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
錦行淡淡一笑:“桃葉姑娘既已講了故事,我自當履行我的承諾。給你支一報仇的招。”
桃葉道:“請姑娘賜教。”
錦行看著她的眼睛:“殺人,誅心。人家搶了你的,你自然要搶回來了。至于這搶回來后,留著、還是棄了,就掌握在你手中了。”
桃葉不知想到了什么,輕輕笑了笑:“聽姑娘說起來,倒是很簡單。姑娘可知愛一個人是什么滋味?恨一個人又是什么滋味?”
錦行微微搖了搖頭:“姑娘怕是問錯人了。我這一生,愛就是愛,恨便罷了。”
她稍稍頓住,粲然笑道:“其實,我瞧姑娘,倒也不太恨。只是牢牢攥著些什么不放罷了。桃葉姑娘,歇一歇,想清楚了,再來找我。”
錦行緩緩走出了藥閣,慕容沖卻坐在門外闌干上,眼中有一抹笑意。
她忽然抱住他:“小八,我有點傷心了。”
他一怔:“怎么了?”
錦行抬起頭:“大師兄死了。若猜得沒錯,他那心,被刁玉取了,放在了你這里。”
他摸了摸她的頭:“沒事,我在呢。”
錦行又將頭埋進他懷中,半晌,道:“但是,我還是有一點傷心。”
他無奈地看著她:“又怎么了?”
錦行嬌嗔:“原來我不是巫覡宗上唯一一個女弟子啊。”
慕容沖:“……”
五日后,桃葉的傷口已大致好全,她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穿過連廊,想要去找錦行,沒想到冤家路窄,迎面碰上了公主,公主看著她有些熟悉的眼眸:“你是何人?”
她眉心微跳,低著頭,不知該如何回話。
“這是我的同胞妹妹,在此養病。”
幸而錦行聽見了響動,出來替她解了圍,錦行擋在了她面前,笑盈盈地對公主道:“公主別看她長得普通,可手是很靈巧的。公主那株七色堇,倒可以讓她養一養,平時在家中我養不活的花草交給她,從來沒有死的。”
“你妹妹?”公主不太相信。
錦行眼波一轉:“哦,公主是不是覺得不像,唉,自小到大,遠親近友都這么說,說我是雞窩里飛出的鳳凰,大約,我就是所謂的基因突變吧。”
公主覺得有些好笑,命侍女將那七色堇拿了過來。
回房后,錦行將那盆連個小苗苗還沒長出來的七色堇放在桌上,拍了拍手:“這公主,倒真是很天真的。既天真、也可恨。怎么樣,桃葉姑娘想清楚了嗎?”
桃葉微微頷首:“請姑娘不吝賜教。姑娘幫我,我必結草……”
“等等。”
錦行打斷了她,喝了一口茶:“你可別給我戴高帽子,也別同我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樣的話。我可受不起,我頂多只能幫你起個頭,剩下的,就看你了。”
桃葉一怔:“那不知,我該怎么做呢?”
錦行將那盆七色堇挪到了她近前,淡淡一笑:“第一步,先養花。記住,你至多,還有半個月的時間。需在他們走之前,將這花養出來。必要時候,用些特別手段也是可以的,比如。”
她稍一頓,又道:“用血澆灌。”
桃葉倒果然是聽話的很。
抱著那盆花,回了藥閣,握著小刀面色不改地劃破了自己的手掌,將鮮血滴入了沒有起色的土壤之中。
如此三日,那土壤中果然長出了一瓣小苗苗,綠蔥蔥的。
她有些欣喜,澆灌得更勤快了,反正,只是一點點血而已。
夜里,錦行正拉著慕容沖坐在小山坡樹下賞月,一抹紅衣飛快地上了樹梢,卻沒有動作。
慕容沖忽而開口:“倒不知閣下,也有這閑情逸致賞月?”
這人縱了下來,落在他們面前,唇角微微揚起:“嘖嘖,想要靜下來歇一歇,這么快就被你發現了,真沒意思。”
除了縵朱,再無二人。
錦行翻了個白眼:“有話快說,不要打擾我們夫妻倆的良辰。”
縵朱那抹笑意僵在了嘴角,半晌,輕咳一聲:“我要走了。我這個徒弟,就交給你了。”
錦行粲然一笑:“師傅讓我幫忙,我哪敢不從,只是,也請師傅可不要忘記答應了我一個要求啊。”
縵朱:“……”
又過了一日,藥廬迎來了一位新客人。
是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發了天花,不知從何處得知山上有位神醫,便風風火火趕來了。
姬商淡淡看了一眼,擺了擺手:“這尋常毛病,就去找尋常大夫吧。”
錦行卻笑了一笑:“姬商姑娘莫不是治不好?”
姬商輕易激不得,頭腦一熱:“這天下,沒有我治不好的病。只是我這診金也是很貴的呢。”
錦行看著她:“我替她出。”
姬商瞇起了眼:“你?你安的什么心?”
錦行喝了一口茶:“我可是善人,大善人。”
姬商:“……”
“天花?不成,讓她趕緊下山,免得傳給了我們。”
司馬道福大約是聽見了,從后院走了出來。
這老婦人見了公主,像是認識的模樣,一驚:“公主殿下!”
公主驚慌失措地看著她,又看著她懷中的孩子,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錦行唇角微微揚起:“我瞧這孩子的眉眼,倒與公主有三分相似呢。唉,這天花死的孩子,可不止一個呢。”
公主一怔,嘴皮磨了磨,什么也沒說出來。
這老婦人便住了下來,公主殿下竟主動讓出了房間,自己下山去了。
送走了公主這尊大佛,藥廬里眾人都是極滿意的。
錦行找了一心喂血的桃葉:“可以了。第二步,舞劍。”
于是,桃葉每日晨起,便多了兩件事。
第一件,對鏡梳妝,將自己收拾的妥妥帖帖,但又不能讓人覺得過分刻意。
第二件,撿一根樹枝,去杏樹下舞劍,每日舞一個時辰,也已出了一身薄汗,便回房了。
這樣過了五日,駙馬在床榻上每日都望見半開的窗外,落滿杏花的院中,有一道纖細的身影將那根樹枝舞得灼灼生姿。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終于踉蹌著下了床,坐在了闌干上,看著杏花樹下的身影翩翩起舞,院子里落起了細細的雨絲,那根枯槁的樹枝忽然穿破了雨點,直朝他襲來,他微微一滯,那樹枝已停在了他面前。
“我這妹妹,原先向來是只知道在房里繡花的,半年多前,不知怎的,竟愛上了舞劍。”
錦行不知何時也站在了廊下,拿手接著檐下垂落的雨水,稍稍頓了頓,又看向王子敬:“駙馬說,她舞得如何?”
王子敬看了錦行一眼:“極好。”
錦行莞爾一笑:“那倒承蒙駙馬夸獎了。只是這女孩子家,會舞劍有什么用,會討夫君歡喜才是。這舞劍將手都舞粗了,桃葉,你讓駙馬看看你的手。”
桃葉聽話地將手展開攤在了王子敬跟前,起先,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忽而一怔,竟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敢看他,小聲道:“桃葉。”
錦行輕輕地唱了一句:“桃葉成簡。”
姬商醫術高超,沒過幾日,那孩子的天花便退了。
老婦人五體投地,拜完姬商,又拜錦行,這才離開。
姬商緩緩道:“該說蘇姑娘沉靜自若好還是臉皮厚好呢。”
錦行故作疑惑:“姬商姑娘,說的什么,我聽不懂呢。”
姬商不緊不慢地說:“這孩子的天花,來此醫治,可不是偶然吧。”
錦行淡淡一笑:“姬商姑娘,不要隨便揣測人心,更不要說出來,不然,容易遭至殺身之禍。”
老婦人一走,公主像是收了消息,不過一個時辰,就回來了,只是這房間,無論如何是不愿住了,就要搬去和駙馬同住,駙馬收了收不多的行李,在公主的房里住了下來。
此時,那小苗苗已長出了枝葉,頂上有個含苞欲放的小骨朵。
錦行看了桃葉的勞動成果,笑道:“第三步,示好。”
翌日,桃葉捧著那盆七色堇,在公主門口等了一個多時辰,公主總算姍姍洗漱完見了她,桃葉恭敬地遞上花盆:“這堇,已快開花。特來獻給公主殿下。”
公主命身旁的侍女接了盆,高傲地看著她:“你想要什么?”
桃葉笑了一笑,并不嬌媚:“小女想跟著公主。”
“吱呀。”
那一貫不出門的王子敬竟推開了門,主動同公主說了話:“公主,不如讓我問她幾個問題,身邊的人,慎重些好。”
王子敬難得這般和顏悅色,公主自然稱好。
他看著桃葉:“跟著公主,你可以干什么呢?”
“小女會些武藝,可保公主周全。”
“未說親事?”
“夫家棄之,歸不得。”
“娘家呢?”
“娘家無人,爹娘已死。”
他輕輕嘆了口氣:“倒是個可憐人。公主看如何?”
公主嬌媚地笑了笑:“我自然聽駙馬的。”
王子敬道:“好。”
桃葉便這樣跟在了公主身邊,三日后,就要啟程回建康。
臨行前一夜,錦行正在馬廄喂馬,先后有兩人來見了她。
起先,是桃葉。
桃葉才走到暗處,便聽錦行輕笑一聲:“桃葉姑娘,來找我,所為何事啊?”
桃葉一愣,走近了些:“我尚且不知姑娘姓甚名誰?”
錦行看著她,眼中噙著笑意:“蘇錦行,錦衣夜行的錦行。”
桃葉恭敬地作揖:“那敢問蘇姑娘,為何要幫我?”
錦行拍了拍手:“就是,看不得師門的人受欺負,師姐。”
桃葉又走近了一些:“我還有一事不明,為何要我跟在公主身邊?”
“近水樓臺,先得月。你自然可以做很多事。”
錦行說著,唇角微微勾起:“不過,你要記住,如今,你須得虛與委蛇,公主,終歸是公主。我也只能送你到這了,剩下的路,要由你自己走。但是嘛,我的售后工作還是不錯的,今后,我還可以再幫你一次,哪一天,你走不下去了,再來找我。希望那個時候,你能找得到我,記住,我在前秦。”
她微微頓了頓:“你走吧,我在等人。”
其后不久,王子敬緩緩走了過來,每一步,都像是很艱難的模樣。
錦行扔了手中的草:“我等駙馬,好久了。若是回去晚了,我的夫君會想我的。”
王子敬微微蹙著眉:“姑娘想同我說什么?”
錦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我自然,不會是和駙馬敘舊的。我有兩句話要同駙馬說。”
“桃葉,我就交給駙馬保護了。”
她稍稍頓住,走近了他身邊,輕聲道:“還有,臨別前夕,我要送給駙馬一個禮物。公主殿下,有過一個孩子,這孩子,不是桓濟的。駙馬是聰明人,該知道如何發酵利用。”
王子敬一怔,待回過神時,錦行已經走遠了。
錦行回到房中,慕容沖手中的信已燃得不剩片縷了,他輕嘆一聲:“我們也該走了。我要等的人,不會來了。”
臨行的清晨,那盆七色堇開花了。
當真挑的好時機。
公主等了半天,也沒見到花神。
公主氣急敗壞:“好你個大夫,竟敢訛我!”
公主身邊的侍女是個心狠手辣的,道:“大膽,欺瞞公主,當以凌遲處死。”
姬商輕輕咳了兩聲,使了個眼色給錦行。
錦行微微一笑:“公主殿下,自是無人敢訛你。這花神,向來嬌貴,如今冰雪天,她也是要冬眠的,你等到來年繁花似錦,她自然,就會來同你相見了。這神仙,最恨忘恩負義之人,姬商先生救了駙馬,你怎可恩將仇報呢?”
她一席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一本正經的模樣。公主竟也信了,將這七色堇小心翼翼抱上了馬車。
錦行挑了挑細致的眉毛:“姬商姑娘,如今曉得這假話,不好隨便亂說了吧。”
姬商看著她:“自是比不過你。”
錦行笑了一笑:“公主既走,我們也該走了。姬商姑娘可不能隨便死了,往后還要請教先生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幾尊大佛,姬商舒舒服服過了幾天日上三竿起榻的日子。
這一日,姬商正慢悠悠地逗弄著小白狐貍,突然闖進來一隊官兵。
她大驚:“你們干嘛,劫色不行,劫財更不行。”
官兵頭領道:“請姑娘和我們走一趟,姑娘聽話,必不難為姑娘。”
說著,不由分說地將她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