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親

　　月色清皎，幽幽地撒滿庭院，窗欞上也染了幾許，像是夏夜中突兀的清冷霜色。

　　尚書府可一點(diǎn)也不冷清。火紅的燈籠掛了一院，大大小小的屋門上都貼了喜聯(lián)，門口的花橋旁堆了不少紅色的鞭炮碎屑，一位長相伶俐的年輕攙客正扶著新娘慢慢走進(jìn)明晃晃的正堂。

　　月竹每走一步，腳底與地面停留的時間都格外久。她能隔著紅蓋頭感到四周灼熱的目光都在牢牢盯著她。

　　畢竟，她是新娘。

　　盡管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月竹還是不忘暗自盤算著原先的計劃－－在正堂當(dāng)眾出言反抗這門親事。

　　下定決心，月竹便緩慢地再往前挪了兩步，找準(zhǔn)時機(jī)，忽一下抬起空著的左手，利落地一把抓下蓋頭，快跑幾步掙開茫然的攙客，在正堂中央站定。

　　眾賓間一片嘩然，母親慌亂地盯著她，父親威嚴(yán)地正欲吩咐幾個人過去。月竹坦然面對著眾賓詫異的眼神，一雙杏眼中透出堅定無比的目光。掃視一圈，正欲開口，正堂的大門又被推開。

　　循聲望去，一襲深色官服的男子正跨過門檻，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在他身上，墨色的長發(fā)微動。目光溫潤，氣質(zhì)卻略帶些清冷意味，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

　　他站定后謙遜恭手：“諸位貴客，宮中突有急事，現(xiàn)在才得以趕到。勞煩諸位久等了。”語畢，剛剛才靜下來的眾賓間又立刻響起了“哪里哪里”“不久”的聲音。那男子柔柔地一笑，目光轉(zhuǎn)向月竹：“讓姑娘久等，實(shí)在抱歉。”

　　那一刻，月竹直直地望著他，心里只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這便是新任卿寺，沈尚書的長子，沈故。

　　意識到眼前這位公子便是新郎官后，月竹立即打消了反抗親事的念頭，正欲默默地重新蓋上蓋頭時，沈故已經(jīng)走到她面前。也不問月竹扯下蓋頭站在堂中的緣由，只是接過月竹手中抓著的蓋頭，用那白晳修長的手重新為她整理好，還笑吟吟地對她講：“讓月竹姑娘久等，實(shí)屬不該。”

　　月竹早已把反抗這門親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蓋頭蓋上的時際，月竹就著一片火紅之下的白光，輕輕揪住了沈故的一塊玄色衣袖，小聲對他說：“該拜堂了。”隨后又加了點(diǎn)力道，揪得緊了些。

　　隔著紅蓋頭，月竹聽到了他那笑意濃濃的溫潤嗓音：“好。”然后手便被一陣溫暖覆住。

　　他們二人便一人揪著另一人的衣袖，另一人握著那人的手，拜完了堂。

　　（二）花燈

　　連著趕上三載豐年，國庫富足，糧食滿倉。到了正月十五，宮中自然要大辦一番。

　　月竹香香地嘬了一碗芝麻湯圓后，便跟著眾臣一同去到御花園玩樂。

　　天氣雖寒，仍有束束梅花盛綻。水仙精巧的白花與櫻草紫紅的花冠相映成趣。長的、圓的燈籠高高低低地懸掛在樹上，打出來的暖黃燈光掃在白梅的花瓣上，暈出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光圈。

　　前夜剛下過雪，還有未融的白雪堆在道邊。月竹不顧還有些滑的路，拉著沈故往一棵開得正旺的臘梅樹前跑。到樹下時還險險滑了一小下，被沈故穩(wěn)穩(wěn)扶住。

　　月竹毫不在意這些。站穩(wěn)后就想取下自己早已盯上的那盞長形燈籠。

　　月竹一臉認(rèn)真地踮腳去取。經(jīng)過一次未果嘗試后，燈籠被沈故輕易抬手取下。

　　月竹偏眸去瞧身側(cè)的沈故。那雙好看的手已經(jīng)捏住了燈籠下方的紅色小箋，力道很輕。少年抖了抖燈籠上薄薄的一層落雪，垂眼看了看上邊的內(nèi)容，墨色的眸子里漾出滿滿笑意：“這則燈謎倒是跟你的水平相當(dāng)。”

　　月竹抬起下巴，故作驚訝道：“竟然有這么深奧的燈謎？”眼波一轉(zhuǎn)，對上沈故溫和的眼神，“快說說看！”

　　沈故笑著放下燈籠，背起雙手，故作嚴(yán)肅道：“麻屋子，紅帳子，里面住個白胖子。”

　　月竹笑得花枝亂顫：“誰都知道是花生嘛！”接著又從沈故手中取過燈籠，左手舉高，右手輕輕拈住燈下的紅箋，掃視著箋上的簪花小楷，隨口問道：“話說究竟是誰這么沒有水平，選了這么個燈謎寫上？”

　　沈故斂起笑意，正色道：“是我。”

　　回去的時候，月竹辭了送他們回府的馬車，和沈故一起漫步在長街短巷。

　　天色雖已晚，街上仍是很熱鬧。大大小小的攤子擺在街邊，有幾個推著木車的攤主正在捏面人，車前插著的架子上還掛了紙花燈、動物面具等各種小玩意兒。身著輕紗羅裙的少女手挽著手，提著燈籠笑著對攤上各形各態(tài)的商品指指點(diǎn)點(diǎn)。更有少男少女在長河邊共同放花燈祈愿。或?qū)⒃妇巴磕ㄔ谛」{上，或閉上眼睛虔誠地銘于心上。

　　月竹望著此情此景，不由得一笑。挽著沈故的手流連于各式各樣的小攤。

　　“哎，你看那兒有老虎燈哎！”月竹抬起空著的右手指向前方的攤位。

　　二人快步上前，沈故失笑：“你是有多喜歡老虎……”

　　月竹吐吐舌，聲音卻漸漸小了下去：“因?yàn)槟銓倩　?p>　　沈故掏出銀子結(jié)賬的手頓了頓，接著便又蹲下取了一盞白兔燈。

　　“又買兔子燈干嘛？”月竹疑惑地彎身打量著沈故手中的白兔燈。

　　“因?yàn)槟澄幻髅魇亲约合矚g老虎卻硬是把我生肖改成虎的姑娘屬兔。”沈故直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

　　沈故從另一位攤主那借來紙筆，準(zhǔn)備在燈上寫下愿望。

　　“沒多少人寫在燈上吧？再說祈愿這種事心誠則靈嘛！”月竹湊到旁邊忍不住說道。

　　“此所謂誠上加誠。”沈故語畢便遞給月竹一支毫筆。

　　“那你不許偷看。”月竹抱起燈籠，將毫筆在濃墨中滾了滾，舔完筆后就趕忙退到離沈故兩三步遠(yuǎn)處，將燈籠抵在手臂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上了一豎行小楷。

　　二人走到河岸，沈故將兩只燈籠點(diǎn)上，期間月竹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捂著那幾個字。沈故固然好奇，可也只好作罷。

　　燈被二人放到了那條長河。

　　沈故那盞燈上蒼勁地在四面上寫了‘國泰民安’四個字。月竹為了不讓沈故看到，放燈時還特意將燈轉(zhuǎn)了個面。

　　少女明眸皓齒，用靈動的眼神去追隨小燈。

　　兩盞燈很快飄進(jìn)那支明晃晃的大隊(duì)伍，隱沒了身影。

　　‘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

　　街上依舊人聲嘈雜，月竹也還在用她的目光搜索那兩盞小燈。但沈故的目光自放燈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停留在月竹欣悅的側(cè)顏上。

　　望每一年，都能‘月與燈依舊’，年年都是去年人。

　　（三）弈棋

　　月竹前日回家探望雙親時從她父親那順來一本棋譜。

　　月竹這兩日是吃飯也鉆研，散步也捧著。就連睡覺前也會在沈故案邊讀上半個時辰。

　　一日，閑云悠悠，殘雪已消，結(jié)香成球，整個院子里飄著若有若無的花香。

　　沈故近日清閑，可還有不少公文要批，便就著午后難得的一小片日光，將筆墨硯臺和卷卷公文挪到了小池旁的舒云亭。

　　池中五對野鴨正繞著蓮葉慢慢地劃著，浮出層層漣漪，激起緩緩水聲，和著陣陣短促而嘲哳的叫聲。

　　蓮花是沈故到漓城辦事時得來的珍稀品種。正值二月初，雖未開花，但葉子沒有枯，沉沉的綠格外好看。月竹還放言說，以后每年到七月開花時，都會天天跑來看。

　　野鴨是月竹置辦的。沈故從漓城回來后，月竹就興奮地把他帶到池邊，指著游得正歡的野鴨說：“沈故你看我買了五對鴛鴦！”旁邊的婢女沉默地別過臉，面露尷尬之色。

　　午后的日光烤得人只想睡覺。沈故右手執(zhí)筆，強(qiáng)撐著精神去瞄清楚卷上一行行的字。又一陣強(qiáng)烈的倦意海濤云涌般襲來時，月竹端著木質(zhì)棋盤湊了過來。她一臉期待，看起來精神很足。

　　沈故干脆放下筆，懶洋洋地抬眼看她。

　　月竹擺好棋盤后，將那盒黑子遞到沈故面前，自己留下了那盒白子。月竹從小就喜歡白色。

　　“沈故，我來找你切磋一下圍棋。”她信心滿滿地看著沈故。許是來的有些急，月竹的素玉簪沒有插好，從耳后垂下幾縷長長的軟發(fā)。

　　沈故輕輕應(yīng)了一句。微微抬起手臂將一枚黑子夾在兩指間，接著落了子。

　　月竹見他沒有下在‘天眼’位置，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拈了一枚白子放在最中間。

　　沈故淡然一笑，隨便下了幾枚棋子后便起身繞到月竹身后，替她整了整發(fā)簪，然后伸出白玉般的手，在棋盤上指了一個位置，低聲道：“下到這兒。”

　　帶著絲絲倦意，卻依舊溫潤。

　　月竹飛快地落子，回頭喚了喚沈故，然后便在棋盤上一個個數(shù)給他看：“一、二……五。我贏了！”

　　身后的聲音笑意濃濃：“月竹，你說的這是五子棋。”

　　沈故第二日便又要上早朝了。月竹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時，注意到枕邊有一只玉簪。月竹揉揉眼睛捏到手里轉(zhuǎn)了幾圈，細(xì)細(xì)打量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昨天自己插的那只素玉簪。沈故昨夜為自己刻上了精巧的蓮花花紋。

　　月竹再也掩不住笑，坐在梳妝臺前仔細(xì)地插好了玉簪。

　　鏡中少女低低盤著頭，溫婉動人，眉目如畫，宛若從工筆畫里走出來一般。

　　‘碧玉堂深清似水，倚屏拖袖愁如醉，一雙笑靨嚬香蕊。’

　　（四）煙花

　　日子沒有一直安穩(wěn)下去。

　　新帝即位后，聽信奸臣讒言，查抄沈府，處死沈尚書及其夫人，發(fā)配沈故去邊塞充軍。

　　月竹和沈故的府邸也隨著一群官兵的到來變得空落。

　　一切都來得太倉促。

　　滿地的花瓣被踩得稀爛，僅剩的一只鴨子踱著短步在亭中繞圈，叫聲比以往更急促。

　　月竹并未受到什么牽連。后來有皇帝身邊的近臣在茶余飯后時散出了消息。她才知道，是沈故在臨行時半夜找皇帝求情，現(xiàn)帝念先帝的情分才沒有讓她去宮中洗衣房辦事。

　　月竹聽到這些的時候，只覺得喉嚨、眼睛止不住地酸痛，但心里卻沒有半點(diǎn)知覺了。

　　那天沈故一言未發(fā)，也沒有落一滴淚。

　　家中空空蕩蕩，去邊塞也沒有什么行李好打包。

　　沈故走時是晚上。

　　天空像元宵節(jié)那天一樣月朗星稀。

　　沈故跨出大門后回頭看了她一眼，夜色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已到弱冠之年的沈故氣質(zhì)依舊清冷，可已經(jīng)與初見時不同了。

　　下次再見時，他會是什么樣子？

　　真的會再見嗎？

　　他會哭嗎？

　　應(yīng)該不會吧。

　　沈故忽然換了方向，朝扶著門框的月竹奔來，緊緊擁住她。

　　身后拿著火把的官兵大聲地催促，月竹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輕聲道：“走吧。”

　　沈故回頭望了她一眼，眸子里深不見底。

　　然后就再也沒有回過頭。

　　月竹覺得心口一陣猛烈的絞痛，眼眶和鼻子都酸澀得難受。

　　“我會想你的。”月竹再也撐不住，沿著門框緩緩滑落在地。

　　大年三十，夜。

　　這一次過年，街上的景象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依舊是張燈結(jié)彩，人聲鼎沸。

　　沈故會回來嗎？

　　早在二十五，月竹就抱來了一小箱煙花。就算他不來，也要準(zhǔn)備好。他們約定好每年都要一起看煙花的。

　　他沒有來。大年初一晚上，月竹包了一點(diǎn)餃子。吃到最后，都分不清吃的到底是餃子還是淚了。

　　初七晚上，月竹像往常將玉簪攥在手里睡覺。

　　大門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聲音并不算小，月竹警覺地立起身，蝸到床角不敢動彈。

　　不久，屋門被推開。

　　月竹還沒看清人影便叫道：“沈故！”聲音抖得厲害。她覺得會是他。

　　是他。

　　沈故坐到床側(cè)。他瘦了不少，身體卻比以前更加結(jié)實(shí)。

　　幽幽燭光里，眼前人眉眼溫柔如舊。

　　月竹想和他一起去院子里放煙花，但嗓子里澀得生疼。所以只是微微顫抖著嘴唇，不發(fā)出任何話語。

　　“煙花準(zhǔn)備好了嗎？”沈故率先發(fā)問。

　　他的語氣依舊溫潤，但音色卻變得格外嘶啞。

　　月竹止不住地點(diǎn)頭。

　　沈故一笑，接過玉簪，為月竹重新盤好頭發(fā)。那雙整日握筆，時而練劍的手上布了一層繭，盤的時候有些掛頭發(fā)。但盤好時還是一樣好看。

　　沈故用那支燃著的蠟燭點(diǎn)燃了煙花。

　　那箱小小的煙花，在火苗里掙扎了一會兒，愣是沒反應(yīng)。

　　又等了一會兒，在月竹和沈故準(zhǔn)備要放棄的時候，天光卻一亮。

　　二人抬頭。絢爛在上方天空的煙花不同于往年他們一起看過的那般盛大。

　　五光十色的小煙花在漆黑的夜幕中慢慢地綻開，細(xì)細(xì)的煙火絢爛過后便稍轉(zhuǎn)即逝，從空中軟軟地流下來。

　　月竹轉(zhuǎn)頭看向沈故，沈故也在看她。他與之前的白凈相比黑了一些，但還是好看。墨色的頭發(fā)卻也不似從前般光滑。

　　他不再是長月下墨發(fā)輕舞的少年了。

　　月竹覺得鼻子酸脹無比，特別特別的疼，豆大的淚珠在臉頰上縱橫交錯。沈故抬手輕輕為她拭去。

　　沈故，我們還有好多好多場煙花要一起看。

　　換言之，我們還有好多好多個年要一起過。

　　你也這么認(rèn)為，對嗎？

　　（五）告別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這是沈故沒有回家的第五個年頭了。

　　過年時，月竹會當(dāng)一點(diǎn)殘余的嫁妝，去街上買一小箱煙花，然后自己點(diǎn)燃。不會像之前那樣因?yàn)楹ε露氵h(yuǎn)。

　　七月份時，月竹會坐在舒云亭的石凳上，整日賞花。不會像之前那樣研究自己看不懂的棋譜。

　　元宵節(jié)時，月竹學(xué)會了用刻刀裁下合適大小的紙，粘成各種各樣的燈籠。也會用漂亮的小楷寫上幾則燈謎，不過謎底都是花生。不會像之前一樣因?yàn)橛X得簡單而不屑。

　　“過完這個年，就是第六年了吧？”月竹守在門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置辦年貨的人們。

　　她像往常一樣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獨(dú)自點(diǎn)燃了一箱煙花，然后靜靜地看完。

　　煙花依舊絢爛，五光十色地在夜幕中流淌。

　　后半夜她沒有睡覺，而是去整理了一點(diǎn)沈故的東西裝到小匣子里，在幽幽的夜晚獨(dú)自上山。

　　一同躺在小匣子里的，還有她剛剛拔下來的那只玉簪。

　　翌日清晨，那夜元宵節(jié)他們曾經(jīng)繞道走過的山上立了一處衣冠冢。一白衣袂袂的女子正手握一把小刻刀，趴在冰冷的石碑前刻字。

　　曾經(jīng)的青山都荒了。

　　碎石滿地，枯樹遍山。殘雪夾在陰冷的石頭縫里，終日不消。

　　月竹從石碑上哆哆嗦嗦地拿下凍得發(fā)青的手。她在方才還平滑的碑上赫然留下“沈故冢”三個大字后，卻再未刻上其它。

　　她緩慢地往前傾，將上半個身子都搭在碑上。

　　“沈故，你爽約了。你讓我獨(dú)自看了五場煙花。”看似有些委屈的話，說出時卻面無表情。

　　手指慢慢撫過那三個字。

　　“那夜元宵節(jié)，我寫的是‘月竹沈故平平安安。’”

　　沈故，我原以為安穩(wěn)度過一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可天不遂人愿，落得這般結(jié)局。

　　月竹趴在碑旁，白皙的脖頸上流出的潺潺鮮血緩緩滴在碑上、衣上。

　　沈故，那就下輩子。

　　下輩子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