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60年,長平的荒野早已被鮮血染紅。一位身高八尺,手持利劍的將軍呆呆地站在土坑前,雙目緊閉、似乎是在猶豫著什么什么。
手中的劍已是血跡斑斑。在過去的這一天里,他親自指揮軍隊,坑殺了四十余萬業已投降的軍民,這是任何道義與人性都不可容忍的殘暴。沒有人會在乎他的理由,縱然那是為了國家與民眾的長久考量、但在他抽出利劍刺向第一個俘虜的那一刻,歷史就已經將他唾棄。
殺第一個人的時候,他在顫抖、在恐懼、在疑惑。
殺第二個人的時候,他忍不住的開始惡心,似乎靈魂已經飛出身體。
殺第三個人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這是不是一場夢,在雞聲漸起的下一個黎明,一切還是如初?
他記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就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傀儡,不斷重復著某一個可悲的動作。從黎明至夜幕。
現在只剩下面前這僅存的百十個人,只要在繼續揮動幾下,這場噩夢就可以結束。國君還在等待著他回去復命,這持續了幾百年的亂世終于可以停歇,不會再有國家間的兵戈相見、不會再有家族間的門客爭斗、也不會再有人流離失所餓死街頭……歷史將因為他今天的決定被改寫,世界也會因為他今天的決定被改變,但這一切又都與他無關,他現在只是一個殺人的妖魔。
眼前的這百十人此刻正縮成一團,看起來幾乎都是七八歲左右的孩童,有的還沒有自己手中的玄鐵劍那么高。他們菱角分明的面頰與形如骷髏的手指無一不在證明他們的饑餓與低賤。這些孩童還沒有能力沖在前線,只能被安排做部隊的后方做著運輸雜物的雜物。
“可悲的趙國,只有這點實力嗎”,將軍冷笑一聲,但他立刻想到,自己帶領的這六十萬大軍,不也是傾全國之力拼湊的嗎?五個月的交鋒,二十萬精銳血染沙場,自己身后的的甲士又何嘗不是這般饑腸轆轆。
將軍停下手中的劍,陌然回頭,他突然想看看自己的士兵是否也是這般凄涼的景象,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不知是過于勞累,還是害怕看見某些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對的景象。但轉念一想,咸陽城的糧草一直在陸陸續續輸送,就算是連續拼殺了幾天,自己的士兵也絕不會像這群童兵一般。他不屑一笑,帶著些自嘲、帶著些凄涼。
將軍用滿是鮮血的衣袖胡亂擦了擦眼睛,他看清了身后的戰士。“這位應該是副將王將軍吧”,將軍心想著,這人五年前隨自己出征,那時不過是三十多歲的青壯年,怎么幾日不見,似乎蒼老了幾十歲?哦,對了,自己也年近四十,想必在外人看來也是白發蒼蒼。不知回到家之后,妻兒還能不能認出自己,要是真的認不出來了,自己要不要買些蜜餞去哄一下他們。對了,大王曾經允諾,回去之后再賜自己萬戶封臣,以后終于可以安享晚年,可自己殺了一輩子人,厲鬼會放過自己嗎?自己一生從不信方士的話,難道到老真的要靠那些無妄的神祇度日嗎……
罷了罷了,將軍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亂想,他重新舉起了劍,今天的事情要快些做完。
眼前的人群中,傳出一聲孩童嘶啞的哭聲。聽不清是在乞求、還是在怒吼。
將軍有些遲疑,他睜大眼睛注視著眼前的人群,想要看看是誰在哭泣,視線逐漸清晰,躍然而出的,竟然是自己那剛剛總角的小兒子。將軍心中一驚,趕快閉上眼睛,手中的劍也重重摔下。北風吹起他鬢角的白發,不是溫柔的撫摸,而是犀利的鞭笞。
是太累了嗎!
將軍收起了劍,向后擺了擺手,身后的士兵立即讓開了一條道路。他抬起手,向著遠方指了指,那是邯鄲的方向,是這些俘虜的家鄉。這些孩童也明白了將軍的意思,整齊跪謝了三下,便帶著劊子手最后的善良踏上歸鄉的道路。
那一天,在士兵打掃完戰場之后,在戰場的某個隱秘的角落,被稱為“人屠”的惡魔止不住的哭著,沒有人知道原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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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者中心、優勝劣汰,這是宇宙的最終法則。無論是在最宏觀的星系層面,還是在最微觀的質子層面,從來都沒有過改變。弱能量的物質圍繞著強能量的物質不停旋轉,這種旋轉構成了物理學上的運動,進而衍生出哲學層面時間的概念;弱者的能量耗盡之后,就會化成強者的一部分,以新的形態繼續存在。這種運動永不會消失,只要空間還存在膨脹,能量就永遠不會均分,強弱就一定存在,由此構成了宇宙間的一切規則,無論是星體間的有序運轉、還是引力與磁場的相互作用、亦或是行星表層的地質運動,時空存在的地方皆是不斷地消亡與新生。
但宇宙間總有意外,在時空的某一個片刻,在浩瀚宇宙的某個小小的縫隙中,一些三維宇宙的砂礫在不經意間擁有了四維宇宙的觸角,那是超脫宇宙定律的意志,由此演化出名為“意識”的存在。這是那個世界的物質永遠都不能觸及的領域,是原本不應該屬于低維度世界的高端存在。他們以此為武器,創造了所謂的“文明”這一概念,并希望以此去對抗造物主賦予最終法則,在他們創造的那個名為“精神”的嶄新世界中,對抗這個強弱分明的世界,對抗時刻發生的消亡與毀滅。
當然,宇宙并不在乎這些砂礫,這也是它的常態。造物主有著自己的“意志”,他永遠不會干預任何已經發生的存在。
……
……
……
大驛城的戰斗持續了五天,隨著最后一枚熱核炮彈落下,兩千多度的高溫將最后一道鋼鐵穹頂瞬間融化。現在,天空暴露這些難民的中間。
最先沖進避難所的是近衛軍藍色突擊隊。他們最醒目的特點是衣服上那醒目的藍色骷髏標致。這次行動是聯合國授權并由各大國一致同意后才開展的,也動用了幾乎所有的非人道武器。還停留在機槍火炮時代的革命軍武裝力量根本無法支撐,在一道道激光面前,很快化為灰燼。最后只剩下這些老弱婦孺,他們沒有任何抵抗的力量,只能默默接受命運的審判。
伴隨著一陣陣機槍的嘶鳴與人群的哀嚎,屠殺很快結束。沒有任何的猶豫、也沒有任何轉機,文明世界迎來了一場浩大的勝利。
在廢墟的某個角落里,二三十名避難者蜷縮在一起。他們是屠殺的幸存者,爆炸開始的時候,他們附近的落石與鐵板剛好形成了一個堅固的密閉空間,這使得這些難民暫時躲過了第一輪轟炸與掃射。但求生之路遠沒有這么簡單,他們正屏氣凝神注視著廢墟中的黑衣士兵。戰斗結束后,主力部隊已經散去,剩下的是打掃戰場的后備部隊,雖然在武器裝備與士兵素質上都遠不及主力部隊,但對付這幾十個難民還是綽綽有余的。
此時,這些士兵正兩兩一隊,隨意的朝著地面開上幾槍。好在避難所面積很大,而轟炸的廢墟又掉落的七零八散,地勢高低起伏,極大的拖延了這些士兵的進展。眼見黑幕降臨,這些士兵似乎又有些不耐煩。
“上面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一顆高爆彈就能做到的事情,偏偏要我們辛苦打掃!”一名士兵找到了塊稍微平整的石板,蹲坐著點了一根香煙,邊抽著邊抱怨。另一名士兵見狀,也在他身邊坐下,借了一支煙一起休息起來。
“你說得對,我看呀,就是那些官老爺看我們不順眼,打掃戰場就算了,還沒有配備任何的輔助設備!聽說軍部那邊已經做出了蜜蜂一樣大小的探測器,幾秒鐘就能掃出來方圓幾公里內的活物,結果到了我們這邊,還是每人一個土針!”士兵狠狠踢了一腳身邊的鐵柱,這是幾十年前的設備,一根一頭被磨得通亮的大鐵棒,把那根細頭插到土里,就能自動檢測附近有沒有生命信號。但這個設備有一個天生的缺陷,那就是沒辦法識別使用者的生物信號,所以大多是安裝在自動化的戰場機器上使用;而如果確實需要由人手持,使用者必須在手上佩戴另一個幾十公斤重的信號對消設備。
兩個士兵就這樣一言一語的閑聊著,在他們身后的石堆中,一眾避難者卻如同身臨地獄邊緣。僅僅是幾步的距離,稍微有些聲響便可招來殺身之禍,他們絕大多數人選擇閉緊雙眼聽天由名,只有荀子瑜還在靜靜的注視著外面,他不知道自己在注視什么,但他更不想將命運交給所謂的上天,畢竟就在幾個周之前,他還試圖挑戰“上天”的威嚴。
“你們兩個站起來!!”一陣怒吼從遠方傳來,隨之走來的是一名全副武裝的藍衣軍官。全機械式裝甲外骨骼、裝備了獨立式集成計算的中樞頭盔、搭載了單兵核武器的便攜式彈藥庫以及那可以持續提供三十個月電量的固態濃縮電池,這些裝備與手持步槍身穿布衣的后備步兵形成了鮮明對比。這是近衛軍的精英營部隊,其地位遠高于這些新兵。
“這里是戰場!你們就是這樣的態度嗎!作為士兵,對待戰爭如此兒戲,你們撐得起軍人這二字嗎!”藍衣軍官不停訓斥著,那兩名新兵低著頭,忍受著這突如其來的咒罵。他們并不認可這些訓斥,同樣都是軍人,這盔甲里的人卻和他們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即使在這同一個戰場上,這種尊卑有序的等級關系也是不可逾越的鴻溝。藍衣軍官訓斥了一會,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示意兩個士兵去打掃其他地方。將軍的隨從也有序的分散開,按照既定的流程去采集土壤樣本或者測量爆炸的強度。
現在,這一小片空曠的廢墟中只剩下藍衣軍官一人。但他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出發前,司令部給他的指令是:收集戰場數據,用來測試新式武器的成效,順便指導一下打掃戰場的新兵。什么叫做“指導”,司令部沒有細說。作為近衛軍藍衣軍官,他應該無條件的服從上級的任何命令,但前提是這個命令應明確無誤。
當他進一步詢問司令部到底應該怎么做時,那位獨臂女司令只是回了他一個淡淡的微笑:
“便宜行事”
莫名其妙,但又別有深意。
藍衣軍官走到了第一處異常點。他的集成式頭盔中配備著最先進的輻射探測儀,在進入避難所的那一刻,便掃描到了全部28處生物特征,這是第一處,探測顯示里面還剩下二十六名生者。
他頭盔中配備的集成式指揮芯片已經為他下達了最優指令:“KILL”。這個小小的黑色圓盤不斷發送著滴滴的響聲,藍衣軍官覺得有些心煩,干脆直接脫下了頭盔。他想以一個“人”的身份去面對這些幸存者。
廢墟中的荀子瑜卻百味雜陳。剛剛的談話他聽地清清楚楚,軍官的聲音是那么的熟悉,如今看見軍官的正臉,他的心已經涼了一大截。眼前的人他太熟悉不過,這是他認識的最古板、最嚴肅的軍人、是他生命里接觸到的最像狼的男人,也是他的救命恩人,近衛軍第一師前軍指揮官——項云!
“出來吧!”項云一手撥開了面前的鐵板,幸存者最后的屏障瞬間坍塌,他們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暴露在屠夫的面前。
“動作快點,別磨蹭!”項云揮揮槍口,示意人群排隊出來,臨近的幾個士兵見狀也立刻圍過來,一瞬間,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朝向了眾人,仿佛下一秒就會吐出地獄的火焰。
沒有人敢反抗,也沒有人有能力反抗。沉默是他們唯一的聲音。
“好久不見呀,荀博士”,項云對著人群末那個瘦弱的身軀戲謔到,“我聽說你和這些恐怖分子走的很近,今天看來都是真的了。你要不要選個好點的律師,在軍事法庭上替你美言幾句?”
荀子瑜眼前一亮。軍事法庭?難道項云不準備就地槍決他們嗎?從這幾天對大邑城的無限制轟炸來看,軍隊絕不是什么仁慈的家伙,難道是項云為了自己去違抗軍法?那這份恩情豈不是又救了自己一次。不過按照軍隊的做法,上了軍事法庭,即使自己逃過一死,這輩子估計也要在荒漠里的改造營中度過。
但轉念一想,這些天又是暗殺、又是綁架、又是戰爭、又是屠殺,經歷了這么多,還活著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他低下了頭,隨著人群緩慢向前走著。
人群中大多是老弱病殘,走地很慢。這段時間里,荀子瑜一直出于神經高度緊張的狀態,還從未認真觀察過身邊的這些人。現在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他終于能好好看看同伴。這些人幾乎都是身體消瘦、面色饑黃,身上布滿的傷疤,大概都是被長期欺辱的底層。眼前的是一位老者,已經佝僂地不像樣子的后背與向一側彎曲的脊柱令荀子瑜心驚,他裸露著上半身,后背一道淤血從脖頸直達腰間,這是脊骨炎重癥的征兆,這意味著他的生命只有不到兩周的時間,也許他已經撐不到軍事法庭審判的那一天。左邊的瘦弱身軀屬于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她的頭發只剩下一半,頭皮布滿血絲與疤痕,一側的手臂上已經生滿蛆蟲,那被污水填滿的肚皮與柔弱的四肢不成正比,她早就失去了未來,也許生或死并沒有太大區別。另一側的人是一個黢黑的男子,荀子瑜記得他那雙布滿仇恨的眼睛,他是人群中少數幾個與自己一樣始終高度緊張的人,是從未放棄過抵抗的人;荀子瑜之前就想和他聊上幾句,但在以沉默為言的空氣中,自己也沒什么特別好說的事情。現在這個人正在緩步慢行,雙手揣在口袋中,眼睛還是布滿恐懼與仇恨,就像始終注視著獵物的冰原狼。
荀子瑜轉過頭,覺得畫面有些可笑。一名被譽為物理學天才的博士,一位滿身傷痕的老人、一位骨瘦如柴的兒童、一位處在崩潰邊緣的復仇者,四人正一同走在被審判的路上,但這全都依賴一名嚴厲軍人心生憐憫的幫扶。可能在改造營中,這四人還會被分到一個房間中,到時候再好好問問他們的姓名和身世吧。
荀子瑜想了很多,但他還是太過天真單純。
他出現在這里,是出于對科學是向往與對真相的探求,但這些人之所以站在這里,是因為赤裸裸是仇恨與饑餓。這些人與他不同,他們隨時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佝僂的老人率先撲向一名士兵,伴隨著槍聲的響起,血液再次飛濺。小女孩撞倒了另一名手持土針的士兵,無情的子彈打穿了她的半邊胸膛。黑皮膚的男子從口袋中拿出了已經準備很久的炸藥,向著毫無準備的藍色軍官沖去,摘下頭盔是項云唯一的錯誤,在一聲爆炸中,他的腦漿飛濺、護甲被被徹底炸碎。
荀子瑜呆呆站在原地,迷茫驅散了他僅存的理智。他無能為力,炸彈是專門制作的,他沒有任何防護,巨大的沖擊擊碎了他的五臟六腑,死亡輕吻了他。
……
……
……
“呵呵,沒想到的結局,上報實驗失敗吧”
“你別說笑了,快想想辦法,要不怎么交差”
“知道啦知道啦,真是麻煩,可以重置嗎”
“重置不了,關聯因素太多”
“那就單體復制吧,蟲卵還有嗎”
“只剩兩個,復制不了所有人”
“兩個嗎?我想想,先復制實驗體,另一個嘛,就給那個藍色甲蟲吧,我挺喜歡他的”
……
……
……
天空降下雪花,無數的冰晶飛舞,最終凝結成兩個小小的蟲卵。蟲卵在空中飄飄搖搖,剛好落到荀子瑜與項云的胸口。接觸皮膚的一瞬間,仿佛種子一般生出無數細根。緊接著,兩人身上浮出了一層雪白色的絨毛,如同蟲繭一般一層層蔓延。
雪停的時候,救援隊剛好趕到。沒人注意到任何的異常。
……
……
……
“報告長官,還有人存活!”救援兵欣喜若狂的報告著:“還有兩人存活”
“趕快申請方艙!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兩人救回來!”
……
……
……
朝陽升起,一切歸于塵埃。病床上的荀子瑜懶洋洋的翻了一個身,項云在隔壁床位上正襟危坐。兩人相視無言。
“問你個問題”,荀子瑜打破了沉默,“外星飛船襲擊的事情你清楚嗎?”
“不清楚”,項云轉過頭,沒有任何表情,“我也問你個問題,發布會當天的襲擊,你覺得有沒有過于湊巧?”
“哈,可能吧!”荀子瑜轉回身望著天花板,眼神中布滿沉重:
“他們比我想的要恐怖,也比你們想的要恐怖。”
“我知道”,項云依舊面無表情,只是攥緊拳頭望著前方,小聲嘀咕道:
“該來的總會來,逃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