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水中抬起頭,她抹了一把自己濕漉漉的臉。
叮。
每一次洗臉都會讓自己更加精神一些,水,冰涼的水,這一種冰冷和他自己的那一份溫熱產生的沖突,將他的思維拉回到清醒之中,回到真正意義上的清醒之中,這樣做會不會導致自己受涼?這倒無所謂。
叮。
一個區域被破壞了,他知道,當然,當然,這一個區域被破壞了,這并不是什么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了,他知道了那一個區域具體的位置,同樣的,他也知道自己之前所使用的那些線條,終點都聯系到了什么地方。
結束了嗎?也許。
他來到卡爾蒂安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個,那一個包裹在油紙之中的紙張,那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朋友,他過來幫助這位朋友迎來一個短暫的新生。
——一個人從時間之中醒來,這么多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忘記行走的方法,忘記說話的方式,因此,在最開始睜開眼睛的時候,人需要一點點幫助。
他就是那一份幫助。
他使用那些線條控制著這位剛剛醒來的人的軀殼,幫助她融入到這個新的時代之中,直到那些線條斷裂,線條的斷裂并不是他能夠決定的,他只是簡單撥弄著線條本身,剩下的,都不需要他來完成。
事實上,這一個約定最大的難點,應該就是來到卡爾蒂安這個步驟了吧,畢竟,一般人一生都沒有來到卡爾蒂安的機會,不論是作為受邀請者,還是客人,這座城市的人一直都是這么多,只有在短暫的時間之中會出現些許變化。
比如今天。
那一個區域少了這么多人,卡爾蒂安就需要補充同樣多數量的人,這一個過程應該會持續幾周了,直到從整個拉芙蘭尋找到足夠多的,足以填補上這些空缺的數量的人,這一切才會繼續按照之前的模樣運轉。
男人又接了一點水,擦拭著自己的臉。
他的手指上有幾圈不太自然的紅色印記,這是剛才拉扯線條時候留下的痕跡,那些線條比他想象中還要細,更何況,在剛才那段時間之中,線條都是緊繃的,這些緊繃的線條擠壓著他手指上的血肉,在這上面留下了這一種痕跡,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散去,如果一切都是正常的話。
一切都結束了嗎?
那肯定沒有。
現在是葬禮的時間,匆忙組織起來的葬禮,目的是埋葬那些在這一次事件之中死去的人,尸體一個都沒有找到,每一個棺材之中都是空蕩的——棺材,說是棺材,其實也只是一些普通的小盒子,每一個盒子代表一個人,這就是葬禮的方式。
至于那些人如今在哪里,無所謂了。
他就在葬禮的現場,離現場稍微有一點距離,他剛剛離開了那禱告的人們,來到這里給自己洗一下臉,一切都算是結束了,應該算是結束了,很短暫的時間之中發生的事情,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承諾。
他撐著那一根手杖,讓自己能夠繼續行走。
葬禮的持續時間還需要很久,給每一個侍者念誦禱告詞都需要占據不少的時間,更別提后面還有下葬環節——下葬,將那些空蕩的盒子埋入到泥土之中。
他會被發現的,他遲早會被發現的。
“如果開始和結果是必然,那么,過程本身可以隨意調換,將開始和結果設置為‘錨點’,那么,這一份錨點就能夠成為橋梁的兩端,在這一道橋梁上,我們都能夠做任何我們想要做的事情,直到永恒的結果。”
有人這么說道。
叮。
說話的人就站在他的旁邊,站在‘男人’的旁邊,那是一個少女,披著一身白色的薄紗,非常簡單的薄紗,只有在邊緣有一種弧度,透過那一層薄紗,就能夠看見在薄紗之下的那一身潔白裙擺,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干瘦的雙手背在身后,她似乎剛從那葬禮之中走出來,如他一樣在這里打發著時間。
“我?”
“因為看你半路就離開了,所以就尋思著你和我是不是一樣不太喜歡里面。”少女拉了一下身上的薄紗,站在了男人的身旁,她身上沒有任何一個可以用來存放東西的口袋,只有一個掛在腰間的小包,這一個包看起來也不大,估計裝那么一點東西就是極限了,“克洛德.西蒙,叫我克洛德就行。”
“隨便喊我什么都行。”
“沒有名字?”
“只是不喜歡,家庭原因。”
“哦……因為家庭原因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總不能夠是自己的姓氏或者名字本身觸及到了什么不太好的回憶吧?”名為克洛德·西蒙的少女露出一種笑容,“我知道有一些人和你一樣,不太喜歡和自己的過往有太多交集。”
“算是?”
“我聽他們說你是卡爾蒂安的客人,今天過來的?”
“我很難判斷是不是今天,這個地方又沒有白天黑夜的區分,哪怕真的過了一天,我也意識不到。”男人調整了一下手杖的位置,讓自己能夠更加舒適地站立,“有可能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昨天,反正剛來不久。”
“剛來就遇到了這樣子的事情,應該不太開心?”
“沒什么感覺,如果我需要對他們的死亡產生更多的情緒波動,那至少得讓我認識他們,我連那些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很難對他們的死亡有什么感覺。”
“人與人最基本的同理心都沒有?”少女問。
“還沒有足以到達為他們流淚的地步。”
克洛德看著男人的臉,數秒之中,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像是一種不受控制的笑,她微微彎下腰,即便如此,她的笑聲依舊沒有停下,她的笑聲很明顯,穿過了這一小段的距離,那些稍微靠近這里的人都能夠聽見。
在一場葬禮上笑出聲來,這應該不是什么文明的事情,然而那些人卻完全沒有看向這邊,仿佛克洛德的笑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抱歉,抱歉,只是難得看到你這樣的人。”克洛德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他們或多或少都因為卡爾蒂安居民的身份帶有一種同理心,只有你們這樣子的客人才會毫無負擔地說出這些話,非常好……非常好。”
克洛德·西蒙,她看起來并不年長,然而氣質給人一種成熟感,外表和氣質并不相符,然而語氣又帶著一種年輕人才有的感覺……男人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克洛德這個人有一種奇怪的矛盾感,這一種矛盾感給他帶來了一種危機預感……這個人,似乎有點危險。
“死亡一直都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我剛剛聽他們禱告的時候就在想,在我死亡之前,我總得有一些必須去完成的事情,如果在完成這些事情之前死去,我應該會難以承受吧?到時候站在天堂的門口,天使說不定都會被我的執念打動,讓我回到這里再來一次?”
克洛德自顧自說著,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身上的那一層薄紗也隨著不存在的風擺動,她身上這一層紗讓人猜不到具體的作用,畢竟,除了準備結婚的女性,還有多少人會將這樣子的薄紗蓋在身上?
“你呢?”克洛德問,“你有什么在死亡之前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嗎?”
“現在沒有。”男人實話實說,“我還沒有足以用自己的生命去完成的事情,所以我沒有辦法回答你的這個問題,現在還不能。”
“那如果現在需要面對死亡的話,你會接受嗎?”
“應該不會。”男人說,“我至少會稍微抗拒一下。”
——好的。
“仁慈的天使,你是純潔美善、完整無缺的……你不舍棄我們這些有罪之人,派遣了你的圣子降生成人,救贖了我們,又用你的圣體圣血養育我們的靈魂。今日,逝者終將到達你的面前,他們許下諾言,他們將盡心竭力,在言語行為上尊敬你,而且我們只為信仰你而生活。求你激發我的愛德。”
他們說,人死亡之后會到達天堂,窺見他們所信仰的那些天使,他們將在死亡之后去到祂的面前,踩在那些階梯上,天使會免去他們作為人的時候的一切罪行。
直到永恒。
葬禮還沒有結束,現在還沒有結束,不只是現在,接下來還需要很漫長的時間,一個足夠長的時間,直到人們遺忘死亡。
“仁慈的——”
忽然,一切時間都緩慢了下來。
忽然,時間本身停滯了下來,一切都靜止不動,就連意識本身都不存在,思想和生命體征都被中斷,墻壁上的指針也不再繼續,聲音、景色全部在此刻歸于寂靜,男人的動作還停留在合上嘴的瞬間,一切都是這么安靜。
克洛德抬起手,她將蓋在身上的薄紗又向下拉了一點。
“唉……我們都不喜歡死亡。”她嘆了口氣,“但是,我們都不得不在某些時候違反別人的意愿,殺死一個人是這樣,被一個人殺死也是這樣。”