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般飛來的奏折日日堆滿載湉的書案。秋夜微涼,載湉每天坐在空蕩蕩的養心殿中批奏折,四周唯有時而傳來的風聲,夾雜著烏鴉低低的哀嗥,顯得凄清冷寂。
滿殿中的蠟燭搖曳著光影,終究不如一盞電燈來得亮。那曳動的、昏黃的光,投射在伏案而書的青年的臉上,襯出他那張秀氣蒼白的臉益發清瘦了不少。
我靜靜侍立在一旁,默默無言。不知怎么的,在我內心深處對這個無力回天的帝王產生了隱隱的不忍。
他忽然回眸,神色凝重,鳳眼中有清凌凌的光芒閃動,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小車子,日本人太囂張了!我們和日本人的這一戰,怕是免不了了。大清的銀子是翁師傅管著,大清的水師艦隊由李鴻章李中堂管著,可是……”
我聽出他話中有未盡之意,忙問道:“皇上有什么差遣嗎?”
“……”他沉吟片刻,鄭重地對我說:“小車子,我想,派你出一趟遠差。”
我正想出宮,聽他說這話正中下懷,忙用那句口頭禪答道:“好說,小車子不倒盡管推!”
他的臉色緩和不少,向我道:“我知道你對我最忠心,在你面前我是可以說真話的。小車子,大戰一觸即發,我要你陪同翁師傅前往天津李中堂的駐地,向他宣個圣旨,要他加強戰備,不要太相信洋人的調停。”
我拍胸脯道:“只是跑跑腿罷了嘛!等我回來,也像小駒子那樣陪著皇上,打日本人,我們一定會贏!
“可這是沒這么簡單。”他眼中的歡欣一閃而逝,就像天邊絢爛的流星,“翁師傅,和李中堂以前有仇。”
“怎么呢?”
“先帝在位的時候,翁師傅的兄長翁同書不爭氣,打了敗仗還棄城而逃,后來為了掩飾罪責,他又包庇叛軍首領,導致很多百姓死于非命。后來這事被李中堂知道了,他上折彈劾翁同書,結果翁同書被判死罪。翁師傅的父親身為先帝帝師,聽說兒子這么不濟,竟然活活氣死了。翁同書靠著父親的關系,被從輕改判為充軍新疆,后來死在了新疆。你想想,翁師傅家兩個人因為李鴻章的一個奏本喪命,他能不怨恨嗎?”
我正色回答道:“雖然如此,但是罪責的源頭在翁同書,翁大人也應該怪他親哥哥才對啊。”
“話雖如此,但重臣不和,于國不幸啊。”他望著我,仿佛我身上有千斤重擔,“這回我讓你去,就是調和一下他倆的關系,順帶看看北洋還需要什么補給,我們好做到有備無患。”
“那我只能試試。”
“哎,你盡力吧。”
接著我連夜帶上兩個私交甚好的兄弟,奉命前往翁同龢的府邸。載湉還派了楊大郎給我送行,順便答應放我一天大假,回醇王府看看。
我到了翁府,翁同龢這位老夫子一聽是要去給老對頭李鴻章宣旨,連連搖頭,擺著手說明早上朝要和皇上爭辯。
我耐著性子抬出載湉的名頭,要他務必跟我走這一趟。
出門的時候,翁老爺子還是心有不甘,我連拖帶拽地把他塞進轎子帶到了天津碼頭,他一看是坐輪船,又不樂意了。
“船票是剛剛皇上讓楊二郎給我們訂的。請翁大人好歹看在圣上的面子上……”
“皇上,皇上也是我的學生,別讓洋人帶壞了!”他聲如洪鐘地抱怨了這一句,接著又嘰里咕嚕地說了半天,都是常熟口音,由于方言不同,我也聽不太明白。
翁老爺子好不容易坐上了為他預留的官員倉,一路上,他那有些昏蒙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望著漫漫的大海,忽然打開話匣:“哎,開火輪船和修鐵路一樣,在我大清怎么行得通啊!”
他深有感觸地停了一下,捋了捋一大把花白胡子:“修路、修路,挖墳掘墓。這些洋玩意兒,簡直是造孽!郭公公啊,您是不知道啊。想當初皇上還小的時候,就有人提出修鐵路、造火輪船。當時老夫就堅決反對啊!你想,洋人的那些個‘奇技淫巧’怎么能比得上我大中華……李鴻章那老小子不相信,雇了幾個洋人在西苑修了一小段鐵路,太后加恩讓我們幾個老臣都去坐洋車,你猜怎么著?”
“想必很快吧?”
“哼哼哼哼。”翁老夫子一陣冷笑,“太后讓人找來八匹老牛拉了一上午,楞沒走出半里地去!”
“呵呵呵呵。”我在心里冷笑,牛拉火車,真是天下奇聞啊。
火車很快到達天津衛,我們順利進了李鴻章的官署。按規矩,翁師傅是欽差大臣,猶如皇帝親臨,我朗聲宣讀了一份圣旨,翁大人隨即從我手中接過卷好的圣旨,趾高氣揚地立在微微的秋日陽光中,竟有一派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流氣質。
李鴻章身材中等,前額飽滿,濃眉深目挺鼻梁,臉型是典型國字臉,稍顯豐腴,留著三綹胡。他全套朝服,雙眼炯炯有神,透出智者光芒。他極認真地迎接著他的同僚兼宿敵,很誠懇地對著圣旨詢問兩宮的身體情況,翁同龢沉聲回答:“圣躬安、慈躬安。”然后將我二人迎入。
整個過程中李中堂不停地招呼著我們,而翁師傅始終愛理不理,直到進了門,分賓主坐好,李鴻章急切地問道:“我們訂購的四艘快船,日前已經被日本人買走,不知翁師傅對此有何見解?”
翁師傅擺出帝師架子,一擺手道:“太后大壽要緊,戶部沒有余錢。”
“可是現在日本人的氣焰愈發囂張,不加強戰備,如何回復圣旨?!”李鴻章顯然很惱怒,但是出于有我在場,官體重要,所以強壓怒火。
翁師傅渾然不知,慢條斯理地道:“現在花錢的地方多,太后萬壽,各省督撫都忙著籌壽禮銀子,朝廷的支出也大,實在沒有結余。”
李大人道:“日本人不停購置新艦,我們卻十年沒有更新任何設備,以翁師傅的意思看,這仗一旦要是打起來……”
翁師傅眼中現出一種復雜神色,好像鄙夷,又好似堅忍,他打斷李鴻章的話,說道:“東洋蕞爾小國,竟敢和我泱泱大國叫板,實在狗膽包天,我們就是不用加強什么軍備,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們擊垮!”
“翁大人!翁叔平!今時不同往日了!”
“老夫沒看出有什么不同!李大人如此杞人憂天,是對我一直沒有撥款給北洋心存不滿吧?我翁家祖上一門祖孫兩帝師,父子兩狀元,老夫可以用翁家祖先的名譽發誓,要是我翁同龢和家人貪了一錢銀子,可以讓皇上下旨殺我的頭!”
“……”翁師傅越說越激動,慷慨激昂,顯得正直而耿介,李鴻章一時沒有說上話。趁這個當口,我急忙道:“皇上也希望二位言歸于好,公忠體國,一致抵御外侮。”
翁同龢馬上表態:“圣上多慮了!我是三朝老臣,怎會因私廢公?請郭公公一定讓圣上安心!”
“既然翁師傅這么說了,我李某也就放心了,倭人的事,交給北洋,朝中的事,就拜托翁師傅了。請郭總管盡管回復圣意,李鴻章和北洋的忠心可昭日月!”
一通長談下來,我覺得我的任務算是完成了,稍事休息,我便領著同來的兩個小兄弟,護著翁大人返回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