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我進來，李逸馬上關上門，把我拉到辦公桌前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疊文件，激動著壓低嗓子說：“馨荷，江馨荷，你馬上就是大明星咯！看，香港明珠集團與我們簽下了你的合同，是我力爭的，一年內讓你紅遍全中國，不！我們要紅遍海內外！要創新紀錄！”

　　木然地看著他，我心里卻想著許世文說的王八戲子吹鼓手...他繼續激動著盤算：“看，史無前例，合同對你非常有利.....”

　　我把心里想說的話壓了下來，實在是不愿意掃了他的興致。

　　姜一枚先生今天上的是名曲析賞課，他說：“馨荷，今天講《春香傳》，不知道你明白了沒有，詩人也好，詞人也罷，不過是把心里的洶涌澎湃夸張而又濃縮地表達出來。比如秋天，詩人會用文字千回百折地傷秋，而藝人，則要用聲、態、形、情.....只有用心深刻地去體驗人生，才能夠生動具體形象地去感染觀眾，演繹秋殤，這其實是兩個境界.....”

　　我在舞臺上練習《春香傳》唱段，我演月梅，姜老師演李夢龍。

　　剛上臺時，我始終難以進入角色，姜一枚先生急道：“馨荷注意你的眼神！你心靜下來，想想絕世佳人女中君子春香姑娘，端午節里廣寒樓前遇到一見鐘情的李夢龍，再遭李母棒打鴛鴦，春香被惡吏卞學道欲強納為守廳，被春香嚴詞拒絕后，卞學道惱羞成怒，當堂酷刑拷打，春香堅強不屈，被判為死罪...這于春香是是何等的冤屈不幸？你靜心體會了再給我開口唱。別糟蹋了好詞好曲！”

　　......

　　春香：你明日要往漢陽走，將我母女中途丟。欲去無法去，欲留無計留。問君究于何時歸，是不是五月春風花開后。還是等萬丈高峰變平地，旭日西升水倒流.....

　　李夢龍：春香啊，你我不是永別離，等功名成就再聚首。常言道關山有限情無阻，我怎會一去不回頭。

　　春香：敬君一杯離別酒，離人心事在眉頭。可憐才見月團圓，便唱陽關送君走。從今后千里月明千里恨，五更風雨五更愁。借問何人題“別”字，與我真結百年仇。

　　李夢龍：離別酒點點愁，一杯苦水難下喉。鸞鳳分飛情更切，我別你二字怎出口。

　　春香：但愿你鞍馬珍重人別后，蟾宮折桂功名就。到那時你莫忘了南原還有春香女，

　　李夢龍：臨別叮嚀我記心頭。此去漢陽我別無念，只望你雪里青松常相守。

　　春香：常相守常相守，歲月匆匆情不留。怕只怕紅顏易老又白頭，縱然白頭我也等候。

　　.....

　　無聲無息間，我想起了所經歷的別離，心中所有無可奈何的郁悶，自然而然地表達在眼神與唱段里，尤其是那悲涼的尾音，把斷情殤演繹得淋漓盡致，讓姜一枚老師看得淚如雨下。

　　半響，他癡癡地問：“難道，你天生就是演戲的角兒？”

　　仿佛，把從父母離世，到昨日安杰的不留情面，所有積壓在心頭的委屈與哀傷，全部在抑揚頓挫的表演里完整釋放從來后，我再才會過神來：“老師，人生與戲曲，又有什么區別？”說著說著，不禁嚶嚶哭泣起來。

　　“演戲的不知不覺，看戲的淚雨滂沱啊！”說罷，老先生拉起二胡，讓我從頭把學過的重新給他完整唱一遍。一老一少，在戲院唱了一個下午。

　　許世文來接我時大吃一驚：“馨荷，早上還好好的，怎么眼睛紅通通的？和人發生爭斗了么？受什么委屈了？.....”

　　我看著他：“叔叔，看來，我天生是演戲的，無論您再怎么樣說，我也是不會離開舞臺的了！”

　　“嗤！是哪個給你灌了迷魂湯的？是不是姜先生說的？我找他去！”說著，他就要進戲院去。我哪里肯依，兩手一橫，怒沖沖地說：“如果，您要去找先生理論，我便從此不再理會您！不信，試試看！”

　　他回過頭，認認真真打量了我一番：“好，馨荷，你長大了！”

　　說完，他調頭就走。

　　我也怒氣沖天，心想，這還沒有咋地呢，怎么就對我指手畫腳地管教起來了呢？

　　這一日是自己走回家去的，邊走邊得意地哼著小曲，黃昏時的太陽就象鹽蛋黃的紅色，燦燦掛在天邊。

　　在街頭看到新開的漂亮小面包屋，我買了幾個面包，一杯熱牛奶，坐在街心花園的石凳上邊吃邊喝。看著三三兩兩的人從身邊走過，神態各異，儀態萬千。

　　巷子口停著一輛賣西瓜的車，車上的瓜已經賣得差不多了，在車底下地上坐著賣瓜的夫妻倆人在邊說話邊數錢，女人臉已經曬成紅褐色，穿著一身黑白花的短裝，已經被汗水和泥土臟得烏七八糟，但她臉上的笑容非常陽光，非常滿足。穿著白汗衫拖著鞋的男人低頭在吸煙，好像在盤算著明天該給家里添置點什么，再或者多進點西瓜過來賣。

　　一輛小轎車貼著瓜車停下來，伸出一雙涂著花指甲纖細的手示意賣瓜的人為她選瓜，在賣瓜的白汗衫男人仔細挑選了幾個瓜后，車里人終于滿意遞出錢來，接過瓜，開著車揚長而去了。

　　一個穿著米老鼠背心的小男孩在哭鬧著要吃冰棍，他媽媽無奈地看看賴著不走的孩子，急道：“我的小爹，你還在咳嗽，不能吃！還想打針嗎？......”

　　這個時間是出門上班的人們歸家的時候了。街上的車輛川流不息，自行車也明顯多起來。

　　一位身著藕色連衣裙，臉上已經有了明顯皺紋，撲著淡粉描著口紅的卷發中年婦女，蹬著小高跟鞋優雅穿過街心花園到對面車站等車去了。我現在肯定，她家住漢口，在漢陽工作。因為漢口人家男男女女特別注重打扮，或許不是名牌，但肯定是新潮時尚的。

　　與何曉群討論衣著打扮時，我固執地認為，女子穿著最見講究的，除了頭發，就是鞋子了，尋常人家衣裳不見得要趕時髦，但見干干凈凈就好，而且日新月異的時尚你趕不贏，還有時尚的輪回會讓人哭笑不得，不信，你隔十幾年后再看街頭，流行的式樣是你曾經穿過的式樣，面料不同罷了。講究鞋子與干凈清爽服裝搭配的女子一定是擁有著細膩精致優雅女人味的氣質。就如盡管她已經不再年輕了，卻依然在努力打扮讓自己美麗著。

　　從她身后快速超過的是位30歲左右穿著大紅團花綿綢家居服的女人，汲著雙拖鞋手里提著一籃子菜，急匆匆走了過去－－－我猜想她有可能是家里有幼小的孩子需要照顧，又或者是上班的男人要回家吃飯了，所以匆匆忙忙往家里趕.....

　　一個身著白色T恤牛仔褲身材高大的男孩子，溫柔地牽著一位身著水綠衣裙公主般的女孩子走了過來，仿若一縷陽光透過林間，他們讓黃昏的街頭靚麗而清爽起來。他們是大學生？或者已經工作了？不得而知，現代人都不顯年紀，仿佛時光比舊時慢了許多。

　　可能是他們覺察到我的注視，轉頭看向我，我亦低頭看看自己，身穿黑紗夾雜紫色團花雪紡短袖，著一條黑棉布馬蹄中褲，配一雙黑緞面圓口紫團絲繡花鞋，倒也覺得周正。

　　三五個下棋的人，象棋桌、板凳擺在街心花園的街燈下方，開始了楚漢對弈的快樂。

　　月牙兒掛上樹梢，天色漸暗，街燈隨之亮起，朦朦朧朧間，夜色斑斕起來。

　　不時有超速播放著重金屬音樂的摩托車呼嘯而過，那是屬于夜的孩子們去狂歡的開始。

　　一位白發老婆婆身著老年綿綢福字衣，手持蒲扇在我身邊石凳坐下，隨著她搖動的扇子，一陣一陣風帶著六神花露水的清涼味道送了過來，讓我想起了媽媽，想起了小時候在街頭乘涼的一幕幕......

　　我對著素不相識的婆婆笑笑，她和藹地點點頭，一老一小也不講話，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街頭，來來往往的風景。

　　到天黑才回家去，前幾天欠的瞌睡都涌上來，洗漱完就埋頭一頓好睡。

　　早上，又被李逸的電話叫醒：“江馨荷，你怎么盡給我找麻煩？”

　　我聽后木頭木腦：“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一早上呢......”

　　“還是一早上？你給我最快的速度趕來學校！”李逸在那頭的高三度的叫喊聲讓我徹底驚醒過來，再看時間，已經是上午10點了！

　　從來沒有遲到過，是昨天的釋放？還是近日的紛亂思緒讓最勤勞的我居然睡到日進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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