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回到洛纓臥房，沈臨檢查過四下無人監視，揮手滅去了燭火。

　　才向鐘柔招手道：“坐。”

　　沒了燭火，窗外又沒有月光，郭純元想必沒法借影語術忽然聯絡自己。

　　這位靖夜副使，至今不曾害過他。

　　唯一一次有著與寧雪賭氣性質的服務，更讓沈臨感慨名門貴女中亦有高人，決不是一味清高沉悶的女子。

　　然而放任她破壞故人重聚的時刻，卻非沈臨所愿。

　　在別無外人之際，鐘柔似乎霎時褪下了偽裝，坐到床邊，怔怔地瞧著床上昏臥的紅顏嬌軀。

　　“殿下，這就是你的……”

　　“不是。”沈臨無奈說道。“我還得回答這問題多少遍？”

　　鐘柔眼眸一轉，隱去莊明曦賦予雙瞳的奇幻光芒。

　　“好多姑娘問過你這事嗎，殿下？”

　　“那就是說除了這位外，你還有許多貨真價實的情人呢。”

　　“沒有就是沒有。”沈臨說道。“為甚么跟了莊明曦一會兒，便讓你聰明了這么多？”

　　受夸獎的鐘柔嘻嘻一笑，可隨即眼內便浮現黯然。

　　“在風炎國，巫族內部的斗爭極其慘烈。”

　　“即使手足骨肉，亦不忌彼此揮兵攻伐，領地與領地間的邊境地帶，烽煙幾無一日止息。”

　　“然而流泉鄉，至少在虎巫掌控的南部，四季如春，河山秀麗，繁花似錦。”

　　“街道上的人們步履歡快，咬開樹上掉落的梨子時，汁水能濺得一臉皆是。”

　　沈臨低聲問道：“可是在莊家里卻不是如此，是嗎？”

　　鐘柔垂下了腦袋。

　　“少君待我很好。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細心教我偽裝之術。”

　　“我雖然學得很慢，但假以時日，想必也當有所成就。”

　　“然后來刺殺她的人，就會把你當作她殺掉。”

　　沈臨握緊雙拳。“我該把你留在灰霧城的。在莊明曦眼中，就連已死的弟弟之名，也不過是她促成與我合作的工具！”

　　鐘柔說道：“少君親口允諾，只要永生玄冰的威脅被徹底鏟除，她就會送我回家。”

　　“那是因為你的繼承權。”沈臨冷哼說道。“你以為她和靖夜司連手，要殺你父親尚能殺不死？”

　　“她們只是想把混亂延后，好等獲利的只會是她們。”

　　鐘柔瞧著他，眼眸一眨一眨。

　　“那看來，我們都成了旁人的工具？”

　　寧雪沒把我當成工具，沈臨的第一個念頭想道。

　　她或許從前如此，但如今已為我自囚于河底冰庫。

　　天下之間，多少人能讓向來身居安全之地的寧大人為他犯險？

　　“我一直相信，我跟旁人并不一樣……”

　　他開口時，聲線已變得柔和。

　　“但只要貧弱處境未變，蛟龍在淺坑中，甚至及不上游魚靈活。”

　　他握起鐘柔的手。

　　“至少我們已踏出了第一步。”

　　“取得溫巖洞后，我們對白川鄉的巫族們便有了影響力。身在陸地之上，河巫們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

　　沈臨靠到她的耳邊問道：“莊明曦可曾提過，她打算讓誰作為溫巖洞的擁有人？”

　　“正是殿下你。”鐘柔臉頰潮紅。“她說，只要你敢在白川鄉表明身份，溫巖洞就是虎巫一族與巫王結姻的嫁妝。”

　　要不是清楚莊明曦性情，沈臨怕不是會興奮得跳起來。

　　“要是嫁給了我，她領導虎巫奪取共主地位的大計就完蛋了。”

　　“少君相信，隱巫的血脈是統治巫族合法性的來源。”

　　鐘柔悶悶地說。“她提醒殿下回想當日莊若真和你表妹間的婚約傳聞，是否真是空穴來風。”

　　沈臨沒有忘記，流落在外的表妹沈奉真是個大麻煩。

　　而他亂披馬甲的行為已然昭示，即便“莊若真”已死去多時，不一定就不能與沈奉真結姻。

　　一個人到底是誰，歸根究底是由他人如何看待他決定的。

　　旁人說你是野種，你就是野種。

　　旁人說你是莊若真，你就是莊若真。

　　“回去時記得提醒她，既然血約已然簽訂，約上有名之人充當此地主人是極為不便的。”

　　“她需要我，比我需要她更多。”

　　“少君會笑著說殿下你忘恩負義的。換作說這話的是別人，腦袋便得搬家了。”

　　“本王不是別人，乃是巫族的君王。是她應向我臣服，而不是我向她臣服。”

　　“王室很快會脫離困境。只要本王……”

　　鐘柔倏然撲進他的懷里，上半身熱情如火。

　　“我相信你。”她在他脖子輕輕印下一吻，灼熱而甜蜜。“我知道，不該是這里……”

　　“我本該帶著你到外頭。”沈臨瞥見她的婉約眼波，嘆了口氣。“但真的，不該在今天。”

　　“我會等你的。”

　　鐘柔跳起身來，一張臉燙得像快要破皮迸裂，跳著步到了門邊。

　　待推開房門，她忽地又回過頭來，得意地笑了一笑。

　　這才恢復雙瞳幻象，悄步隱沒于走廊。

　　沈臨開始懷疑，莊明曦這個月來到底教了鐘柔甚么。

　　身為大族的繼承人，少君不像會在某方面玩得很刺激，但了解很多卻是必然的。

　　據聞她手頭有一根自流泉鄉以北而來的桃花枝，乃是仙人所贈，司掌男女情愛之事。

　　這一定是謠言。三歲小孩也知道，流泉鄉的北部唯有沙巫們隱居的荒漠。

　　北方沒有桃花，更沒有鼓吹修士埋首漁色的仙人。

　　“既然打算與我定下親事，爭取就算當不上巫族們的老大，也能爭個老二坐坐。”

　　“主動教會情敵誘引我的法子，豈不是有弊無利？”

　　“嗯，說不定少君有特殊的愛好……”

　　胡思亂想既畢，沈臨柔和地瞧了床上洛纓一眼。

　　縱然嘴上不承認，心思卻沒法騙人。

　　至少在她恢復過來前，克制一下歡樂的欲望……

　　他的手觸上她的臉頰，眼神中的溫柔盡去。

　　只感觸手冰寒僵硬，甚至比剛離開白川時更嚴重了！

　　她猶有呼吸，性命想必尚在……

　　知道自己沒法處理她的病情，沈臨轉身便要奔出房門。

　　柳懷仙、郭純元，哪怕莊明曦，只須能救得洛纓，沈臨情愿叫對方三聲爺爺。

　　但他沒能離房。

　　洛纓的臉頰上有股奇異的吸力，猶如他足下的青磚地板緊抓雙足一般，把他的手掌拘禁在原處。

　　不知何時起，這座房間已變得空洞陰冷。

　　窗外似乎傳來了呼喊聲，接著是火光、慘叫、刀劍相交，卻離置身房中的沈臨越來越遠……

　　當他明白到此地的時間已被凍結，他艱難地把頭回轉。

　　床上的洛纓已睜開雙眸，蒼白的瞳孔冷若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