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陵不喜歡大小姐。

　　【二】

　　大小姐總是嬌滴滴的，被繡花針扎了手都得眼淚汪汪哭半天，一點也不像漠北那些豪情女子。

　　大小姐有個很美的名字，云越，她也是個很美的人。

　　清若芙蕖，秀色傾城。

　　【三】

　　大小姐在下雨天的時候不太喜歡出門，她不喜歡低洼處濺起的水沾濕她潔凈的裙擺。

　　一定要出門時，她就懶洋洋地伸出手，擒住他的脖頸，軟聲呢噥。

　　“張護衛，背我過去?！?p>　　她好像不怎么避忌什么男女大防，可府中那些人要比她顧及得多，在他們眼中，大小姐的名節就是珍寶，不允許沾染一絲污穢。

　　【四】

　　大小姐是個很有才情的人，于書畫一事上，京城貴女無有出其右者。

　　她喜歡讓他僵立在亭中，擺出各種姿勢供其臨摹。

　　畫中人神情生動，惟妙惟肖，卻多了一些皺紋和胡子。

　　他一臉無奈地抬頭看去，卻見大小姐已經在圈椅上笑得前俯后仰，樂不可支，眼角沁出了淚花。

　　“張護衛，像不像你老了的樣子?！?p>　　像不像呢，他也不知道，畢竟他也沒見過自己老了是什么樣子。

　　【五】

　　大小姐很喜歡粘著他，準確地來說，是纏著他給自己講游學時的事。

　　每日學完禮儀后的閑暇時間，大小姐會提著衣裙奔到階下，拽著他的臂膀跑到小花園中。

　　“張護衛，給我講講你游學時候的事吧?！?p>　　“大小姐想聽北地的還是江南的？”

　　“北地吧，我想聽你說那里的大漠……”

　　大小姐似乎很喜歡大漠，雖然她從未見過。

　　張陵覺得大小姐和大漠一點都不配，她那么嬌氣，若是被那里的風沙迷了眼，定要人哄半天。

　　【六】

　　他經常哄大小姐，打雷的時候，扭傷腳的時候，被大狗嚇到的時候。

　　她好像什么都怕。

　　卻獨獨不怕規矩。

　　在祠堂跪著的時候，無論堂內多黑，跪了多久，她都沒服過軟，頂多在起身后揉揉膝蓋和他抱怨‘下次要把自己的雜書藏得更隱蔽一點’。

　　【七】

　　大小姐給過他一個香囊，說是自己一針一線挑的，上面繡著一朵秋海棠。

　　他揣著沒多久，就被管事的爹發現了，劈頭蓋臉地數落一頓，順帶把香囊給收走了。

　　大小姐得知后也沒怎么生氣，她聳聳肩，“我就知道?！?p>　　話語中有些認命的意味兒。

　　【八】

　　可是大小姐怎么會認命呢，在被勒令離他遠點的時候，她又尋了借口遁走，一個人悄悄地跑來找他。

　　“張護衛，帶我出去玩。”

　　他有些為難，他知道她是想趁著花朝節去府外玩，可云相和夫人早就明令禁止她隨意出去。

　　但眼見她眼中漸漸蓄起了淚，他又下意識點頭答應。

　　這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大小姐哭。

　　【九】

　　兩人趁著無人值守的空當溜了出去。

　　大小姐很少見到那么熱鬧的場景，一直緊緊挨在他身邊，他一側頭，就能看到她頭上輕晃的海棠纏枝步搖。

　　她要糖畫，要兔子燈，要小桃酥，用的是他的銀錢，費的是他的人力。

　　她只會一臉無辜的眨巴眼睛：“可是我沒錢呀。”

　　行吧，他敗了。

　　【十】

　　大小姐遠遠就看到街邊一棵綴滿紅福條的祈福樹，開開心心地扯著他排起了隊。

　　好不容易得了筆墨和福條，他卻嫌自己字丑，找她代筆。

　　“你要寫什么？”

　　“嗯，就寫，希望大小姐所有的愿望都能實現。”

　　“呆子，怎么不給自己祈福啊?！彼龘溥暌恍?，卻還是端端正正地在福條上寫下

　　‘希望云越愿有所終’

　　簪花小楷，同她的人一樣娟麗。

　　但是等他問大小姐祈什么福的時候，她卻遮遮掩掩的，他費盡全力才瞅到了那幾個大字

　　‘愿四海波靜，千里同風’

　　很樸實無華，也很有家國情懷，他不禁對大小姐升起了一絲敬意。

　　【十一】

　　回去的時候大小姐似乎是累了，趴在他背上闔眼咕噥。

　　“你待會從院墻那里偷偷溜進去，把我放在府門口就好。”

　　“不好?！?p>　　他知道大小姐是不想他被懲處，但他愿意被罰，就算受傷那也是為大小姐受的傷。

　　他轉頭看向大小姐恬靜安然的面容，心中竟然生起一絲奇異的滿足感。

　　他知道，他不討厭大小姐了。

　　【十二】

　　這次的出府風波鬧得很大，他倒是還好，只受了些皮肉傷。

　　但大小姐卻被關在了院內，沒日沒夜地受訓和明理。

　　她就像一只鳥兒，被世俗折彎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了。

　　【十三】

　　再次見到大小姐，已經是幾個月后了，與七皇子成鈺的親事已經議定，她不日就將過門。

　　大小姐溫婉了許多，她不再纏著他說東說西，偶打照面，她也很快便移開了目光。

　　張陵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夜半值守時看到她仍亮著的軒窗，那零星躍動的燭火在他眼中都變得伶仃起來。

　　【十四】

　　他見到了大小姐最美的模樣。

　　新嫁娘在洞房前不能摘下蓋頭。

　　可她到底還是做了此生最后一件出格的事。

　　【十五】

　　旭日高升，那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他接到命令，調離京城。

　　臨行前，他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大小姐伸手扯下蓋頭，急急奔到他面前，她眼眶又紅了，但是并沒有流淚。

　　“張護衛，看看我?！彼袜?。

　　他看過去了，看得很深。

　　紅衣似殘陽，明艷若秋棠。

　　她使勁朝他笑著，一如從前模樣。

　　“我……”

　　她尚未及說完，便被一擁而上的丫鬟婆子急急擁簇走了，觀禮眾人皆口舌交雜，指指點點，無非是在抱怨她的不守規矩。

　　陽光那樣好，可是她凋敗了。

　　【十六】

　　時局之變往往就在一瞬間。

　　云相籌謀數年選擇了一條直達青云的大道，生死一念。

　　幸而他賭贏了。

　　宮門前潑灑的鮮血與無數兵士的尸體在黑云下顯出濃重的陰森，成鈺一步步踏骨成皇。

　　他的大小姐入主中宮，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做了真正名貴的嬌花。

　　可是她的開心與否，卻從無人過問。

　　【十七】

　　張陵一直沒想明白大小姐最后想要與他說什么。

　　在軍營抱著酒壇望月的時候他在想。

　　在大漠孤身行走的時候他在想。

　　在皇后猝然薨逝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在想。

　　但永遠沒有機會再聽到了。

　　【十八】

　　他沒對任何人說過，他偷偷做過一件會讓大小姐不開心的事。

　　趁她不注意時，他動作很輕地取下了她的海棠步搖。

　　現在想來，她或許早就察覺了吧，只是不過問。

　　往后的許多日子里，他摩挲著那支步搖，不厭其煩地與身邊的人講述大小姐的故事，時光何其殘忍，寒來暑往，卻再無人如他這般深刻地記著她，海棠依舊鮮活，但他的大小姐卻長眠墓中。

　　他甚至不敢再見她一面。

　　【十九】

　　之后呢，之后的事他也不大記得了，他已經年邁昏聵，眼耳遲頓。

　　他只知道自己栽了一棵秋海棠，每日精心養護，以求它長得更加繁茂。

　　漸漸地，有鳥兒來筑了巢，夕陽西移后，它就會身覆日影，披著霞光歸來。

　　他即將不久于人世，在死前，他又去了那棵祈福樹前，那棵樹早已不再做祈福用，他們的福條也并未被后來者掩蓋，只是墨色漸褪，那些字句已不太明晰。

　　他學著她當年的樣子，使勁踮腳，終于看清了從未發現過的，被她寫在最內側的小字。

　　“得與……阿陵，安伴，此生……”

　　愿四海波靜，千里同風，得與阿陵，安伴此生。

　　希望云越愿有所終。

　　可祈福樹一點也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