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不久之后，我日夜盼望的日子來到了。太后發下口諭，要我去往德勝門外，迎接倫貝子一行的使團自美歸國。

　　太后的旗裝執扇畫像已經贈送給美國總統羅斯福，而在幾日后的晚宴上，卡爾小姐也獲得太后頒發的勛章。晚宴上氣氛和諧，君臣上下顯現出難得一見的歡愉氣氛，溥侗的梵婀玲拉得優美，那如絲的柔美樂聲好似帶著某種深切的情意，飄出很遠，纏//綿入耳。

　　我似乎覺得，今日星光掩映下的紫光閣，有著一種肅穆祥和的天家氣象。

　　太后的眼神盯著倫貝子等人，像不久前對我一樣的，她仔細詢問著倫貝子和黃先生等人在海外的經歷，倫貝子拘束地不停行著禮，口中則不停地說著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詞，諸如海外華人如何擁護大清、所到之處洋人如何四夷臣服、熱情接待等等。

　　由于太后事先下令，今天與友人共宴，可以不必拘泥禮數，所以我看見一身石青常服的載湉，疾步走向另一位俊美秀逸的青年，溥侗頭上的富士山已經沒有了，換上一身簇新的貝子服飾，細看之下，我發現二人果然是同樣高貴閑雅，看氣質極像親兄弟。

　　載湉走向剛剛收勢，一手提著琴站在一旁的溥侗，竟是一手背著他的背，問他道：“從你小時候開始陪讀算起，咱倆認識了多少年？”

　　“回皇上，差不多二十年了。”

　　“溥侗，這個就是violin！太好聽了，你教教朕！”

　　溥侗神態嚴肅，但是看向載湉的目光透露出和善、尊崇甚至袒護，他道：“皇上小時候就愛偷師，但是這次不成！”

　　載湉朝著太后的方向看一眼，然后用屬于大男孩的神色望著溥侗：“為什么？”

　　溥侗伏在載湉的耳邊說了點什么，我卻望見有一抹壞笑掛上了載湉的臉，他嚷道：“原來你就會一個歌！”

　　這回太后的注意力無可挽回地轉向了難得有興致的載湉，很快的，我看見太后朝大舅子李蓮英使個眼色，李蓮英道：“請皇上凝神持重！”

　　載湉臉色一黯，溥侗先是僵立在那里，隨即跪地垂眸，做出一副臣下的體統來。

　　載湉沉默了一瞬，不顧太后的目光，只對溥侗道：“朕派你到德國去學，學出樣子回來教朕！總有一天，我國也會響起梵婀琳的聲音！”

　　好在當著這么多人，（尤其是洋人），太后不好太駁載湉的面子。但是后來我得知，太后表面不說，心里卻很忌憚這件事。直到兩年多以后，溥侗才終于找到一個“考察”的由頭，離開了陳腐不堪的大清，從此踏上了赴德游學之旅。當日宴后，剛剛遷往西苑的太后又一次重賞了赴會正監督溥倫和副監督黃開甲，而后，又單獨召見了我。

　　而我像馬后炮一樣，向太后報告了已經過時許久的康、梁、孫三人及其羽黨的“最新”動態。

　　幸運的是，我所反映的情況，也許在太后看來并沒有過時，所以，穿著葡萄花卉紋夏衫的太后，一臉和善地笑著，使我一下子忘記了身在朝廷，太后道：“好，涇德呀，你也立了大功。我聽溥倫說咱大清的假房子在洋人的展會上也露了臉！告訴姑母，這回，你想要什么賞賜？”

　　我道：“太后圣明，侄臣想保一個人。”

　　太后立刻斂容正色道：“誰？”

　　太后的口吻透出一絲絲緊張，眼中和善的光芒隱去，鋒利的眸子又一次透出寒光來，好在嘴角沒有動，我知道此時還可以一搏。

　　我毫無懼色地對上太后的目光，朗聲回答：“王商。”

　　太后的目光劇烈變幻，沉默了一瞬，她問道：“為什么？”

　　我知道這是個機會，所以，理了理剛掛上的朝珠，我想讓自己更帥一點，我看定太后道：“報恩！姑母，王總管六十二歲了，還在那青燈冷灶的東陵，姑母！侄臣以前有很多次，差點被別人害死，侄臣死了也不打緊，可是我阿瑪照公爺……”

　　窗外夜色如墨，可是儀鸞殿里的燭火依然亮堂，燭光中，我看見太后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輕輕嘆道：“我知道王商也是被他連累的……既然你這么說了，我便答應了你吧。侄兒，誰讓我們老葉赫家虧待了你呢……”

　　我自然是要謝恩的。但是我也說不清楚，此刻伏地謝恩的我，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