的徒弟,苦荷深深吸了口氣,壓下那點無奈,忽然問道:
“朵朵,你與司理理,交情如何?”
海棠朵朵一愣:
“理理?挺好的啊!她性子好,懂的多,說話也合我胃口。可惜她去了南慶,都沒人陪我嘮嗑了。”
語氣里帶著幾分真切的懷念。
她們身世相近,都是家族傾覆后流落北齊的孤女,只是命運分叉,一個成了大宗師的弟子,一個成了潛伏敵國的暗探。
苦荷點了點頭:
“那正好。你收拾一下,即刻啟程,去一趟南慶京都,把司理理帶回來。”
“嗯?”
海棠朵朵秀眉一挑,有些詫異,
“帶她回來?師父,她潛伏南慶不是陛下的旨意嗎?這……”
“旨意之事,為師自會入宮向陛下與太后陳情。”
苦荷語氣不容置疑,擺了擺手,
“你只管去,將她平安帶回便是你的任務。”
海棠朵朵了然地點點頭,既然是師父出面,那想必無礙。
不過緊接著,苦荷又補充了一句:
“你到了南慶京都,若遇棘手之事,或需助力……可去尋那范閑。”
“他?”
海棠朵朵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儋州初見時那個笑容和煦、下藥卻干脆利落、長得比她還好看的神醫,又想起體內被他根治的幾處陳年暗傷,表情有些古怪,但還是點點頭:
“知道了師父。”
交代完畢,苦荷不再多言,身形微動,黑色披風如蝠翼般展開,整個人已化作一道淡淡的黑影,逆著瀑布的水汽,朝著上京城的方向飄然而去。
看著師父遠去的背影,海棠朵朵長長地嘆了口氣,認命地垮下肩膀:
“唉……才回來幾天啊!又得跑長途!”
她踢了踢腳下的碎石,隨即又振作起來,自言自語道:
“不過這次總算不用坐那慢悠悠的船了!騎馬快多了!”
至于危險?
她海棠朵朵堂堂九品上高手,師父更是當世大宗師,南慶京都除了那位高高在上慶帝,誰敢動她?
上次去儋州送秘籍,要不是帶著師父的《天一道心法》太過重要,她哪用得著坐船那么憋屈!
她不知道的是,苦荷放心讓她去,除了她自身的實力和背景,更重要的砝碼是——
他知道羅彬和那個神秘莫測的五竹都在京都!
有那兩位在暗處,海棠朵朵想出事都難。
皇家別院。
羅彬收回按在大寶百會穴上的手指,指尖縈繞的淡金色真氣緩緩散去。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額頭上只有一層薄汗。
隨著治療次數的增加,他對修復大寶受損腦域的手法愈發純熟,消耗的真氣也大幅減少,只是精神上的專注依舊耗費心神。
“好了,大寶今天感覺如何?”
羅彬笑著問。
大寶眼神比昨日又清明了一絲,雖然言語依舊有些遲緩,但已能清晰地表達:
“舒服…不疼…謝謝小閑閑……”
他憨厚地笑著,笨拙地抬手想去拍羅彬的肩膀。
林婉兒在一旁看著,眼中滿是驚喜。朝夕相處的她最能感受到大哥細微的變化。
如果說之前的大寶如同懵懂的四五歲孩童,經過羅彬這段時間的治療,他的心智和行為舉止已悄然提升到了七八歲的水平!
雖然離常人還很遠,但這已是過去十幾年不敢想象的進步!
“范公子,大哥他……真的在變好!”
婉兒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和感激。
“嗯,效果比預想的還好些。”
羅彬點點頭。
難得體貼的葉靈兒端著一杯剛煮好的參茶過來,沒好氣地塞進羅彬手里:
“喏,累了吧?趕緊喝了!”
羅彬有些意外,笑著接過: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葉姑娘居然學會關心人了?”
他仰頭,將溫熱的參茶一飲而盡。
婉兒欣喜道:
“我這就寫信告訴父親這個好消息!”
羅彬放下茶杯,想了想道:
“婉兒,不妨再等等。等這個月的療程全部結束,大哥的變化更加穩定和明顯時再告知林相,豈不更好?也好讓林相有個更清晰的驚喜。”
婉兒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羅彬的用意,是為避免父親空歡喜或擔憂反復,她感激地看著羅彬:
“謝謝你范閑,還是你想得周到。”
“以后都是一家人,何須總是言謝。”
羅彬語氣溫和,帶著理所當然的親昵。
婉兒臉上飛起紅霞,羞澀地低下頭。一旁的葉靈兒見狀,忍不住插話,語氣帶著點酸溜溜的調侃:
“哼,某人可高興了吧?左擁右抱,一次能娶到兩個京都頂尖的大美人兒!”
羅彬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
“婉兒自然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至于你嘛……”
“你!”
葉靈兒杏眼圓睜,怒氣瞬間點燃,正要發作。
羅彬卻閃電般出手,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在她驚愕的目光中,低頭便是一個霸道而綿長的深吻!
葉靈兒猝不及防,掙扎了幾下便渾身發軟,大腦一片空白,幾乎窒息。
羅彬這才意猶未盡地松開她些許,灼熱的氣息噴在她敏感的耳廓,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危險的誘惑:
“你是……能讓人神魂顛倒、欲罷不能的……超級大美人兒!”
葉靈兒渾身一顫,臉頰瞬間紅得滴血,連耳根和脖頸都染上了誘人的粉色,羞惱得說不出話。
一旁的林婉兒也被這大膽的一幕弄得面紅耳赤,連忙出聲打圓場,聲音細若蚊吶:
“那個……時候不早了,午飯已經備好了……”
“好!吃飯去!”
羅彬朗聲一笑,作勢就要把軟綿綿的葉靈兒打橫抱起。
“啊!放開我!我自己走!”
葉靈兒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爆發出驚人的力氣,一下子掙脫羅彬的懷抱,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捂著臉“嗖”地一聲就沖出了房間,朝著餐廳的方向狂奔而去。
真要被這家伙抱著去吃飯,她以后在婉兒面前就徹底抬不起頭了!
一頓氣氛微妙又帶著點甜蜜的午飯在皇家別院進行。
羅彬對廚子做的幾道儋州風味小菜贊不絕口。
飯后,葉靈兒留下陪婉兒說話,羅彬則告辭離開,坐上了早已候在門外的馬車。
車輪滾動,碾過京都繁華的街道。車廂內,羅彬閉目養神。
關于長公主策劃的刺殺,他根本沒打算告訴范建。這種級別的麻煩,他自己處理起來更干凈利落。
倒是林珙通過婉兒示警,讓他有些意外。
看來治好婉兒和大寶,確實讓這位林二公子心中的天平發生了傾斜,甚至不惜違逆長公主。
這份尚未被立場徹底泯滅的親情和良知,讓羅彬對林珙的觀感又提升了不少。
馬車在范府門前穩穩停下。羅彬剛掀開車簾跳下車,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百無聊賴地倚在范府門前的石獅子旁——
正是靖王世子李弘成。
李弘成一見羅彬,立刻換上熟絡的笑容迎了上來:
“范兄!可算把你等回來了!理理姑娘說你天沒亮就走了,走得那么急,看來昨夜……嘿嘿,甚是盡興啊?”
他擠眉弄眼,一副“大家都是男人,我懂”的表情。
羅彬臉上也掛起心照不宣的笑意,拱手道:
“盡興是自然。只是今日還要為婉兒兄長診治,不敢耽擱,故而早走了片刻,未能向殿下辭行,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哎,范兄言重了!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李弘成大方地擺擺手,隨即話鋒一轉,正色道:
“不過,小弟在此專候范兄,倒也不全是為昨夜之事。”
他一邊說,一邊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制作考究、熏著淡雅香氣的燙金請柬,雙手奉上。
“三日后,醉仙居,二殿下做東,誠邀范兄赴宴。屆時,理理姑娘亦會親自作陪。還望范兄務必賞光!”
李弘成語氣帶著幾分期待和不容拒絕的意味。
羅彬接過請柬,指腹摩挲著光滑的紙面,目光掃過上面二皇子俊逸的字跡,臉上笑容不變,爽快應道:
“二殿下相邀,實乃范閑榮幸。請世子轉告殿下,范某必定準時赴約。”
李弘成聞言,臉上明顯松了一口氣,笑容更加真誠了幾分,又寒暄客套了幾句,便拱手告辭。
看著李弘成走向自己那輛華麗的馬車,羅彬心中還想著:
這家伙除了好色點,為人還算爽快,一起“喝過花酒”的交情,倒也算值得一交……
然而,就在李弘成踏上馬車車轅,即將彎腰鉆入車廂的剎那,他忽然頓住身形,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惋惜和向往,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范府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目光所及的方向,隱約正是范若若小院所在的方位!
隨后,他才帶著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鉆進了車廂。
這驚鴻一瞥,卻如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羅彬臉上所有的溫和笑意!
他捏著請柬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在剎那間變得銳利如刀,寒意森然!
剛才……是他想錯了!
這李弘成……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一交的“朋友”!
這貨……簡直不是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